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巢-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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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的文化室其实就是小队仓库边的一间破茅屋,四圈的墙根放着土坯,前头用土坯支了一块板,上头摆着个土壶灯,忽闪忽闪地亮着。
应知青的要求,今天晚上的政治学习叫队里的老贫农代表忆苦思甜。六十来岁的邵代表是个老单身,在队里负责看田里的水,都叫他老代表。平时他总是拿把铁锨,站在田埂上剜几掀泥堵住这块田里的水,再踩两掀,扒开那块田埂放水。他种田是把好手,每年下秧都是他撒种。
侯队长和邵排长一番开场白后,老代表便把长长的烟袋锅放在灯火上点着,又吐出一大口烟,便开始讲了起来:
“……日他,那年‘砍大锅’,咱这一带连树皮都扒光了,饿死了多少人哪!日他,全都埋到咱村南头,这晚那坟头挨着坟头。日他,别的不说,算算咱刘庄,咱现在这二十来户,日他,哪家是原来的?不都是挺过来互相帮衬着成了一家?一家不都是两三个姓?日他,我呢,全家都饿死完了,只剩我自已。这还不说,日他,还叫人家拉到大队去‘炒豆子’……”灯光照着他粗糙得象槐树皮一样的脸。他和公社那个忆苦思甜的贫农一样,句句离不开“日他”。
贫农老代表的话叫荆梦竹听不明白。她印象里,忆苦思甜都是举着褴褛的血衣,怒目喷火,痛苦万状,可这里不是那回事。坐在她旁边的古长雷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捂着嘴用气声问她:“你听明白了吗?他说的是六0年的事。”
荆梦竹六0年才九岁,但是她还能记得,那时候,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到玉阳市郊外的山里去打橡子,听说是给学校的食堂磨面。在家里,妈妈从大米厂食堂买回来的大米饭,只是碗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米粒儿,底下都是萝卜缨子。妈妈把米粒全拨到他们小孩的碗里……街上还有人抢人家吃的东西……
“日他,老汪家不是和我一样,村口那汪家坟埋了他家十几口子。日他,只剩下他个老光棍了……”灯下的老代表继续讲着。他说的老汪是队里看牛的汪大爷。
现在他们八个知青才知道村南头为啥有恁么多的坟堆了。也知道了离他们知青点不远的那个大土包原来是汪家的大坟。看着灯下的老代表和黑影里若有所思的社员,几个人憋住笑。就这时,爬在灯边的宋孬蛋瞌睡了,在灯下迷瞪,突然,拖在他嘴唇上的两道浓鼻涕,呼哧一下子吹起了小汽球一般的大泡泡。这一下叫全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连灯边坐的老代表也笑了。说:“还不回家去睡觉?在这熬眼磨屁股。”宋孬蛋的爹宋福也憨厚地咧嘴笑着说:“不叫他来,非要跟来。”荆梦竹他们几个一下有了笑的理由,个个哈哈大笑起来。
