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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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小买卖人,哪能知道这种事?”
“太后的寿辰就在十月。以往在京师,太后过寿辰那是什么排场?今年避难西安,再怎么着,也不能与京师相比。太后跟前的李总管早就对我说了,你卖些力气,预备几出新戏,到万寿那天,讨老佛爷一个喜欢。我说,那得拣老佛爷喜欢的预备,也不知该预备哪几出?李总管就不高兴了,瞪了眼说:‘什么也得教你?’我哪还敢再出声!出来,我跟一位王爷说起这事,王爷说:‘李总管他也是受了为难了。这一向,谁在太后跟前提起过万寿,太后都是良久不语,黯然伤神,脸色不好看。’我问:‘太后那是有什么心思?’王爷说:‘连李总管都猜不透,谁还能知道!’”
这又是扯到哪了!叫他多长心眼少说话,看看吧,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详细。小人得志,真没治了。
“郭老板,宫中那些事,你还是少说些吧,就不怕隔墙有耳?”
“这都跟你们有关,不能不说。这位王爷,我就不跟你说是谁了。反正就在他府上,玩票玩罢了,正卸装呢,他忽然问我:‘你跟山西票庄那些掌柜熟不熟?’邱掌柜,我真是嘴上没遮拦,张口就说了:‘倒还有几位,交情不一般!’人家跟着就问了:‘太谷有家姓康的财主,也是开票号的,在西安有没有字号?’我说:‘有呀!字号叫天成元,掌柜的跟我交情也不浅。’看看我,张嘴把什么都说了!”
邱泰基忙问:“这位王爷打听敝号做甚?”
“当时我也问了,王爷说:‘是太后跟前的崔总管跟我打听,我哪知道?’前两天,我才明白了:崔总管打听贵号,是想为太后借钱办万寿。”
“跟我们借钱办万寿?”
“邱掌柜,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响九霄就放低声音说,“崔总管跟你们借钱,办万寿只是一个名义,其实是给太后多敛些私房,讨她高兴。多说经历了这一回逃难,太后是特别迷上私房钱了!”
“要跟我们借钱攒私房?”
“要不我一听就慌了。早知这样,我也不多嘴了。多了几句嘴,给你们惹了大麻烦。崔总管寻上门来,你们不敢不借,借了,哪还能指望还账?惹了这么大祸,我哪能对得住邱掌柜!”
听了这消息,邱泰基知道要倒霉:遇上天字第一号的打劫了!可这也怨不着响九霄,他就是不多嘴,人家也能打听到天成元。不看这是谁打劫呢!响九霄能先来送个讯,也该感激的。就说:
“郭老板,你心思太多了。能孝敬皇太后,是我们一份天大的荣耀,哪能说是麻烦?”
“贵号不怕太后借钱?那我就心安多了。”
“遇上今年这种行市,天灾战乱交加,哪还能做成生意?敝号也空虚困顿,今非昔比了。可孝敬皇太后,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敢含糊!”
响九霄很嗦了一阵,才起身告辞,邱泰基却早已心急如焚。
2
邱泰基已听同业说过:西太后到西安后,变得很贪财。加上祁帮乔家大德恒那样一露富,很叫太后记住了西帮。来西安这才多少天,已跟西帮借过好几回钱。可那都是户部出面借钱,账由朝廷背着,这回轮到跟天成元借钱了,却成了宫监出面,太后记账!太后张了口,谁敢驳呀?可放了这种御账,以后跟谁要钱去?
太后张口借钱,那也不会是小数目!
所以,响九霄一走,邱泰基就赶紧去见三爷。
三爷是财东,来西安后自然不便住在字号内。但在外面想赁一处排场些的住宅,已很不容易。两宫避难长安,等于把京都迁来了,随扈大员浩荡一片,稍微排场些的宅第,还不够他们争抢呢。幸好邱泰基在西安经营多年,门路多,居然在拥挤的城内,为三爷赁到一处还算讲究的小院,只是离字号远些。三爷已十分满意,常邀邱泰基到那里畅谈。
这天邱泰基赶到时,三爷正在围炉小酌。
邱泰基就说:“三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吃饭?”
三爷见邱泰基意外而至,很高兴,说:“你是闻见酒香才来的吧?后晌又冷又闷,也没人来!”
“这屋里够暖和了。这么嫌冷,那你在口外怎么过冬?”
“在口外天天吃羊肉,喝烧酒,身上热呀!这不,我叫他们炖了个羊肉沙锅。邱掌柜,我看你是闻见酒香肉香才来的,赶紧坐下喝两口!”
“我可是有件急事,来见三爷!”
“再急吧,能耽误你喝两口酒?”
“三爷,真是一件天大的急事!”
“邱掌柜,你说西安的天能有多大?京师丢了,都挤到西安,西安能有多大的天?先喝口酒再说!”
