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容天下-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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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逾脖子一扬,道:“昔日亡国之君,无为天子,最初本心也未必不想把国家治理好,焉知他们不是因为一时嬉怠而逐步铸成大错的,圣天于当引以为戒!”
这活未免过重了,我的目光霍然一跳,在常逾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定定停在他眼睛上。他毫不畏缩地回视一眼,示意他会坚持他的意见,然后才守着礼节垂下眼睛不与我对视,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直直的,脖子硬挺挺的一丝弧度也没有,准备承受天子之怒。
我带着意思玩味的表情看着他痛心疾首,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下朝之后还来面君,把自己冻得半死,也把我烦得要死,最后还诅咒我一顿,你真的以为他是魏征一类直臣吗?
并不是,这只是他表现自己的方法,引起我注意的手段而已。否则就不会选择尽是我不会拿他开刀的小事,而没有像魏征一样对皇帝的重要国策指手画脚。
我与这些臣僚还在彼此磨合中,他们在逐步揣摩我的性子,我也在暗中观察他们的能耐。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次新君继位都是权力推到充足的过程,够些分量的朝臣无不尽力表现着自己,试图得到我的重视。我也必须表现出一个准备做有作为的君主的样子,让他们重视。止于真相怎么样,就等着未来的日子彼此慢慢了解吧。
这个常逾也是表现自己的其中一人,不过他走的是非主流路线——直言触逆。三十月来,他换了很多种方法,就是要惹我生气,要给我留下当朝直言第一人的印象,那么只要我想保着明君的头衔,朝中就会一直有他一席之地。
不能说没有效果,他毫不客气的几次上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常逾是很聪明曲,大苑朝中能臣太多,想要凭着能力特别出众或者吃苦耐劳引起我重视并不容易,于是他选择了一条危险的捷径,我只要顺势一怒,舍得丢了虚心纳谏的名头,他丢的可是脑袋瓜子。从这点来看,此凡并非没有胆子,有脑子有胆子,这样的人可以留着,迟早有用他的地方,不过这劲头却要杀一杀。
我将桌子上的青铜镇纸狠狠地摔在地上,故意扔在他脚边,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常逾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我从小习武,力气出乎他想象的大。
“唯主明才有臣直!触犯陛下,臣死无妨,却不敢一死损陛下千秋盛名!”常逾砰的一声跪下了,大声说道。
瞧瞧,我还没说要杀了他,他先赶紧说主明臣直,提醒我杀了他就不是明君了。这个人哪里有真的要死的样子?
“常逾!”我冷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见他人虽然不动,手指紧紧扣在地面的青砖上,指节都发白了。知道他心中也是很紧张的,一种能主宰他人生死的优越感涌上心头,这才不枉我苦挣二十多年,这才不枉我明枪暗箭中滚过着一身伤痕!
我用清晰明朗的声音道:“朕这就给你皮肤,还未过三日!”
“睢县县令判罚失当,着吏部申诉,同事传朕口谕,重判与否,却可让他自行决定。天子近前的芝麻官不好当,京都人人官职大于他,要是事事都有人管,他官威尽失,以后还怎么治理一方?”
我的态度决定了这个县令的仕途,一件他确实有些偏私的案件惊动了宫禁,那么必然大家都会关注处理结果。虽然交吏部申斥只是对犯错官员最轻的处罚,口头申斥过后一切照旧,可惜这个倒霉蛋被申斥偏偏让皇上知道了,日后吏部考评他一切政绩的时候都不免会想到这个县令偏私是连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他不但一生升迁无望,恐怕三年一期的官员评核上也要打上不称职的劣等。实际上睢县县令有余就在皇城根脚下,既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漂亮,还要维系各方面势力平衡,一直兢兢业业,勤奋廉洁,是个不错的官吏。
不过我跟着的口谕却让事情截然不同了,我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重判与否,他可以自己决定,官员不能干预。即表示我理解他,又表示我信任他,更表示我支持他。日后他有了成绩,吏部本着彰显皇帝圣明,没有看错人的原则也要对他高看一眼。这个意外之喜一定能让他对我感恩戴德,只需要几句话,他从此就会是我的心腹,别人给多大好处都难以拉拢。
常逾略略一向,也知道我的意图,在看我的眼神已经带着敬意了。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年轻君主玩起政治来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嫩。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垂下头,心中忐忑,等待着他的命运。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恶作剧冲动,我很想让常逾做做睢县县令,看他一边要处理牛吃谷子、邻居偷鸡的芝麻案子,一边还要周旋各个潜在实力,是不是还能维持这几个月来的大义凛然的形象?
