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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小朋友(短篇小说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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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走近那位女士,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很温柔很温柔,他听见自己问:“好吗。”他的双腿犹如踩在七层云里。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她穿着一身黑衣,不夸张不炫耀,衬得整个人异常优雅,年纪不轻了,但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摄人。

一刹时她似记不起周平,周平耐心等候,他才不相信她会忘记他,不可能,那样敏感温柔的一个女子。

到底十多年了,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维,果然,她嘴角缓缓泛起一个微笑,她唤他,“小平,是你,回来?”

她没有令他失望,周平的眼眶润湿,“回来很久了。”

“是不是念建筑?”她都记得。

“已经毕业在工作了。”

“多好,结婚没有?”

周平点点头,“妻子就在那边。”

“真替你高兴。”听得出那位女士是由衷的。

“冯太太,你呢。”

她微笑,“我已经离婚,同冯戎分开多年,现在不是冯太太了。”

“那么,我叫你杨小姐。”

玉明在另一角看见丈夫与那标致的女士一见如故,不禁大感讶异,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漂亮的女子,千万不要向丈夫推荐,记住了。

这时周平正在问:“我们可否喝一杯茶?”

“我后天就要回温哥华,尽量抽空与你联络。”

周平连忙掏出名片给她。

她又笑,“你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你一点都没有变,永远这么美。”

“哟你这孩子。”她笑了。

“记得找我,说几句话也好。”

“好的。”

她的朋友过来了,围着她,周平伺机退下。

果然,王明问:“那是谁?”

“冯戎太太。”周平又补一句,“不过已经离了婚。”

“冯戎,这个名字好熟。”

“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

玉明思索,“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人吧,很小的时候听说过。”

时间过得真快。

“冯我是家父的朋友。”

“那么,那位女士是你的伯母?”

周平点点头,“可以那么说。”

“我到了那种年纪,看上去如果同她一样好看,心满意足。”

周平说:“我们走吧。”

一边驾驶,周平的心已经飞回去了。

一直飞驰到他十八岁那年,才似一列快车,缓缓停站。

那一年,他刚考上澳洲一间大学,将要出发去念建筑系,同小女朋友吵了架,长着一睑小疱,头发水远梳不平复,看上去,头小脚大,活脱脱是只小丑鸭。

周家喜欢开派对,那一年,在泳池旁,他认识了冯氏夫妇。

冯戎英俊高大,蓄着小胡髭,两鬓微微斑白,看上去就似一位成功的艺术家。

冯太太只比他矮一点点,真是个美人,穿一件黑色纱笼,长发缠在脑后,肤色晒得似咖啡奶油,浓眉长睫,充满热带风情。

他们刚自岢里回来。

周平喜欢美术,因此接近冯戎。

一则艺术家没有架子,二则冯戎想周氏赞助他开一个画展,所以一下子便与周平熟络起来。

周平尽量做得含蓄,但天晓得他成功与否,那一个夏天,凝视冯太太变为他唯一嗜好。

他尽可能不叫别人发觉,多数躲在一个距离之外,偷偷张望。

他们玩草地滚球的时候,他们游泳,他们打桥牌,他们吃下午茶,周平总在一旁。

连周太太都说:“小平真乖,到底快要离开家里出去读书,很有点依依不舍。”

冯太太杨丹不爱多说话,只是看小平一眼,目光盈盈,似一池湖水。冯戎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妻子来周宅联络感情。

他是有企图的,但是做得很好看,不卑不亢,令人舒服。

他美丽的妻子与他十分合作,他有不足之处,她替他补足。

但是周先生迟疑不决,因为这个画展,打算在纽约举行。

“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周太太说。

这个时候,冯戎突然“发现”小平有绘画天才,马上与小平合作,搭起画架,一起创作,他打稿子,由小平着色,冯太太任模特儿。

小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凝视她。

“喂喂,周平,停车呀,到家了。”

周平一怔,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来,深深叹一口气。

“周平,你怎么了?”玉明问他。

“我没事。”

但是他一回到家,立刻走进储物室去找东西。

王明拿着一杯红茶靠在房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周平东翻西抄,终于欢呼一声,自仓底拉出一幅油画。

玉明莫名其妙,这是他的陈年习作,并无稀奇之处。

周平扫一扫画布上的灰尘,问玉明:“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于抽象派画一向没有研究。”

“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一幅女像。”

玉明笑出来,喝一口红茶,“拜托拜托,你可别兴致大发,替我造像。”

“玉明,看样子你不是我的知己。”

“我欣赏你专业的才华。”

“但是我一向希望成为画家。”

“相信我,建筑师生涯理想得多。”

周平把画竖起来。

玉明端详过后,不置信地问:“这真是一幅女像?”

