成一:白银谷-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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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是嫌大江没看头?天水相连,水天一色,才看了个开头,你倒不想陪我了?”
“老太爷乐意看,我们就乐意伺候。”
“总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看似这等山水佳美处,仁者智者都会乐得忘乎所以吧。陈掌柜,你常来江边吗?”
“我们都是俗人,真还没有这么专门来看过长江。老太爷你也见了,我们在外当老帮,一天到头,总有忙不完的事,哪还有多少闲情逸致?”
“不要给我诉苦!你说怪不怪,我不喜爱山,就喜爱水。尤其见了这浩荡无垠的江水,更是爱见,只想沐浴焚香,拜它一拜。”
“老太爷有大智,自然乐大水!”
“那陈掌柜你是说我不仁?”
“老太爷借我几分胆,我也不敢这样想呀!”
“哈哈,你们一个个都忽然变得胆小了。陈掌柜,你给雇条船,我们下江中逛它一程,如何?”
“听老太爷吩咐。就是江中太热了。”
“是不想给我雇船吧?”
“哪敢呢!临时雇,就怕雇不着干净的。”
“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叫我下水,就怕淹死我。对吧?”
“老太爷就尽想着我们的坏处。”
“我能冤枉了你们?今儿夜晚,我还想来这里看看江中月色,陈掌柜你领我来吗?”
“我当然听吩咐。”
老太爷并没有真叫雇船,他只是为了显得兴致好,说说罢了。看了一阵,说了一通,陈亦卿就提议,寻家临江的茶楼,坐一坐,喝口茶,想继续看呢,江面也能望得见。
老太爷很乐意地答应了。
寻了一家讲究的茶楼,干净、清雅,也能凭窗眺望大江,只是不够凉爽。好在老太爷也不计较,落座后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江景,兴致依然很好,说古道今的,显得分外开心。
这样坐了一阵,康笏南才对跟来伺候的那名小伙友说:“你也下去散散心吧,我要和你们陈掌柜说几句话。”
小伙计一听,赶紧望了陈老帮一眼。
陈亦卿忙说:“老太爷疼你,你就下去耍耍吧。”
小伙计慌忙退下去了。
2
陈亦卿也不是一般把势,见老东家避去众多随从,单独约他出来,就知道有文章要做。现在连跟自己的小伙计也支开了,可见猜得不差。陈亦卿虽不大看得起刘国藩,却也没有料到他居然把津号局面弄成这样,几近号毁人亡。多亏京号的戴膺老兄奋力张罗,才止住溃势。经此创伤,需有大的动作来重振天成元声名才对。但孙大掌柜自己似乎就有些振作不起来,只思尽早返回老号。大掌柜一向偏爱刘国藩,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面子上不好看。只是,事已如此,谁也没有说什么闲话,老太爷也没有怎么计较,总该先收拾了局面再说。
今年生意本来就不好做,津号又出了这样的事,大掌柜再不振作,那还了得!陈亦卿不相信老太爷真会无动于衷,毫不在乎。但他完全没有料到,老太爷单独对他说的头一句话竟是:
“陈掌柜,孙大掌柜跟我说了,他想告老退位。”平心而论,陈亦卿和戴膺早就觉得,孙大掌柜近年已显老态,尤于外间世界隔膜日深,在老号领东明显落伍了。但现在告老退位,不是时候呀!
所以陈亦卿立刻惊讶地问:“老东台,真有这事?”
“可不是呢,好像还铁了心了。”
“老东台,孙大掌柜现在可是万万不能退位!”
“人家老了,干不动了,总不能拽住不叫人家走吧?这次出来前,我们就说好了,结伴做最后一次出巡,回去就一同告老退位。他不当大掌柜了,我也要把家政交给小一辈。这本来是说好了的。”
“要是这样,那还另当别论。不过,眼下这种局面无大改观,我劝二位大人还是不要轻易言
退。你们一退,字号必然跟了往下滑溜,真还不知道要滑到哪儿呢!”
“陈掌柜你就会吓唬我们。”
“老东台,我说的可是实情!”
“可津号出了这种事,孙大掌柜更心灰意懒了。连湖南、上海都不想陪我去,就想立马回到
太谷,告老退位。”
“津号的事,也不能怨孙大掌柜吧?他是责己太深了。”
“刘国藩可是他器重的一位老帮,总是用人失察吧。”
“大掌柜器重他,也不是叫他胡作非为!”
“陈掌柜,你看刘国藩这个人,到底如何?”