看看三爷,也不像醉了。邱泰基只好先喝了一盅烫热的烧酒,真似吞火一样。他倒也能喝烧酒,只是平日应酬爱喝黄酒,米酒。在口外这一年,应酬离不了烧酒,但也没能上瘾。烧酒喝多了,也易误事。三爷常隐身口外,喝烧酒跟蒙人似的,海量,他可陪不起。
三爷见他跟喝药似的,不高兴了,说:“邱掌柜是不想陪我喝,对吧?”
邱泰基赶紧说:“真是有一件很急的事,跟三爷商量!”
“京师都丢了,还能有什么急事?除非是洋人打进到西安了,别的事,都没喝酒要紧!”
“三爷,是关乎咱们天成元的急事!”
“咱自家的事,更无须着急了。先喝酒,邱掌柜,你再喝一盅!”看三爷不像醉了,怎么尽说醉话?遇了火上房的急事,三爷偏这样,好像是故意作对似的。邱泰基也只好忍耐着,又喝了一盅。
“邱掌柜,你吃口羊肉!喝烧酒,你得搭着吃肉,大口吃肉。不吃肉,烧酒就把你放倒了。”
“吃羊肉,我不怕,喝烧酒可真怕!”
“那你还是在口外历练得少!多住两年,保你也离不开烧酒。”
“三爷,这么快就重返西安,可不是我想这样。”
“邱掌柜,快不用说了!早知时局如此急转直下,一路败落,我宁肯留在口外,图一个清静!”
“这一向,口外也不清静。”
“再怎么不清静,洋人也没打到归化、包头!邱掌柜,你老是劝我出山,劝我到大码头走走,这倒好,正赶了一场好戏,整个朝廷败走京师!”
三爷真是喝多了,怎么净说这样的醉话?三爷是海量,难得一醉。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到西安后,三爷一直兴冲冲的,并不见怎么忧虑丧气。前几天,又听说西太后很想迁都长安,就窝在这里长治久安,不走了。三爷对此甚不满意,还关住门骂了几声。这点不痛快,还能老装在三爷心里,化不开?遇到了这么个朝廷,你化不开吧,又能怎样!
趁三爷提到朝廷,邱泰基赶紧接住说:“三爷,我说的这件急事,也是由朝廷引起……”
“朝廷?朝廷又要怎样?”
邱泰基就把响九霄透露的消息,简略说了说。
三爷没听完,就有些忍不住了,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位居至尊,也能拉下脸来讨吃?”
邱泰基说:“太后讨吃,给少了哪能打发得了?”
“八月路过山西时,咱们西帮刚刚打发过他们,这才几天,怎么又来了?西帮成了你们的摇钱树了?”
“我看就怨那次露了富。尤其祁县乔家,一出手就三十万!你们这么有钱,朝廷能忘了你?”
“我家老太爷也不甘落后呀!为看一眼圣颜,也甩出几万……”
看来,三爷真是有些醉了,居然数落起老太爷来。邱泰基忙拉回话头,说:“三爷,太后跟前的崔总管真要来借钱,我们借不借?”
“不借!不管谁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们也讨吃要饭了,哪还有银钱借给你们!”
“三爷,这么说,怕打发不了吧?”
“打发不了,他要咋,要抢?”
三爷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火暴,好像又退回一年前在口外时的那种样子,专寻着跟你争强斗胜。他跑西安来,兴冲冲想张罗点事,露一手给老太爷看,可遇了这种残败局面,处处
窝火,终于忍耐不下了?可你再火暴,又能如何!毕竟是初当家,毕竟是在口外隐身得太久了。
邱泰基冷静下来,说:“那就听三爷的,不借。皇太后亲自来,咱也不借!来,咱们喝酒!”
三爷见邱泰基这样说,口气倒软了,问:“邱掌柜,你说,我们要是不借,他们会怎样?”
“管它呢,反正三爷你也不怕。喝酒!”
“我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们不借,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想杀想剐,那还不是一句话!可要杀要剐,我们也不怕!”
“邱掌柜,我的命太不济!熬了多少年,刚接手主事,就遇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遇的年景。年初还好好的,一片喜气洋洋,才几天,大局就呼啦啦倒塌下来,至今没有止住。祖上留下的生意,倒了一半!老太爷主事四十多年,啥事没有,我刚主事才几天,呼啦啦就倒了一半!我是败家的命吧?”
三爷心里果然窝着气。可这样窝气,还是显出嫩相来了。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能怨着你什么事!
“三爷,你哪是命不济?是命太强!你一出山,就把大清的江山震塌一半!干脆,你再抖擞精神发发威,把留下的这一半也给它震塌算了,省得太后来跟我们讨吃打劫。”
“邱掌柜,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三爷,我可不是说笑话!今年出了这么大的塌天之锅,正经主事的西太后还不觉咋呢,该看戏看戏,该过寿过寿,该打劫打劫。三爷你倒仁义,也太自命不凡,愣想把这塌天之祸揽到自家头上,好像谁也不该怨,就怨你命硬,给妨的!八国联军正想惩办祸首呢,太后,载漪,刚毅,董祥福,都不想当祸首。只有三爷你想揽过来当这祸首,可洋人认不认你?惩办了你,能不能解了洋人的气?”