荆梦竹想起这次过年回家,听到小弟跟一群男孩儿在门口争论得厉害,出去一问,原来是邻居胡伯伯家里的儿子胡小四跟门口的一群小孩讲故事,他说,解放前,我跟着我妈到地主家去要饭,被地主放出来的狗咬了一口。一圈儿小孩都不相信。说他是瞎编的。咋没有听你哥胡小二、胡小三说过这事?胡小四说,那是解放前,我跟我妈去要饭的时候还没有生我哥哩。那一群小孩儿就问他,是先有你哥还是先有你?胡小四狡辩,那4大,还是1大?一群小孩就跟他吵了起来。
想到这荆梦竹不由笑得只抹泪,屋子里人也还在笑。邵大哥又逗宋孬蛋:“咦!孬蛋,能用鼻子吹恁么大的泡泡。”又一阵哄哄笑……
这次知青点小组长辛兆朝完成了抢草和忆苦思甜任务后,他便理直气壮地背上挎包回玉阳市了。
第六章
春天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刘庄。
远处的八哥儿山已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它那灰色的外衣,变得浑身葱绿起来。主峰下的那些积雪,使它活脱脱地象只引项欲飞的八哥儿鸟。不知道是这里的八哥儿鸟多,还是它象八哥儿,才有了这个名字。
刘庄四周的小丘上,稀零的小松树和柞树蓬子也都冒出了新绿。田埂边,地头上的枯草里悄悄顶出了嫩芽。村后的那个茅草坡上也长出了鲜嫩的茅草尖儿,抽出一根草尖儿,轻轻拨开,里面便是一根湿嫩的银白色的草尖儿。把茅草尖儿放在嘴里轻轻一嚼,满嘴都是甜咝咝的清香。还有一串串叫不出名的紫色小花,在这片嫩绿中,随着春风微微摇曳。
知青点屋前的坡下是队里的秧田,几块绿茸茸、鲜嫩嫩的秧苗象绒毯一样美丽。刘庄就要插秧大忙了。
清晨依旧十分寒冷,侯队长带着邵大哥、张大哥几个棒劳力摸黑儿扛着犁、赶着牛下了田。他们穿着空心棉袱,腰里系着稻草要子,棉裤挽到大腿根儿。一见面就互相打趣儿:“你敢下冷水?”暗喻着“你夜里跟媳妇干得恁么热乎,一大早敢下到这冰冷刺骨的水田里?”
长着粗大弯角的水牛被赶下水田后,便慢条厮礼地拉起了犁。一只大手稳稳地在它身后扶着犁,田里翻起了黑色的土浪,一层挨着一层,很快这块水田就变得彭松而新鲜起来。
侯队长犁到天边儿泛白才回家吃早饭,撂下碗出门就鼓起腮帮子吹起了上工的哨子。吹一阵子,再尖着嗓子吆喝:“去地哟……去地哟……”
荆梦竹几个知青也开始学插秧。他们光着赤脚走到田埂上,走两步就抬起脚,说有东西扎脚。可看看田埂也上没有啥呀?社员就跟他们说,是刚冒出来的嫩草芽儿扎脚。他们听了还直怀疑,恁么柔嫩的小草芽扎人会恁疼?
荆梦竹光脚在田埂上走一步扎一步,就想了办法,不顾人家社员笑话,她在腰里系了一根绳子,穿着鞋上田埂,下田的时候把鞋脱下来别到腰里,上到田埂再穿上。最麻烦的要算是荣桂花,她一下到水田就没了腿,把裤裆全弄湿了。荆梦竹一看,就跟张亚萍和花星萝去找妇女队长周玉珍,叫她给荣桂花派点别的活。周玉珍说她不当家,得找队长侯山华。花星萝一听就不愿意,冲周玉珍吵吵:“侯队长眼瞎啦!那他咋不叫他老婆出来插秧?!”