“我和刘掌柜没在一处共过事,从旁看,只是觉得他无甚大才,到津号领庄够他吃力。倒真看不出他敢胡作非为。到现在,他的死还是一团谜。说他胡作非为了,保不住还冤枉了人家。”“我也见过几次刘掌柜。跟他聊天儿,本想听些稀罕的事儿,乐乐,可他太用心思讨好你。
再就是太爱说别人的不是。稀罕的趣事儿,倒说不了几件。”
“刘掌柜是有这毛病,所以人缘也不大好。其实,人各有禀性,也不必苛求。刘老帮张罗生意,还是泼泼辣辣的,勇气过人。”
“有勇,还得有谋吧。他生意到底张罗得如何?我真没留意过。”
“刘掌柜的生意,中中常常吧。天津码头,生意也是不大好做。”
“哈哈,原来他生意做得也中中常常?我说呢,他那么用心思讨好我!你给我领庄,把钱给我挣回来,就是讨好我了,还用许多心思说好听的做甚?他爱说别人的不是,也原来是怕别人比他强吧?”
“刘掌柜已经自尽了,有再大的不是,也自裁了。”
“陈掌柜,你倒厚道。刘掌柜要有你这样的几分厚道,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吧。不过,我总跟人说,有真本事,才能真厚道。我们西帮一向就以厚道扬名天下,此厚道何来?有治商的真
本事也。刘掌柜这样的中常之才,怎么能委以老帮重任,还派到了天津这样的大码头!”
“孙大掌柜识人,一向老辣。刘掌柜或者还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就是会讨好人!”
“孙大掌柜领东几十年了,能稀罕几句讨好的话?”
陈掌柜,陈掌柜,你就不能说孙大掌柜一句不是!康笏南引诱着,就只是想听陈亦卿埋怨几句孙北溟。以陈亦卿在天成元的地位,对津号这样的闪失,埋怨几句,那也不为过。可这个陈掌柜,就是不越雷池一步。
在东家面前,不就号事说三道四,这本是字号的规矩。陈亦卿这样功高位显的老帮,依然能如此严守号规,本也是可嘉可喜的事。康笏南为何却极力想叫他对孙北溟流露不恭呢?原来,他是想在安抚孙大掌柜的这出戏中,叫陈亦卿扮个白脸。只要陈亦卿拿津号说事,带出几
句不中听的话,就给康笏南重申对孙北溟的绝对信任提供了一个够分量的由头。津号出了这样的事,连陈亦卿这样的大将都有怨言了,可我依然叫你领东不含糊。必要时,还得当面说陈掌柜几句。这次单独约陈亦卿出来,是想探探他的底。要是怨气大,那当然好了;要是有话不便说,就引诱他说出来。谁想,陈亦卿不但没有一点埋怨,还直替孙北溟开脱说好话!
看来,陈亦卿真是老帮中俊杰,孙北溟也毕竟治庄有方。所以,这出戏还得唱,暗唱不行,那只好明唱。康笏南便说:
“讨好的话,是不大值钱。可也得看谁说,谁听。陈掌柜,我老汉说几句讨好你的话,你也不爱听?”
“老太爷也真爱说笑话。”
“不是笑话。你陈掌柜和京号戴掌柜,是天成元镇守南北的两位大将,我不讨好谁,能不讨好你们!”
“老太爷,是不是也怕我们惹乱子?”
“是怕你们二位也想退位!真要那样,我还不得带了康家老少,跪求你们!”
“老太爷越说越逗人了,我们能往哪退?我们谁不是从小入康家字号,生是天成元人,死是天成元鬼,能往哪退?天津出了这点事,孙大掌柜已自责太甚,老太爷您不至于也风声鹤唳吧?”
“陈掌柜还真说中我的心思了。津号出了这样的事,别的真还能忍,就是引得孙大掌柜执意要告老退位,叫我头疼!”
“在这种关口,孙大掌柜怎么能退位!”
“我就是老糊涂了,也没糊涂到这份儿上!可我劝他劝不动呀!所以就想求陈掌柜帮我一把。”
“老太爷是成心逗我吧,我能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跟我唱一出苦肉计,不知陈掌柜肯不肯受这一份委屈?”
“为了字号,我倒不怕受委屈。不知老太爷的苦肉计怎么唱?”
康笏南就说出了自己谋下的手段:改日好歹把孙大掌柜也请出来,三人再单独吃顿饭。席间呢,陈亦卿就拿津号的刘国藩说事,流露出对孙北溟的埋怨和不恭。康笏南听了就勃然大怒,言明十个五娘也抵不上一大掌柜,就是出再大的事,对孙北溟还是绝对信任。回太谷后,可以告老,但无需退位,张罗不动生意就歇着,天成元大掌柜的名分、身股、辛金,麻烦你还得担着。
实在说,陈亦卿听了是有些失望。这种苦肉计,很像康老太爷惯用的手段,将仁义放在先头。对孙大掌柜显得仁义,对陈亦卿自己也伤不着什么,扮个白脸,挨老太爷几句假骂,也算不上受委屈,更无皮肉之苦。只是,此种手段也太陈旧了些。孙大掌柜可不像一般驻外老帮,更不比年轻的小伙友,他还会吃这一套?
所以,陈亦卿故意先说:“老太爷真是足智多谋!我听老太爷的,唱白脸,不过是说几句风凉话,不会军法伺候吧?”