我好辛苦才人下这个想法,这事要是给我姑姑武仁帝 处理,一准常逾就从太府寺滚到睢县去了。既然你在太府寺闲的没事给我找事,那还不如去做点有用的,很痛快。可惜我不能用这样的雷霆手段,从三品的正卿变成七品官,用这么点理由可不成,与律令不符,那会引起百官不安。不过嘛,我有更阴险的办法,让你后悔得罪我。
“常逾心细稳妥,能与小处发现大事,实在难得,着理事房签画黄皮折,为朕拾遗补缺。”我用很温和的声音宣布着。
黄皮折子又叫请按折子,朝中高品阶的大臣如果好些日子也没有什么上奏,就上一道这样的折子,包上黄皮,祝福皇上身体康建、国家安宁之类的,不需要回复。皇帝如果没有特别爱听拍马屁的嗜好,一般是不会去看的。而奏事的是白皮折子,是需要皇帝过目回复的。白皮折子由七位参与政事的宰辅轮流读阅,把关键字另写一个寸把宽的纸条黏在折子上再给皇帝看,比如常逾这道奏折写了几千字,我看时就只看了“牛食庙产谷,被强扣,县令断七成牛价归农,常逾以为不公”几个字,省事很多。
黄皮折子就是交由宏文殿留档,以备皇帝有兴致的时候可以简单看看,其实就我所知,武仁帝、我父皇,还有我都从来不看。
签折子本来是宰辅才能做的事情,那是极大的重用,然而加上黄皮二字,立即变成根本没有必要的工作。
常逾,你那么爱着眼小事,就去那儿防微杜渐去吧!
常逾脸色雪白,我嘴上夸他,可是却让一个三品卿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等于宣布他完蛋了,永远也没有机会进入权力核心,所有雄心壮志都回家去吧。常逾哆嗦着嘴唇半天,毕竟说不出话来,笔直的腰杆一下就夸下来了。
就在他失魂落魄地谢恩离去时,我又温声道:“暂定……三个月吧!教教他们做事就回来,朝中就缺少常卿这样敢于直言的人,朕尚有倚重。”
常逾猛然转身,啊了一声,然后才手忙脚乱地谢恩。我解下身上捂得我很热很烦躁的大髦,温温地说:“外面天寒,把这个给常大人系上,挡挡风寒!”
常逾得到这意外之喜,哆嗦着嘴唇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三个月,我只是小作惩罚,想必他以后会重新衡量自己的位置,重新选择接近我的方法。
事情就得这么处理,如果我大发雷霆,那么好处是以后臣工说出的话多半都会比较顺耳了,坏处是我会得到严君甚至暴君的名声。如果我虚心接受他的意见,耳边必然是一片赞美,但是多数人会觉得我软弱,心中轻视。所以这种打一个巴掌,在安慰安慰的做法是常用手段之一。
面对权力游戏,我乐在其中,苑家几百年来的权谋之心已经渗进我的骨子里,流淌在我血液里,密不可分,而且,做起这类事情,我很舒服,没有一点不快。
就这一点,姑姑和我不同,她更倾向于直接解决问题,更倾向于把一切控制在自己的掌握里,更倾向于直指问题核心,把事情从根本上解决掉,因为权谋让她不愉快。然而,你解决一个事情必然会生成新的事情,就是真的圣人也做不到面面俱到,何况我们都是平常人而已。
我想,若论治国手段,我还是比她更胜一筹。之所以她在位的时候没有看出任何问题,还张张扬扬地创造了一个盛世之象,实际上托赖她的好运气。
第一,当时情形至少有半个乱世开国那么乱。北部饱受战乱,一片荒芜,南部压力骤增,且内政已经到了败坏不堪、不革新只有死路一条的危难关头。所谓快刀才能斩乱麻,没有人愿意长时间忍受压力和恐惧,百姓心中也渴望有一个强势的人在短时间内给他们安定,既然民心就是天心,自然允许她采用一些激烈的手段。
第二,她有一个擅长于谋算的相国帮助她拾遗补缺。战乱中人心没有依托,这相国从宗教着手收拢民心,暗中筹划两年,先等姑姑积累了足够的军方支持,然后故意让京都出现半年以上的政治真空,等姑姑自己理政壮大声望和被迫安插自己的亲信人手,借而得到文臣的支持,最后才突然发作一举夺权。虽然说拥戴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但若无此人,姑姑绝不可能顺利继位。
然而这只是难能,更可贵的是此人日后所做的安民举措,他并没有赫赫威名,因为他做得一直是萧何的事。但是有了他,无论日后和谁打仗,粮道一直畅通,没有出现一次军需粮饷接济不上的情况。人民一直安定,没有出现过暴乱,连以前煊赫一时的流寇都逐渐销声匿迹。尽管战争不断,但法令越来越合理完善,商业越来越发达,国库越来越丰盈,大苑真真正正地喘过这口气来。
更别说由他制定的新政了,据说史官在记录之时都忘了忌讳,激动地说以后无论是什么朝代当政,也一定将我大苑的新政世世研读,代代记录,永远不会遗忘。
还有那塞上江南,是现在大苑除去湖广最大的产粮重地!完全是他用十几年时间,一点点建设起来的。这个人创造了无数奇迹,不,应该说,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奇迹!
