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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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出两天,云生父母就兴冲冲来了。出乎姚夫人意料的,是云生一听这样的消息,显得比他父母还要兴奋!他居然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意思。这个小东西,居然也是一听说要外出为商,就把别的一切都看淡了!
云生兴奋异常地问她:“为何不早告我?”她说:“我舍不得叫你走。”
云生居然说:“我再不走,只怕就学不成生意了。”
她只好冷冷地说:“我不会耽误你。”
当天,云生就要跟随了父母,一道离去。姚夫人还是有些不忍,就对他父母说:“你们先走一步吧,叫云生再多留一天,给我备些柴炭。”
云生父母当然满口答应。当天夜里,姚夫人成功地将女儿支走了。水莲听说她憎恨的这个云生终于要离去,就以为是
自己的胜利。母亲到底还是向着自己,把这个可恶的佣人撵走了。所以,她对母亲的敌意也消失了。母亲希望她回自己屋里去住,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姚夫人也很分明地把女儿撤离的消息,传达给了云生。可是那一夜,云生居然没有来!她几乎是等待了整整一夜,可这个负情的小东西居然没有来!
他是害怕被她拖住,走不成吗?
临走,他居然也不来看看他的儿子?
都是一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一听说要外出为商,灵魂就给勾走了。
第二天,云生走时,姚夫人没有见他。
4
云生走后,那种突然降临的冷清,姚夫人是难以承受了。这比以往男人的远离久别,似乎还要可怕。已经走了出来的长夜,突然又没有尽头地弥漫开,与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云生留给她的儿子,虽是真实的,但有了儿子以后,依然驱不散的这一份冷清,才是更可怕的。
不过,云生走后,姚夫人一直没有着手招募新的男佣。招一个男佣,顶替云生的空缺,那是必需的。云生后来,几乎就是管家了。少了这样一个男佣,里里外外真也不行。
但招募一个什么样的男佣,姚夫人还没有准主意。
像云生似的,再招一个嫩娃?那只怕是重招伤心吧。嫩娃是养不熟的,你把什么都搭上了,他却不会与你一心。
招一个忠厚的粗汉?她实在不能接受。
或者改邪归正了,招一个憨笨些的,只当佣人使唤?姚夫人感到自己应该改邪归正,只是并没托人去寻憨笨的长工。
她还不能忘记云生。
但是,当她得知了男人过家门而不入的消息,一种彻骨的寒意,把一切都驱散了。喷涌而起的幽怨,叫她对云生也断然撒手。你总想着他们,可谁想你呢?还得自己想自己。
姚夫人又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心劲,开始物色新男佣。这个新男佣,当然要如云生那样,既像管家,又是可以长夜相拥的小男人。他也要像云生一样年少。年少的,好驾御,也更好对
外遮掩。但要比云生更出色!
邱泰基已重返西安,邱家显见是要继续兴旺发达了。听说邱家要雇用新的男仆,来说合的真不少。以前在邱家当过仆佣的,也想回来。但这中间,没一个姚夫人中意的。做仆佣的,都是粗笨人。稍精明俊雅些的,都瞄着商号往里钻呢,谁愿意来做家仆?但姚夫人不甘心。她以云生为例,向外传话:来邱家为仆,出色的,也能受举荐、入商号。即便这样,也没有张罗到一个她稍为中意的。
她这不只是选仆,还是选“妾”,哪那么容易!
于是,她就想先选一个做粗活的长工,再慢慢选那个她中意的年轻“管家”。因为云生走后,许多力气活,没有人能做。这样的粗佣,那就好选了,可以从以前辞退的旧人中挑一个。
可这个粗佣还没有挑呢,忽然冒出一个来,叫姚夫人一下就心动了。
这是她娘家亲戚给举荐来的一个青年。个头高高,生得还相当英俊,看着比云生的年龄还大些,一问也才十七岁。只是一脸的忧愁,呆呆的,不大说话。
亲戚说,这娃命苦。他的父亲本也是常年驻外的生意人,本事不算大吧,家里跟着尚能过小康光景。不料,在这娃九岁那年,父亲在驻地遭遇土匪,竟意外身亡。母亲守着他,只过了两年,也染病故去。虽然叔父收养了他,可突然沦为孤儿,性情也大变。而婶母又认定他命太硬,妨主,甚为嫌弃。到十三四岁,叔父曾想送他入商号学徒,婶母却不愿为之破费。送去作仆佣,她倒不拦着:可见还是偏心眼。邱家是大户,调理得好,这娃或许还能有出息,你们也算是他的再生父母了。姚夫人看了听了,就觉有七八分中意。就问这娃:
“识字不识字?”
