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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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大爷,我只说画幅的大小尺寸,可没扯死人活人!”
“你还胡说!”
“我看这画中的老夫人,心里也不大高兴。”梅梅望着老夫人的画像,居然这样说。
老夏这才意识到,一向给老太爷惯坏了的汝梅,怕是吓唬不住的。再这么跟她斗嘴,不定还要冒出什么话来!他便换了口气说:“梅梅,你也不用成心气我了。我到老太爷那里给你求个情,就叫陈画师给你画张像。只是,冻着你,不能怨我。油性不灵,画出来不像你,更不能怨我。成不成?”
汝梅这才笑了笑,说:“那也得问问陈画师吧,看给不给我画?”
陈画师回过头来,笑了笑说:“东家出钱,我能不画?”
老夏这才把汝梅这小女子哄了出来。但答应她的事,可不能说了不算。
这个小祖宗,就她眼尖,竟然看出老夫人的画像与前头供着的遗像,尺寸一样大!前头供着的遗像,不就是几位前任老夫人?祖宗爷们的画像,是供在祠堂里。汝梅也许是无意间看破了这层秘密,但决不能叫她意识到这中间有秘密。所以,得哄着她,不能跟她较着劲。
但老夏跟老太爷一说,老太爷竟断然回绝:“说好了不给别人画,怎么又多出她来?不能再娇惯这丫头!越惯,她越长不大了!”
老太爷一向偏爱汝梅,对她如此不留情,真还少见!这是怎么了?老夏才忽然想起,秋天时候,汝梅在凤山乱跑乱说,就曾引起老太爷动怒。真也是,这个小女子,怎么尽往不该撞的地界撞!只是,眼下真还不能跟她较着劲。再较劲,她偏朝这些不该撞的地界狠撞,撞塌了底,怎么收拾?
老夏就说:“老太爷自小娇惯她,忽然要严束,她还不觉受了天大委屈?我就怕她想不开,胡乱猜疑,再捅出意想不到的乱子。”
“那你把三娘给我叫来,我问她:还管不管你家这个丫头?”
老夏忙笑了笑,说:“你惯成这样了,才叫三娘管?老太爷你就交给我得了!我给她画张像,把她招安了,成不成?”
“那你也得把我的话传到:就说我问呢,她今年多大了?”
“老太爷这句话可问得厉害!我一定给你传到。”
老夏出来见着汝梅,真照老太爷的意思,说:“老太爷先给你捎来一句话。”
汝梅忙问:“什么话?”
“老太爷叫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就这句话呀?老太爷能不知道我多大?”“我是给你传话。老太爷捎出来的,就这句话。”
“问我多大,什么意思?”
“我看也是藏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是不是说:梅梅,你也不小了?”
“我知道我不小了。”
“知道就好。我给你求了半天情,老太爷算是答应了。只是,叫给你捎出这么句话来。”
“问我多大了?”
“在一般大户人家,你这么大,早该藏进绣楼了,哪还能饶世界跑?”
“夏大爷,说了半天,还是不想给我画像?”
“我看老太爷的意思是,画,倒是答应给你画一张,但得以稳重入画。以后,更得以此画为志,知书识礼,稳重处世。”
叫老夏这样一说,汝梅几乎不再想画像了。
不过,一旦开始画像,她还是深深入了迷。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男子这样牢牢盯着自己,反反复复看了一整天。这番入迷,真叫汝梅淡忘了此外的一切。(未完待续)
第七章十月奇寒
http://。sina。。cn 2002/09/03 18:19 新浪文化
作者:成一
1
这年冬天异常寒冷。六爷已无法在学馆苦读,就是在自家的书房,也很难久坐的。但他还是不肯虚度一日,坐不住,就捧了书卷,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用功。
奶妈看着,就十分心疼。天下兵荒马乱的,也不见多大起色,到明年春三月,真就能开考呀?别再白用了功!趁科举延期,还不如张罗着娶房媳妇,办了终身大事。她拿这话劝六爷,六爷当然不爱听。
谁想,奶妈的话还真应验了。
快进三九的时候,老太爷忽然把六爷召去。老太爷召他不是常有的事,但六爷也没盼有什么好事。进去叩见过,发现老太爷有些兴奋。
“老六,叫你来,是有个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还那样兴奋?六爷就问:“什么消息?”