怎么不是,是冯戎与周平合作画的杨丹。

这当然也是冯戎的一步棋。

周平听得母亲说,“没想到冯戎这么攻心计。”

周先生都答:“对小平有益,也许人家一片好心。”

“我看不见得。”

“不要太计较真与假,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画展,开还是不开?”

“我正在联络纽约的高更汉画廊,那犹太人如果喜欢冯戎的作品,我就出一份子费用。”

那画展对冯戎好像很重要很重要。

他渐渐露出情急之态。

一日,在阳台上,周平在调色,冯戎对他说:“多可惜你志愿不在美术,不然是青云直上。”

周平还来不及回答,马戎就苦笑说:“其实你干任何行业都可以一帆风顺,令尊必然鼎力支持。”

周平觉得话中有话,作不得声。

冯太太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小平,你来看这个海,蓝得不能置信。”

周平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衷心附和,“这个城市,也不过只得这个海。”

说完了,周平转过头来,“父亲说,纽约那边,三五天就会有消息。”

冯戎一怔,略略不安,连忙说:“来,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

冯太太看丈夫一眼,不出声。

周平说:“我去取冰淇淋。”

他一转背,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

冯太太轻轻说:“你何必心急?”

“这样耗下去,没完没了。”

“冯戎,人到无求品自高。”

“是,我有所求,你应当站在我这边。”

“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

两人沉默下来。

周平拿着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冯戎已经走了,只剩下杨丹一个人。

他选一支给她。

她微笑,“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愉快的吃起来。

“冯老师呢?”小平问。

“他心情不大好,先回去了。”

“啊。”

“一个人期望过高,失望也大。”她缓缓走近坐下,浅浅叹口气。

“是因为画展的事?”

“我们不说那个,来,继续画下去。”

她喜欢穿黑,喜欢晒太阳,喜欢轻笑,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把那张油画.挂在书房。

玉明问:“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我十八岁那年。”

“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

“我丑。”

玉明哈哈大笑。

说得一点也不错。

冯戎再上来的时候,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他在书房见他,对他清心直说。

“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你要是不怕等的话,后年下旬或许可以,我这里呢,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僵在那里,万念俱灰的样子。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我们新写字楼,倒是需要十来张画。”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

“哪里,机会是一定有的。”

“我们先走一步。”冯太太站起来。

她一直没有失态,拉一拉冯戌,走出去。

他俩一离开,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怎么搞的,像是来讨债似。”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又怕人来揩油。

“算了,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买几张画,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

“噫,连手袋都忘了拿。”

周平一手取过,“我替他们送下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

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着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着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着,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手头一松,便如江河缺堤,非同小可。”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

“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我们既然办得到——”

“他叫你来向我说项?”周先生诧异。

“没有。”

“量他也不敢。”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成功人士难免这样。

“小平,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

“他是一个好画家。”

“好画家太多了。”周先生轻描淡写。

周平语塞。

“对了,十八岁生日,又远行在即,你想要什么礼物?”

机会来了。

“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你会答应?”

周先生点点头,“不准开快车。”

“如果要一艘游艇,你也不反对?”

“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也无所谓。”

“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

“保值的资产,我不反对。”

“这些我们家都有。”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周先生笑问。

“我怕父亲不高兴。”

周先生面色大变,“你想结婚?”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惊魂甫定,问儿子:“别卖关子,你到底要什么?”

周平笑笑,“父亲,替冯师傅开画展吧。”

周先生发呆,“好,既然你想帮他,我去设法。”

“谢谢你,父亲。”

“但不是在纽约,先在本市办。”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一听纽约之展泡汤,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正在天天抱怨,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又喜出望外,前去商议。

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他又怨怼,但没有更好的路数,只得委屈。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

这个时候,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

杨丹极少出声,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但见她逐日消瘦,笑容骤减,脸容憔悴。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你说说看。”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便是周平。

杨丹没有回答。

“你同他有关系,是不是?”

周平低下头,他竟这样侮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周平轻轻放下场刊,避到外头去。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但是他放不下杨丹。

他挂念她。

他想看到她。

傍晚,他又折回。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杨丹蹲在画边。

周平悄悄过去,坐在她身边。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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