周玉珍一听忙说:“好、好,你快别说了,我这就去找侯队长。”
荆梦竹虽然没有说难听的话,可她心里也觉得奇怪:侯队长两口子年纪都不很大,家里也没有小孩儿,可从没有见到他媳妇出来干过活。而且在村里也极少露面,神神秘秘的。那次她们到各家收粪,收到侯队长家的时候,荆梦竹见侯队长的媳妇在屋子里还用块黑粗布包着整个头,笑的时候还尽量抿着嘴或用手掩着。不过荆梦竹还是看到了她嘴里光秃秃的没有一颗牙。这跟她的年龄十分不相称。不过,她整个人收拾得很干净、整齐。她家的锅台、地面也都收拾得光溜溜的。她还听队里几个年轻妇女在背后骂侯队长:“还没有等人家撂下饭碗就催命,吃人肉的!”这更在荆梦竹心里留下了不少的疑问。
不一会儿,周玉珍就从侯队长那块田里过来,对荣桂花说:“桂花,你上来吧,侯队长叫你到村后头的苗圃里去找白技术员。”
他们知青刚搬到村前头新屋不几天,刘庄就又下放来了小两口儿。他们两口子原来都是秋杨县林业局的。男的叫白云龙,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是打到农村劳动改造的。他是个林业技术员,三十来岁,长得高高大大,很帅气。女的叫马桂茵,二十七、八岁,中等个头,身材苗条。白净的圆脸盘,一双大眼睛。人很是文静、漂亮。
他们两口子来了以后,就住在女知青原先住的那个牛棚小屋里。荆梦竹和张亚萍、花星萝、荣桂花还有刘幺妹、邵秀儿几个到他们家去过。他们两口子只有一只大木箱子和一张床,堂屋中间支了个土坯墩子,中间插了个车轱辘,上头放了个小面板,就成了他家的“小圆桌”。
侯队长象是不知道白云龙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对他们两口子比对知青还要客气。不叫他们两口子下地干活,专门安排他们在村边儿弄了个苗圃。还称呼他们白技术员、桂茵。
插了几天秧,荆梦竹、张亚萍和花星萝就吆喝自己腰疼得快断了。付恒洲、古长雷和单连山只干了半天,就再也不见他们下田。现在,侯队长对他们知青也不象刚来那会儿恁客气了,碰见他们也没个笑脸儿,只是简单打个招呼:“来啦。”对付恒洲、古长雷、单连山三个男的更是不客气。见他们不去插秧,就到他们屋门口吹上工哨,还大声吆喝:“走了!插秧喽!”屋里没人响应,他就把长脖子探到门里头,挤出点笑脸问:“啥样?小伙子们,跟俺们去插秧吧?”屋里三位就笑着答应:“好,好。”可就不见他们到田边。后来侯队长拉下脸子跟他们仨说:“人家荆梦竹三个女学生都天天跟着社员去插秧,你们三个男的还不胜女的?队里插秧恁忙,你们连裤褪都没有湿过。”
付恒洲他们仨就不愿意了,瞪起两眼反问:“谁说我们连裤腿都没有湿过?这是谁放的驴屁!?”
侯队长再去喊他们三个插秧,付恒洲、单连山、古长雷就恶狠狠地跟他说:“你叫唤啥?!老杂皮!”把侯队长气得干瞪眼。他真后悔自己当初就不该同意叫城里的学生下放到刘庄,尤其是这几个男学生。侯队长听说过红卫兵造反打人的事,心里也害怕这些愣头青。后来他就听说古长雷要调到别的知青点,单连山也要跟他老子一块儿到南边的军工厂。回玉阳市的辛兆朝到现在也不回,说不定就不回来了。剩下那个付恒洲,看样子也呆不长。他也就再不去喊他们三个男知青上工干活了。心想:“都走完才好呢。这些城里学生,根本就不象是来干活的。现在就开始借队里的稻,偷队里的稻草,还硬抢人家的麦秸,真是几辈子都没听到过。连刘保管现在进小队仓库,都得躲着几个城里的学生。要是叫他们看见开仓库门,几个人就一涌而进,见啥拿啥。那四个女学生也不瓤,进了仓库就拿着大搪瓷缸子舀队里的芝麻油、棉籽油,还用搪瓷盆倒队里的煤油。黄豆、芝麻、花生,可劲儿往口袋里头装……不管刘保管咋吆喝,那四个女学生只管嘻嘻哈哈,挡也挡不住。刘保管嘟噜她们象土匪!她们也不生气,照样拿。这要是村里的姑娘,还不得羞死!”
侯队长同样领教过这四个女学生也不是好惹!那次在后头邵家门口清塘泥,张亚萍和花星萝挑的那两小坨塘泥象两块儿豆腐,哪象人干的活?!当时他只好吼那上泥的社员:“谁给女学生上的泥?你手里是铁锨还是挖耳勺?!”社员没有一个敢搭腔,可那俩女学生把箢子往地上一撂,对他吼:“姑奶奶还不干了!你当我们是劳改犯?!”