三爷不说话了,愣了半天,才问:“邱掌柜,你这是笑话我吧?”
邱泰基说:“我这是给你醒酒!”
“我没喝醉,醒什么酒?你是笑话我。”
“我只是笑话三爷说的醉话。”
“我说什么醉话了?我只说时局,说祖宗的大业,谁喝醉了还扯这种正经事?”
“我说也是,管它塌天不塌天呢!就真是大清江山全倒塌了,我们也得做自家的生意。”
“我忧心如焚的,也是咱们的生意呀!”
“那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吧。三爷,你不敢太着急,更不能先灭了自家威风,刚出点事,就埋怨自家命不济!”
“你倒说得轻巧,刚出点事!京师失守,朝廷逃难,天塌了一半,谁遇见过?”
“三爷,叫我说,你刚出山,就遇此大难,正给你一个显露大智大勇的良机!要是平平安安,哪能显出你来?”
三爷这才像来了精神,击案道:“邱掌柜,这才像你说的话!那你说吧,我们如何一显大智大勇?”
“三爷,你又着急了吧!眼下,咱们先说放不放这笔御债?”
“明里不借给,当然不成。能不能想一个不借的妙着?”
“叫我看,不用费这种心思了。这件事,明摆着就一条路:借。要多少,得借给人家多少。户部跟我们借钱,还能寻个借口,推脱一下。太后她私下来打劫,我们哪还能推脱!连太后的面子都敢驳,不想活了?”
“那还有什么商量的!”“借,是非借不成。怎么借,也有文章可做。太后过万寿,我们孝敬了,也不能白孝敬吧?总得赏给我们些好生意做吧?再则,我们以现银短缺为由,也可将孝敬的数目往下压:先写张大额银票,看他要不要;不要银票,那就太对不住了,敝号现银实在有限!近来西安银根奇缺,没人想要银票,太后圣明着呢,她能想要银票?”
“邱掌柜,你心中既有了谱,就放心张罗你的吧。”
“三爷,你得定个大盘:最多,我们孝敬她一个什么数?”
“你看多少合适?”
“叫我看,要借现银,少于一万两,怕打发不了;写银票,倒可多些,至五万。估计他们不收银票,不妨大方些。”
“还大方呢,太寒碜了吧?毕竟是御债。”
“咱就为落这么个寒碜的名儿,再一甩几十万,以后更不能活了。再说,柜上的现银也实在紧巴。”那时的西安,也算是个大码头。可朝廷行在浩荡一片,忽然涌来,光是那庞大的花费,西安就难以容纳。物价飞涨,银根奇缺,那是必然的。西帮各大号虽在西安都开有分号,可原先那点规模,哪能支应了这样的场面?加上拳乱蜂起时,为安全计,不少票庄匆匆将存银运回了祁太平老号。现在,朝廷驻銮西安,各路京饷都往这里解送,眼看大宗大宗的生意涌过来,却不敢很兜揽。朝廷这头,是紧等着用现银,你接了汇票,兑不出银子,那不是找倒霉吗?所以,虽承陕西抚台岑春煊的关照,江南米饷可先紧着大德通、天成元等几家大号兜揽,也没敢承揽多少。揽多了,西安这头没法兑现。
邱泰基动员程老帮,一再致电致信老号,正有大宗生意待做,望能紧急调运些现银过来,也不知怎么了,孙大掌柜只是按兵不动。理由是路途不靖,运现太危险。这明显是托辞:据走票的信局说,太原来西安这一路,眼下算是好走的。邱泰基以为自己和程老帮位卑言轻,就请三爷出面催问,居然也没有结果。三爷就有些上火,又给老太爷去信诉苦,老太爷回信说:你少干涉号事吧。
三爷心里郁闷,与此也大有关系。他听了邱泰基的寒酸之论,就以为邱掌柜想以此笔御债,逼老号运现。既想如此,何不多放御债?就说:
“就怕太寒酸了,得罪太后。虽尊为太后,我看她也是小心眼。我们想省钱,反落一个触犯天颜,太不合算吧?”
“三爷,你现在又大方了!柜上的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都来借钱,没人存钱,只进汇票,不进银子,我们拿什么装大方?”
三爷也只好长叹一声,说:“由你张罗吧,喝酒!”
没过几天,西太后跟前的宫监二总管崔玉桂,果然亲自光临了天成元的西安分庄。按事先的计议,三爷与邱泰基出面支应,没让程老帮露面。
崔总管嗓音尖厉粗糙,说话也不客气,进来就问:“这是太谷康财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