老太爷从案头摸过几页信报,说:“这是戴掌柜从上海新发来的信报,孙大掌柜派人刚送来。前些天,你三哥从西安写来信,也提过这个不好的消息。”
六爷又问了一句:“什么消息?”
老太爷依旧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你三哥和邱掌柜,是从陕西藩台端方大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戴老帮在上海,是从新闻纸《申报》上读到的消息。两相对照,相差不多,可见确有其事。”
六爷想再问一句:什么消息?但咽下去了,静候着,听老太爷往下说。
“老六,你没听说过吧?”
“没有。”也不明白问的是什么事,谁知听说过没有?
“洋人占了京城,可是得了理了。朝廷想赎回京城,人家给开了一张赎票,共十二款,真能吓死人!洋人欺负起咱们这无能的朝廷,越来越狠心。”
六爷听见是说这事,知道老太爷又要劝他弃儒入商,就忍不住慨然而说:“当今之危,不止亡国之危,更有亡天下之危!顾亭林有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谓之亡天下。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老太爷听得哈哈大笑,说:“你倒是心怀大志,要拯救天下。可那些西洋列强也不傻!赎票中开列的十二款,有一款就是专治你这等人的。”
“治我?我又没惹他们!”六爷以为老太爷不过是借个由头,嘲笑他吧。
“你听听,就明白了。赎票中的第四款:诸国公民遇害被虐之境,五年内不得举行文武各等考试。”
老天爷,停考五年?这哪是坏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六爷愣了半天,才问:“真有这样的条款?”
“你不会看看这些信报?”
六爷没看,只是失神地说:“太谷也算停考之境?”
“杀了福音堂六位美国教士,能轻饶了太谷?”
“那京师也在禁考之列!京城禁考,岂不是将京中会试禁了吗?明年的乡试会试,本是推延了的万寿恩科,又岂能被禁?”
“老六,你真是习儒习迂了!洋人欺负你,当然要拣你的要命处出招。叫人家欺负多年,人
家也越来越摸着我们的要命处了。开科取士,历来为中国朝廷治理天下的一支命脉。现在给你掐住,你还不得赶紧求饶!我看这一条,比以往的赔款割地还要毒辣!”
“朝廷也肯答应?”
“朝廷想议和,不答应,人家能给你和局?听说正派了李鸿章跟各国交涉呢。叫我看,这十二款中,朝廷最在乎的是头一款:严惩祸首。这场塌天之祸,谁是祸首?还不是当朝的那个女人?自戊戌新政被废后,外国列强就讨厌这个女人了。这次叫她出了塌天之丑,还不加了价码要挟她?她把持朝政,当然不会答应严惩自家。你等着瞧吧,交涉的结果无非是:洋人答应不追究这个妇人,这个妇人呢,一准把其余各款都答应下来!”
六爷不说话了。还说什么呢?停考五年!这等于将他的前程堵死了。这一来,算称了老太爷
的心。可天下将亡,谁又能称心得了!
“老六,这可是天不佐你!不过叫我看,停考就停了吧。朝廷如此无能,官场如此败落,中举了又能如何?”
“天下将亡,停考又能如何?”
老太爷又笑了:“老六,你这样有大志,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出息。你不想弃儒,那就缓几年再说。可你今年已满十七,眼看就跌进十八了,婚娶之事已不能再延缓。一向来提亲的很不少,只是不知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六爷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娶什么样的女人?他现在不想娶女人!
“我知道你心强眼高,娶回一个你不入眼的,终生不痛快,谁忍心?也对不住你早去的先母。所以,你先说说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再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我现在还不想娶女人。”
“多大了,还不婚娶?这不能由你!娶什么样的女人,由你;再拒婚,不能由你。”
六爷不说话了。
“一时说不准,回去多想想。想好了,报一个准主意来,我好叫他们赶紧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从老院出来,眼中的世界好像都变了。一直等待着的乡试会试,忽然遥遥无期,不愿多想的婚事,却逼到了眼前!这遂了奶妈的心愿了,但她哪能知道他的心思?
六爷没回去先见奶妈,却到了学馆。
何老爷正围炉坐了,捧读一本什么书。见六爷进来,抬手便把书卷扔到书案上了。站起来一看,六爷似乎不大对劲,就问:
“六爷,我看你无精打采的,又怎么了?天也太冷,笔墨都冻了,苦读太熬煎,就歇了吧。朝廷偏安西安,明年还不知能不能开考呢。”
六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开考不开考,与我无关了!”
