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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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如临大敌,或坐或站,都瞪着警惕的眼睛,精神不敢有一时的懈怠。哪里会是让他们团聚?只能意味着问题的升级。不过升级不升级,对于白刚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知道问题在这里说不清,只能换个地方去说,那就让一切要来的快些来吧!
此情此景,本来是会让人伤心悲痛的。但是白刚没有为自己悲痛,因为他认为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他决心上诉,而且相信自己会很快胜利。倒是担心坐在一旁的妻子,从她紧锁的眉头和凄楚的脸上,可以看到她的心已经碎了。他知道她心中的不平、愤懑,承受不了目前的打击,会把她逼上绝路的。他还不知道她曾经两次自杀,但他一直担心这一点。多想和她谈谈啊!但是当着这八个凶神似的看守,还能谈什么呢?
他用悲愤的眼光望着她,希望能给她力量,希望能暗示她别伤心,要坚强。但她却头也不抬。不过他仍能感觉到她的凄苦、她的伤痛。她生在富裕的家庭,却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勇敢地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她以优异的成绩,在一所闻名全国的中学毕业,本可以顺利地升入名牌大学。但解放初期到处需要人,她服从了工作需要,在中央团校学习后,小小的年龄便离开大城市舒适的家,到艰苦的农村去工作。由于她写作中显露的才华,很快为省城一个报社选中。26岁的她,已有了8年编龄,成了报社的编委,一个编辑组的组长。即便这样她还是不被理解。批斗中竟多次逼问她:别人参加工作是因为饿肚子受压迫,闹翻身求解放;你参加工作为什么,交待你的动机!为了革命?你革谁的命,交待你的罪恶目的!这是多么刺痛人心的问题,又是多么愚蠢的问题。难道生在富裕家庭就是罪恶?就不可能革命?可悲呀!这样的逻辑,当时竟然在一些人中颇为流行。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白刚脑子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却一个也得不到解答。他太疲乏了,夜已深了,久别的妻子坐在跟前,他不能理睬也不理睬了。他要睡觉,不能脱衣就抓起棉大衣往身上一盖,一会儿便呼呼入睡了。
“嗬!你还想睡觉?起来!”主持批斗的全业兴来了。虽然不像斗争会上那样大喊大叫,但仍然是板着脸孔,十分严肃。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们把各人需要的被褥、衣服分开,每人捆一个行李,把其他东西也分开!天亮就走!”
“到什么地方去?”白刚莫明其妙。全业兴神秘地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他瘦削的脸上,充满了幸灾乐祸。从嘴角拧出一丝微笑,好像是说:“让你顽固,让你嘴硬,这回让你知道个厉害。”
“她到什么地方?”让他们把东西完全分开,白刚知道他们不是去一个地方。全业兴不屑一顾地说:“你不用管了!”白刚说:“她是我的妻子。为什么我不能过问?”
“以后是不是你妻子,谁知道!”全业兴冷冰冰地说。
这个回答却是白刚没有想到的。他非常气愤:这是什么政策?这是哪家的道理?就是犯人判刑入狱,也应该告诉家属个地址吧!她是我的妻子,起码她现在还是我的妻子,去哪里我为什么不能问问?但他再犟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论问题的时候,最后也只好把问题连同气愤一同憋在心里。
他不声不响地把被褥分开了,把衣服分开了,把钱分开了。工资都放在一个破柳条箱里,他数也不数,扔给妻子一袋,自己留一袋,就这样你一袋我一袋地分了分,有多少他不知道,他觉得这些是无所谓的。即便到了被开除没有工资收入的境地,他也没想到要有点个人积蓄。觉得到哪里也会有工作有饭吃。因为他认为自己没问题。他一袋一袋地扔,她呢?对给她扔了多少东西,扔了多少钱,她看也不看,动也没动。仍然是痛苦地低垂着头,她现在不仅不考虑生活的好坏,觉得连生命都是不重要的了。弄到这个地步,哪里还像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没有哭泣,人到视死如归时已没有了悲哀,常言道:大悲无泪。
他分完了东西,自己打好了行李,捆好了破皮箱。他也给她打好了行李,就等天亮启程,到一个他和她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太疲倦了,把一堆行李往床里边推了推,挪出一块地方,盖上一件棉大衣,躺在光板床上又睡着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3(2)