“不过,这四个女学生还能天天跟着社员出工,比那男学生强多了。”侯队长想。
远处巍峨的八哥儿山,蓝天上飘着白云,秧苗染绿了块块水田,插秧人的笑声、歌声……一切都恁么富有诗情画意。可荆梦竹、张亚萍和花星萝插秧累得都快坚持不住了。
荆梦竹亲眼看见秧田里泼进了一桶一桶的大粪,沤了各种青草、烂叶,她每次下田,双腿一插进淤泥里,立刻就想到生物课上老师讲的猪绦虫。那虫卵会从人的汗毛孔钻进身体里,然后吸附在肠子里长呀、长呀……水田里还时不时地碰到蛇。更要命的是马别子(蚂蝗),每天都有人被吸到。荆梦竹一下水田心里就犯怵。那天她和老支书的小女儿刘幺妹坐在田埂上打盘(工间休息),拽了把草去擦脚背上的泥巴,可那坨“泥巴”不但擦不掉,反而一擦一缩。吓得她大叫,本能地把那只脚伸得远远地。还是刘幺妹把她的脚搬过来,左拍右打,那块“黑泥巴”才滚了下去。把脚放到水里一涮,她雪白的脚背上鲜血淋淋,周围竟然还密密麻麻地粘着十来个小马别子,是那只大马别子刚刚下的。
头顶的太阳也变得可恨起来。越是盼望着它快快落山,可它就象是钉在了天上一样纹丝不动。荆梦竹、张亚萍和花星萝她们的手指甲也磨薄了,隐着血,碰一下就生疼生疼。小腿肚子在水田里泡泡,又被春风刮刮,皴得绷开了一条条的血口子,里头糊满了黑泥巴,可疼得不敢洗。
在这插秧季节里,村里社员家天天都要炖上一锅腊肉,给插秧干活的人补补身子。家家的自留地里也开始有了新鲜的蔬菜。插秧的人,一到家就盛上满满一大碗白米饭,叨上几大块肥嫩润滑的腊肉、绿汪汪的青菜,把肚子吃个饱。可他们知青分的那两席大自留地依旧撂着荒。他们根本就不会种菜,也不想种菜。一下工,回到屋就喊着腰断了!累死了!躺到床上就不想起来。
村里的社员们见他们可怜,就给她们送菜吃。在他们门口撂几棵毛豆,放几把青菜。有时还给他们端来一大碗腊肉炖莴笋、炒毛豆、炒腊菜。
就这样,荆梦竹她们终于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古长雷也在这时候转到瓦屋知青点去了。公社同意他转点,主要是因为那个知青点上有人愿意跟他对换。另外他们几个现在才知道,古长雷还是个回民。瓦屋知青点离公社很近,生活上要方便一些。公社大概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怪不得古长雷不跟他们抢肉吃,在社员家吃猪“晃子”的时候,还是光吃素菜呢。
送古长雷走的那天,刘庄知青点的人集体放假一天,荆梦竹、张亚萍、花星萝、荣桂花还弄了鸡蛋炒韭菜、鸡扒豆腐、炒毛豆,为古长雷送行。古长雷跟他们说:“瓦屋知青点离公社才三里路,以后你们进县城,到公社,就到瓦屋知青点上找我,保证管吃管住。”他们几个一直把古长雷送到了里棚集。
四个女知青连挑水也指望不了付恒洲和单连山了。这两位说不见人就不见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她们就两个人去抬水,渐渐地就学着挑水。先把一只桶按到水里装满提上来,接着再去提那一桶。扁担在肩头不听话,前摇后晃。双手死死捉住扁担,小心奕奕地走。水桶老是碰到地,哗啦一下就泼出去半桶,跟电影《朝阳沟》里的银环挑水一样。
一个人去挑水,还得跟一个,上坡的时候好拉一把。荣桂花就免了,那大木桶带扁担钩子比她的肩膀头还高。要是碰到下雨,挑水就更难了。她们穿着深要胶鞋在泥泞里一吃一滑,回到屋里就只剩下了半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水田也一天天地葱绿起来。有时候,茁壮的秧苗被倒映在水里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