能得到这样的人辅助,是所有为君者的梦想吧,不过这样的人才可谓百年难遇,我是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何况,即便有一个具有同样治国才能的人,没有了生死之交的考验,我敢那么信任他吗?即便我机缘认识这样一个完全值得信赖和倚重的人,在和平盛世,他也没有那么多表现自己的机会,我也不可能给予一个如此重用,维持朝堂平衡远远比当伯乐更重要。
羡慕别人丝毫没有用处,何况老天给我的已然不少,还是说姑姑吧,她的第三个好运气是在位时间短,这一点其实很重要。
什么?你说我糊涂了,在位时间短不算好运气,时间长才是?那要看是什么情况!我知道有个圣君在位六十年,不过依照姑姑做的那些事情,别说六十年,就是来个十几二十年雷霆手段,国家也非叫她砍得七零八落不可,有多大本事也不能帮她补好了。到时候千疮百孔、千头万绪,她能留下那么好的名声?武仁中兴?尧舜之治?哼哼。。。。。。毕竟是长辈,我也不评价了。
结论是她的行为我不能复制,世上只有一个苑青瞳,我代替不了她,但是同样,她也代替不了我。她的故事,我也只能当做故事来看了。
申时时分,我停止阅读,好好伸了个懒腰,带着点笑意,换上一套衣服。
我要去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又好玩又有用!
皇宫北苑中在黄昏的余晖中显得暖洋洋的,漆着红漆的大桶装满水足有四十斤重,文弨英听到门外青石地上传来拖拖拉拉的声音,不由站起来向外张望。见一个宫女拿着如此巨大的桶来到门口,她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还站在门外,使劲吸了一口气,想把桶从门外拎进来。
然而皇宫中的门槛都有接近一尺高,她用力用得右手手背筋也突出来了,才勉强把水桶拎上了门槛。她摁着水桶木把子,好好地喘了一会儿气。眼看她又深吸一口气,看来是准备把桶拿下来了,文弨英赶了几步上前接过水桶,道:“我来吧。”
那宫女躲闪了一下,也就由他了,嘴里却道:“谢谢公子,其实你们都是主子,不能让你们干活的,当真不好意思。”
文弨英温声道:“不要紧,没有人看见。你拿水来不也是给我洗澡的吗?我也要谢谢你才是!”
接过水桶才发现比自己估计的还沉不少,他一个文人,也从来没有干过粗活,然而这个女子都能拿动,他也不好意思示弱,咬着牙涨红着脸拎着桶往内室走。桶底刮着青砖地面,也发出和刚才宫女拿桶时一模一样的拖拖拉拉声,片刻就出了一身透汗,看来这次洗澡一定会洗得更通透些。
那宫女好笑地看着他,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文弨英脸颊涨得通红,道:“不用。。。。。。我。。。。。。能。。。。。。行!嘿。。。。。。”紧接着就是哗啦哎呀一声,他没能把水举到洗澡的木桶上方就扣了下来,自然淋了他满头满脸。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我进来了?”那宫女在门外喊。
“不要!”文弨英吓了一大跳,赶快喊。“他迅速擦干净脸上的水,左右瞄了瞄,就把换洗的白衣服穿上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拿着空桶递了出来,那宫女奇道:“这么快就洗完了?”文弨英红着脸“嗯”了一声。
那宫女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突然一笑,对着他微微一福,道:“那么公子歇息吧,我回去了!”
文弨英踌躇一下,才道:“每天的洗澡水都是两个内监抬来的,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送?”
宫女道:“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上头的嬷嬷公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呗。大概我年纪大了,也就没有那么多人怜惜,做点力气活也是应该的。”
文弨英打量她一下,年纪确实不算小,总有二十几岁了,头上别说金银首饰连朵花都没带,只用一条青布条扎着头发,看样子确实不是什么有势力的宫人。
文弨英犹豫地问道:“那明天还是你送吗?”
那宫女想了想,道:“有时间的话,就还是我送。”
文弨英道:“那么你给我的水不用这么多,现在天气不热,我擦擦就行了。你拿一半这么多水就可以,,总能轻一点儿。你记着我了吗?给我的水不用这么多。”
宫女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好,我记着公子,北苑这么多公子,只有你一个人帮我拿桶了。”
她走出门拐过一面墙壁,随手将空桶递给早在一边等着的太监程允。程允谄媚地笑道:“万岁,奴才看这个文公子有门,万岁在他这里耽搁的时间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