突然,迷蒙中他听到看守说:“怪人!他还能睡得着,真是望乡台上打哇哇——不知死的货。”这句话一下使他从蒙眬中醒来。是啊!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他,也是一个看守。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4(1)
那是1945年日本投降以后,白刚被国民党逮捕,经过几次残酷的审讯,一天深夜,突然有两个大汉架住他的胳膊,两个人在后边用手枪顶在他的腰间。夜漆黑,在恐怖的戒严口令声中磕磕绊绊走了很长时间,把他从临时关押的一个国民党接收的伪军地下暗堡里,押解到省城一座森严的监狱。一到了这里,便是灯火通明了。虽是深夜,四周的高墙、碉堡、电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被关进一间单人牢房里。他觉得比那个小小的地下暗堡强多了。
在那个地下暗堡他生活了一个多月。暗堡早已废弃,由于没人用又是地下,长期被雨水浸泡,地下淤积了厚厚的一层污泥垃圾,一进去臭气熏天。原来有几个枪眼可以通气透光,因为关押政治犯全用水泥堵死了,所以终年不见阳光。里面黑漆漆,立不能立躺不能躺,睡觉也只能靠在冰凉的墙上坐着。而且也睡不好觉,里边有各式各样的虫子,总是在你身上乱爬,你又看不见,轰不能轰打不能打。
有一次他刚迷迷糊糊睡去,突然一阵钻心的激烈疼痛,他不知道为什么疼痛,也不知哪里疼痛。只是疼得翻滚,越滚越疼,他忍不住疯狂地喊叫了起来。外边岗哨对他训斥、谩骂,不让他喊叫,他也顾不得了,硬是叫得哨兵开了门。他不顾一切地从小门里钻出来,这才发觉是大腿火辣辣地疼,裤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蜇他。他赶紧脱下裤子,在灯光下乱抖,看见很大的一个蝎子跑了出来。那个哨兵眼尖一脚把它踩死了。这时他的腿立即肿起来。哨兵心肠还不坏,见他被蜇成这个样便说:“这蝎毒攻心,一会儿你的全身五脏六腑都会肿起来。夜里没处给你找药,我给你一条‘裹腿’,从大腿根上绑起来,免得毒水扩散全身。”他解下了一条“裹腿”递给了白刚说:“你再找找伤口,用手把毒水使劲挤出来。你别喊叫了,老喊叫我要挨骂的。”
在地堡里哪能好好睡觉?何况还经常深夜突击审讯。从那里到监狱,倒是到了“天堂”了。只是刚才来的时候对他的审讯登记,闹得他心中很不痛快。
特务把他一押进来,便送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大厅里。从里屋走出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坐在桌子后边的太师椅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按照一张表格问他的姓名、年龄、职业、籍贯等等。登记完这些以后,便突然厉声问道:“犯的什么罪?”白刚听到这句话,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都要爆炸了。他被捕这么多日子,还从来没有人说他犯罪。
尤其是第一次审讯,可能是由于小特务们为邀功请赏,故意夸大案情,做了不少假情报。又加当时党的地下领导骨干不少又是隐藏在大学里,所以敌人把白刚当成了古城市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特意由国民党省党部一个负责人来主审,还有军警中的一些特务参加,摆出了一副十分严肃的阵势。省党部那个当官的还假装正经地说:“这次我们请你来是共商国是。毛先生到重庆去了,和蒋先生共商国是,他们是大谈,我们是小谈。”
白刚一听这问题严重了,把我当成了地下党的负责人了,便赶紧声明说:“你们找错人了。像毛先生、蒋先生那样商谈国是,我不配,各位太高抬我了,我还是个不到20岁的学生,哪能做各位的谈判对手?”然后又十分生气地说:“你们这戏也演得太假了吧?有这样‘请’的吗?关在地堡里解手都有刺刀逼着。”
后来虽不说请了,露出了狰狞面目,但一直也没说他犯罪。现在竟问犯什么罪,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没罪!”审问的人把惊堂木一拍:“胡说!没罪为什么到这里来?”白刚严厉地说:“我倒要问问你们: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啪!又是一声惊堂木,审问的人咆哮说:“真正的刁民一个,敢在这里撒野!说,你判了多少年?”大概在他的那张表格上,这些都是必填的项目。白刚说:“没罪!你们爱关多少年关多少年,反正你们也不讲理。”
眼看陷入一场僵局。押送的特务们可能是想早点交差回去,便说:“他是‘未决犯’,我们拿来的材料上有!关押时间就写‘待处’吧!”这时那个审问的人才拿起了送来的材料仔细看了看,办完了入狱时应完成的手续。最后特务们要走时,又特别关照说:“长官交待了,这是一个重要政治犯,要单独关押千万不能出事。”审问的人说:“放心吧!到了这里,就是他长了翅膀也跑不了。”例行公事完了,他懒洋洋地又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