康笏南就笑了:“陈掌柜要想挨罚,也现成。”
“只要能把这出戏唱好,挨罚也不怕。老太爷,我就怕孙大掌柜看露我们的把戏,不吃这一套!孙大掌柜跟了老太爷一辈子了,还看不出您常使的手段?”
“陈掌柜,那你有什么好手段?”
“要叫我说,老太爷得使种新手段。”
“那就说说你的新手段!”
“叫我说,这出戏,我来唱红脸,老太爷您改唱白脸!”
“陈掌柜你倒精!你扮红脸,尽说讨好的话,那不难。我这白脸如何唱?”
“老太爷只说一句就成:津号出这样的事,为了好向族人交待,得罚大掌柜半厘身股。”
“罚孙大掌柜?”
“出了此等非常事,就得有非常举动。在东家的字号里,孙大掌柜是在您一人之下,我们众人之上。领东几十年,从未受过罚吧?现在忽然挨罚,那就非同小可!传到各地庄口,都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大掌柜都挨罚,别人谁还敢不检点?能罚一儆百,孙大掌柜就是受点委屈,也值。再说,孙大掌柜一向威风八面,从没挨过罚,忽然受此一罚,他恐怕不会再言退位了。”
“为甚?”
“孙大掌柜这次执意要退位,是自责太甚。老太爷不但不怪罪,还要那样格外捧他,他心里必定自责更甚!可你一罚他呢,他才会减轻自责,重新留心字号的生意。”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可我康笏南为一个儿媳妇,处罚大掌柜,那会落一个什么名声!不能这样做事。”
“津号闪失,不只是关乎五娘一人,叫人心惊的,是牵动了生意!老太爷这样赏罚严明,刑上大夫,肯定会成为新故事在西帮中流传开的。”“你说成甚,我也不会做那种事。陈掌柜,你是不想给我扮白脸吧?”
“老太爷叫扮,我就扮。”
“那别的话就不说了,到时候只照我的意思来。”
“听老太爷吩咐。”
3
老太爷不肯听从进谏,使陈亦卿有些失望。可生意是东家的,人家想咋,就咋吧。
老太爷重仁义,字号受益多多。可治商只凭仁义,也会自害。老太爷刚到汉口时,曾请他见过汇丰银行的福尔斯。本来是叫老太爷开开眼,看看人家西洋那种责任有限的规矩。哪知这个福尔斯太狡猾了,反话正说,大赞西帮惟尊人本,叫老太爷听得上了当。日前见福尔斯,这家伙居然也知道了津号的事,还说太意外了,你们西帮不该出这样的事呀?那一脸的大惊小怪,说不定也是装出来的。
西洋银行尊责任有限,西帮票号尊人本无限。有限责任,就能弄得很精密;无限人情,只好大而化之。西洋银行出了事,人家只作约定的有限赔偿;我们票号出了事,你东家就得全兜揽起来,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包赔人家。那是对外,对内呢,料理号事人事,也是人情为上。除了区区几条号规,论处好事坏事,就全看东家、老号的一时脾气。圣明一些的,赏罚还能服众,遇上霸道跋扈的,就是颠倒黑白,谁能挡住?以此资质与人家西洋银行相较量,岂能常胜不衰?
老东家、大掌柜到汉口以来,陈亦卿有事无事,都给他们论说这番中西金融业之优劣。无奈,两位老大人听入耳的不多。
这次处理津号祸事,陈亦卿婉谏老太爷改变陈旧手段,令孙大掌柜有“罪己”之罚,也是想为日后效仿西洋规矩,做些铺垫。老太爷不肯听从,你也无奈。
这天,他按老太爷的吩咐,将两位老大人请到一家讲究的饭庄,名义上是尝新上市的河蟹。其时,早进八月,正是食蟹的好时候。
孙北溟知道老太爷喜欢食蟹,所以也不好拒绝。他催老太爷尽快返晋,老太爷不肯动身的借口,是要等到秋凉了再走。其中,就有到中秋时节,美美吃几天河蟹的意思。一生就馋蟹,拖了老朽之身,好容易来到南国,不美食几顿秋蟹就返回,只怕要死不瞑目的。此生他再也来不了南国了!老太爷说得这样悲壮,孙北溟就是再没有食欲,也得来。
开席前,坐着闲说杂事,陈亦卿也没有往津号的事上扯。但老太爷没说几句,就问孙大掌柜:“京号戴掌柜有新的信报吗?”
大掌柜说:“有是有,大多是说京师生意,津号那头,依旧没有查出绑匪是谁。”
“京城局面如何?”
“戴膺报告说,四川、广东,也获朝廷恩准,恢复由我们西帮承汇京饷。连同已经解禁的福建,朝廷禁汇的诏令,已在三个行省松了口。局面似在好转。”
“福建解禁,是我们鼓捣的。四川、广东,是谁家鼓捣的?”
陈亦卿忙说:“广东是日升昌,四川是蔚字号,都是平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