何老爷还从未听六爷说过这种话,赶紧问:“六爷,受什么委屈了?”
“天下将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你这是说什么呢?”
六爷这才将停考五年的消息说了出来。
何老爷听了,倒也没吃惊,只是长叹一声,说:“叫我看,索性将科举废去得了!洋人毕竟是外人,以为科举真能选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选出的尽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爷,我早跟你说过,像你这样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会叫你中举呢!惟我这等蠢才,反倒一试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但这停的是朝廷的体统呀!”
“朝廷把京师都丢了,还有什么体统可言?罢了,罢了,你我替它操心有何用?叫我说,科举之路这一断绝,六爷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谓天助你也,怎么还无精打采的?”
“我死路一条了,哪来活路!”
“六爷,你再往前迈几步,就踏进年轻有为的门槛了,哪来死路?你要真痴迷了科举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条!卸去备考重负,六爷,我来教授你一些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过三爷。你信不信?”
“何老爷,天下将亡,商事岂可独存?”
“天下不兴,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兴,天下更难兴。今大清被西洋列强如此欺辱,全在洋强我弱。大清弱在何处?叫我看,就弱在轻工轻商!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工商居于末位数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贫不弱还想有什么结果!六爷,你说西洋列强,不远万里,屡屡派遣坚船利炮来欺负我们,为了什么?”
“能为什么?因为你天下将亡,不堪一击,好欺负呀!”“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强结伙远来,不为别的,只为一字:商!”
“何老爷,你又说疯话了吧?”
“六爷你睁大眼看,自海禁开放以来,跟在西洋列强那些坚船利炮后头,潮水般涌入我邦的是什么?是西洋的道统吗?非也,只是洋货,洋商,洋行,洋银行!”
“何老爷,你丢了一样: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统吗?”
“洋教不足畏!洋教传进来,那比坚船利炮还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气候。叫我看,酿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祸,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当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对列强咄咄逼人之势,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统动摇了中华道统!所以洋货汹涌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为洋道统要落地生根了。其实,哪有那回事?山东直隶教民众多,可这些民众又有几人是舍利求义?他们多为潦倒不得温饱者,入洋教,不过是为谋得一点实惠近利而已!”
“天下仁义充塞,道统毕竟已经式微。洋教乘虚而入,正其时也!”
“六爷,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十多年,俘虏去的教徒仅百十人,与汹涌太谷的洋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太谷为西帮老窝,市间哪有多少洋货?公理会再不济,也紧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福音堂哪能与汹涌太谷的一样洋货相比?”
“什么洋货?”
“大烟土。”
六爷不说话了。
六爷虽年轻,又一心于圣贤儒业,可对太谷烟毒之盛,也早有所闻的。城里大街小巷,哪里见不着烟馆!贩卖大烟土的凉州庄,外面不起眼,里面做的都是大生意。还有烟具中闻名天下的“太谷灯”,六爷真还寻着见识了见识。那烧烟的“太谷灯”,不光是做工精美,样式排场,要紧的是火力足,光头大,烟泡烧得“黄、松、高”。所以,要与烟毒比盛,那公理会基督教实在就微不足道了。
康家家规严厉,无论主仆,都不许染烟瘾的。但六爷也曾听底下传言,说何老爷就早染了此嗜好。何老爷中举后,颇感失意,时常疯癫无常,烦心时抽几口烟,解解忧,也不便太挑剔。今日六爷心里也大不痛快,说起大烟,便不遮拦了,就问了一句:
“何老爷,你见过这一样洋货没有?”
“哪能没见过!六爷,今日也不瞒你了,本老爷也是常买这一样洋货的。”
“常买了,做甚?”
“本老爷享用呀,还能做甚!”
六爷没想到何老爷会作如此坦白,只好敷衍说:“难怪何老爷不很仇洋呢,原来是离不开这一样洋货!”
“六爷,我可是不仇洋教仇洋货!鸦片大烟土,这件洋货太不得了。以前,中国卖一件货物给西洋,他们也是一用就离不了,这件货物就是茶叶。所以,我们能用茶货源源不断换回银子来。你们康家还不是靠走茶货发的家?人家鸦片这一件东西,不但也是沾上就离不开,更比茶叶值钱得多!走一箱茶叶能换回多少银子?走一箱鸦片又能换回走多少银子?简直不能比。就凭这一着,西洋人就比我们西帮善商!”
“茶叶是养人的,鸦片是毒人的,又怎样能比?”
“要不说洋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