到了单人牢房,白刚却犯了思索。他虽是一个大学生,毕竟只有17岁。又是初次接触这些特殊的词儿。“未决犯”是什么意思?是决定枪决还没有枪决?还是没决定判什么罪?“待处”又是什么意思?是待处决?还是待处理?处决好像不可能吧?从多次审问情况看,敌人没有掌握自己的任何证据。可是国民党特务是随便捕人杀人的,他们哪里要什么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自己不是也被捕了吗?一些人和共产党根本没关系,不是糊里糊涂地就被杀害了吗?想到这里他又糊涂了。唉!管他呢。在地堡里折腾的这一个多月全身疲劳得都快散架了,先睡上个好觉再说。
他是被公开逮捕却是秘密关押的。当时国民党抓人一般都是秘密逮捕秘密关押。人不知不觉没了又不知去向。因为白刚是在大学,吃住在学校。当时外地大学捕人较多,学生们有了警惕,所以秘密逮捕很难。也可能是想通过大张声势的逮捕,对其他人来个镇压,所以便公开逮捕了。逮捕时怕学生闹事,敌人如临大敌,全城戒严,并且派了一个排的兵力,在校门口架好了机枪。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4(2)
逮捕后怕有人发觉关押的去处,先把白刚关在一家旅馆里,等到夜深人静才转移到军队营房的一个地堡里,现在又送到监狱。从被捕到现在,同学亲友中没有人知道白刚的去处,他也不能和亲友们通信。所以除了身上的衣服,他一无所有。单身牢房里,也只有一只光板床。他只有和衣而睡,在这只光板床上,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很快便鼾声大作了。
“起来!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梆梆梆的敲门声把白刚惊醒了。敲门人看到白刚醒来,生气地说:“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罪?死到临头了,还睡得着?真是望乡台上打哇哇——不知死的货。”老看守这句话,在很长时间里,经常在他耳边回荡。只是入城以后这几年,却很少想它了。
谁知道十几年以后,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不过这次说这话的不是敌人的看守而是自己多年相处的朋友。谁又能想到在和平建设时期,在自己人中间,在亲爱的同志们中间,他又再次遭此厄运? “不知死的货”又在他耳边回荡,使他想起了残酷的地下斗争艰苦的战争,拼死拼活地都熬过来了,想不到现在又成了一个“不知死的货”。
他突然想起了鲁迅《杂感》中的几句话:死于敌人的锋刃,不是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
鲁迅认为最悲苦的是慈母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但如果是误进的毒药,乱发的流弹,倒也罢了,那不是有意杀害。虽也悲苦,但也死得个清清白白。临死前还可以留恋地多看他们几眼,向他们告别;他们知道是误伤,也会以极大遗憾悲痛地把他送走。而现在则完全不同,是慈母发动众多子女打死我呀!是朋友、亲人明火执仗的杀害,是不容分说的有意诬陷。不是乱发的流弹,而是战友含着仇恨的密集射击。死于慈母和战友之手,而又无罪蒙冤,死得不明不白。这比鲁迅说的那些伤害要大千百倍啊!这才是人间最大的悲苦。聪敏智慧才思过人的鲁迅先生,也可能难以想象人间竟然会有这样的悲苦吧!
他睡不着了。在他睡着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妻子已被送走了。他的最亲爱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八年的恩爱,却突然要无限期地分离了,而且是这样的一种分离。此去何处?各不相知。何时相见,更是茫然。到哪里去,都不告诉他们,看来是不允许他们相见了。尤其是即将分离的这一刻,又只能默默无言。心中多少话啊!却一句也不能倾诉。既不能说声“再见”!更不能道声“珍重”!前途茫茫,生死难以预料。天哪!为什么给人以这种残酷的折磨啊!
他想起了,就在这张床上,他们常常在夜晚睡前,半躺半坐,双双搂抱着,倚在被子和枕头上,共同咏诗诵词。他们常常念诵的一首词是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是苏东坡悼念他的亡妻王弗的一首词。王弗漂亮温柔,又有文采,16岁与才华横溢的苏东坡结婚后,两人十分恩爱。谁知26岁的王弗,竟突然病逝。苏东坡悲痛难忍。十年后,梦中与亡妻相会,便作了这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岗。
不知为什么,他们多次读这首词,有时念着念着还开玩笑地说:“但愿我们一块儿死,免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想不到这首词竟成了他们今天凄惨离别的征兆。妻子今年也恰恰是26岁,虽不是死别,却是残酷的生离。恩爱夫妻,被强行分开连个去向都不知道。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