这娃怯怯地说:“识字不多。”
亲戚说,发蒙后念过几年书。他父母原也是指望他长大入商号的。
姚夫人说:“那你过来,写写你的姓名。”
在亲戚的催促下,他怯怯地走到桌前来,拿起毛笔,惶惶写下三个字:温雨田。
姚夫人看这三个字,写得还蛮秀气,就问:“算盘呢,会打吧?”
“打得不快。”
姚夫人正色说:“到我们家,也没多少累活做,只是要勤快,手脚要干净,知道守规矩。”
温雨田没有说话,亲戚忙问他:“听见了吧?”
“听见了。”
姚夫人又说:“再就是别这样愁眉苦脸,成不成?”
他还是不说话。
姚夫人就问:“你愿不愿来我们家?”
亲戚忙说:“他当然愿意,不愿意,我能领他来?”
姚夫人说:“雨田,你自己说,愿意不?”
他低了头,低声说:“愿意。”亲戚就喝了他一声:“你不能说痛快些!”
姚夫人忙说:“初来新地界,认生,也难免的。要愿意,那就留下来,试几个月吧。到年下,不出差错,就常留下来。”
亲戚忙说:“雨田,还不快跪下给主家磕个头!”
这回,雨田倒是急忙跪下了,磕了一个头,没说话。
姚夫人说:“快起来吧。我们家也没那么多礼,那么多讲究,以后就当是自己的家。”
姚夫人留亲戚吃了饭,叫他转告雨田的叔父,说雨田在此受不了罪。工钱,也按通例给。亲戚却说,他可不能捎这种话回去:雨田找了这么个好主家,有福享了,他婶母能高兴?只能说勉强留下试用,工钱还没有,你主家也不好伺候呢。这样说,他那婶母才称心。亲戚还交
待,留下雨田是当佣人使,当然不能太心软,可也不敢太苛严。他心事太重,什么都攒在心里,对付不好,谁知他出什么事?
姚夫人只是按常理说:“我花钱雇佣人,也不能当少爷供着吧?我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他对付不了,你还给我领走!”
其实,姚夫人心里已是十分中意这个雨田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天遂人意,竟给她送来一个比云生出色许多的小男人。才这么半天工夫,她已断定这个雨田比云生出色。
留下雨田后,姚夫人很快又招回一个做粗活的旧男佣。因为她吩咐雨田要做的,是记账,采买,跑佃户,进城办事。这全是管家该做的营生。
沉默寡欢的雨田,哪能想到主家会这样器重他?初听了,他真有些不敢应承,直说,怕张罗
不了。主家夫人和气地说,谁天生就会?我挑你,就是叫你学着帮我管家。以往,我自己管家,没雇人,今年刚添了娃,忙不过来了。你识字,会打算盘,人也不笨,又长得排场,我看是当管家的材料。只要上心学,哪有学不成的?总比学生意容易吧!
主家把话说成这样了,他还能再说什么?
主家夫人还叫来裁缝,给他做了几身够排场的衣裳,单的、夹的、棉的,四季穿的都有了。这叫雨田更感意外:不是说试用吗?怎么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备下了?主家夫人说,跑外办事,顶的是我们邱家的脸面,穿戴太寒酸,那可是丢邱家的人!夫人还说,你一个男娃,没了父母,也不会张罗穿戴,我能忍心看着不管?你只要跟我们一心,这就是你的新家。
他听得眼里直涌泪珠。
刚到的时候,主家还把仆佣都叫来,交待她们:新来的这个男娃能写会算,以后他要帮着我管家,你们要多帮衬他。主家有了这样的交待,别人对他也没欺生,真还够帮衬他的。邱家的仆佣也不多,一个个都像厚道人。
主家那位十岁的小姐,似乎并不讨厌他,常常跟着他,问东问西。
最常跟他在一起的,当然还是主家夫人。什么都是她亲自教,记账算账,外出采买,论价杀价,城里哪些字号是老相与,佃户又有哪些家,什么都细细交待。不嫌烦,也不嫌他是生瓜蛋。跟他在一起,夫人好像慈母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他的傻气,只能逗笑她,惹不恼她。
雨田真没想到,他来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叫人惊喜异常的新地界。主家夫人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可怜他?还是以前同他的父母有旧谊?平白无故,谁能对一个下人这样好?
这几年,在叔父家所受到的冷遇和虐待,已经叫年少的他不敢相信人了。
稍熟之后,雨田婉转问过姚夫人。为什么对他这样好?夫人倒笑着反问他:“怎么,想叫我打骂你?那还不容易!”她亲切异常地给他说,她一直没男娃,所以特别喜欢男娃。以前有个帮她跑外的小男佣,她就很疼他,教他认字,教他为人处事,待之如家人。后来还给他举荐了商号,送去学生意了。也许是上天酬报她,今年终于得了男娃。
夫人还说,自家有了男娃,对他这样的男仆,依旧是喜欢的。他长得这样排场,偏又命苦,她由不得想多疼他。只要一心一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成天听这样的话,雨田渐渐也没有什么疑心了,只是庆幸自己终于跳出了苦海。那或许是父母的在天之灵,拯救了他吧。
到邱家没有多久,他就变得开朗些了,办事也长进得快。主家夫人对他越来越满意。
在姚夫人这一面,对这个雨田就不只是越来越满意。她已经在作更长远的打算。
雨田住熟以后,越发显得要比云生强:到底是出身不一样。他不仅是生得英俊排场,脑筋也灵得多,处处透着大器。这样一个俊秀后生,那必是向往外出从商的。何况他故去的父母,从小就寄予这种期望了。所以,从起头时候,姚夫人就要断了他的这种念头:她希望这个雨田能长久留下来!刚进邱家门,就许以他学做管家,正是基于此种打算的。
给大户做管家,那也是种排场的营生。接受了云生的教训,姚夫人也不想急于求成了。慢慢来,叫他感到了你的亲切,你的心意,你的疼爱,那也许能长久相守吧。
令姚夫人感到宽心的,是她的女儿也不讨厌雨田。莲莲也愿跟他在一道,问长问短。雨田对这个小女子,不冷淡,也不张狂,尽力迁就她。这就少了麻烦。以后更熟了,得及早要告诫他:小心不要惹下水莲!
姚夫人感到现在老练多了,能从容行事,不再那样急于将这个小男人揽入怀中。但自从雨田进家后,她已不再觉着孤寂冷清,有这个俊秀的后生叫她惦记着,日子过得实在多了。
因为闰八月,秋后节令显得早,到九月已是寒风习习,十七日就立冬了。立冬后一连数日,总刮北风,天气冷得缓不过劲来。屋里忽然要用火盆,姚夫人才想起今年还未采买新木炭。云生走时,只是买了几车劈柴,几车煤炭。
雨田听夫人这样一说,就要进城去采买。姚夫人说,去年还剩有木炭呢,等天气缓过来,再采买也不误事。雨田等了两天,见天气冷得更上了劲,就坐不住,非要去办这件事。姚夫人见他做事这样上心,也就同意了。嘱咐他,到了集市,只寻好炭,别太在乎价钱。看对了,叫卖家连车带炭推到水秀来,咱给他出脚钱。
雨田答应着去了。到后半晌,他真押着一推车木炭,回来了。炭甚好,价钱也不贵。卖炭的直说:你们这位小少爷可真会杀价。姚夫人高兴了,多付了一百文脚钱,算是皆大欢喜。
但到夜晚,雨田就发起烧来。他想了想,知道是晌午大意了。晌午在南关集市,喝过两碗羊杂碎,辣椒加多了,喝得满头满身汗水淋淋。也没在乎,喝完又接着迎风乱跑,挑选木炭。
本来喝一碗就得了,也不至出那么多汗,可当时嘴太馋,忍不住又喝了一碗。这可好了,得了报应。他外出,主家夫人倒总给带些零花钱。起先,他不敢花。夫人说,太寒酸了,哪像给邱家办事的?所以,他花钱喝羊杂碎,倒不怕,可喝得病倒了,那怎么交待?
这一夜,他时冷时热,难受异常。心里只是想,再难受也不怕,赶天明好了就成。但第二天起来,头重脚轻,浑身软软的。他强打精神,想装着没病,可哪能呢!
早起,主家夫人一见他,就惊呼:“雨田,你脸色这样难看,怎么了?”
他忙说:“咋也不咋。”
但她已过来摸住他的额头,更惊叫道:“天爷,滚烫!傻娃,你这是病了,还咋也不咋!”
跟着姚夫人就呼叫来其他仆佣,扶他回去躺倒。一面叫厨房给他熬姜汤,一面又叫给他屋里生个火盆。仆佣在忙活时,姚夫人就一直守在他身边。她并没有追问怎么着的凉,只是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叹息道:“看烧成什么了,也不说,真成了傻娃了!”
自从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人这样心疼过他。雨田想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
姚夫人见他这样领情,心里也有些受了感动,一边给他擦眼泪,一面说:“快不敢哭了,以后跟我一心,你受不了委屈。”
喝过姜汤,生起火盆,姚夫人又叫人给拿来一床被子,给雨田加上。还问他想吃什么。雨田只是不断地流泪,那样感激她,依恋她。
这使姚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心动情。她感到雨田是与云生不同,他比云生更灵敏,更多情,也更叫人怜爱。她居然会这样动心地惦记他。这样的感觉已经很好,就是不将他揽入怀中,也踏实了。
她营造了一种恋爱,自己又成功地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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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以后,戴膺离开太谷,取道汉口,赶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