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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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真被说哭了,只剩了哽咽。哽着哽着,又想声辩,又不能,才吐出一个字儿,便又被自己吸了回去,着实觉委屈。
皇帝看着又觉好气又好笑,因说:“既然来了,朕也不为难你。——这一路来,你算辛苦。有何事非得劳你这么吃罪、拐着弯子亲传训,要朕做什么?”
“陛下,宫里起了大火……您、您可知远瑾夫人是谁?”
耳里只落了“远瑾夫人”这四个字儿,皇帝便如被雷击了似的,只觉眼前一片火花子蹿腾,愈想镇静愈无法镇静下来。
阮婉神秘兮兮道:“那远瑾夫人——竟是、竟是长门废后陈氏!”
“只这个?”皇帝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不是秃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么?在宫中时,他对远瑾夫人亲爱有加,远瑾夫人那张脸,成天儿地掖庭里晃荡,从没瞒人的意思。陈阿娇谁人不识?那张脸子与陈阿娇一模一样,谁心里都有个数儿,远瑾夫人就是陈阿娇!只不过未曾说破,无人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并……并不是这个,陛下!”她有些吞吞吐吐,瞟了一眼皇帝,见皇帝脸无愠怒之色,这才道:“陛下可知,远瑾夫人……她……她……”
“她怎样?”皇帝急追问。
“她死了!”
皇帝侧身扶着床榻,很急促地咳嗽,一口气恍似没提上来,整张脸都憋的紫青,喉间仿佛有块棉花似的东西堵着,噎的他出不了气儿,愈咳愈难受,那感觉,几是要死过去了一般……
她死了……她……死……了……
脑中不断飞转着这几个字,她死了,远瑾夫人死了。
他的娇娇……死了!
他吃过醋,也恨她蔑视君威,将他的尊严视如草芥……他更恨在陈阿娇心里,他的种种好处皆比不上一个刘荣!
君王最不能忍受的是,后宫的女人,心中另有所属。一旦侵犯了君王的威严,即便千刀万剐,亦不当同情!
陈阿娇做了蔑视君威的事,但他,从没想过要她死……
也舍不得。
“你好好说话!不许骗朕……”待一阵急喘缓息过后,皇帝这样对阮婉说道。口气里,还夹着一丝小孩儿玩闹的味道……就像三岁小孩儿在开玩笑,打勾勾,你,不许骗我!
到底还存着一丝幻想。不要,骗朕。
“事情是这样的,”阮婉咽了咽,道,“臣妾这般唐突地离开长安,就是为这事。臣妾没法儿,一介女流,遇上了这样的事儿,亦阻挡不得。因此,只好出宫来,用最笨的法子,想着若能寻到陛下,请陛下速回宫中,兴许还能救回远瑾夫人一命!”
“远瑾夫人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儿?”皇帝皱眉,想着离宫之前自己所做的多方安排,原是密密无差的,她在宫里若受了委屈,太后都会做主,便是皇后,他也率先敲过震过,皇后不会让她受伤害。因问:“宫里不是还有太后么?若有要事,你呈禀太后便是!朕这远水,难救近火,婉婉这会儿半点不聪明!”
“唉,”阮婉叹气,“要远瑾夫人死的,恰恰就是……太后娘娘!”
“这不可能!”
皇帝吃了惊似的瞪着她,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因说:“朕走之前,千千万万遍叮嘱过母后,要她代朕好好照顾远瑾夫人,母后信誓旦旦答应,说她体谅朕。母后……母后绝不会出尔反尔!”言说到了最后,皇帝明显从失落转而为极度的失望,再是绝望:“……到底,发生了何事?”
阮婉哭了出来,拂袖擦过眼泪,哽咽道:“我走的时候……只闻太后要勒死远瑾夫人,动了好大的怒!无人敢劝,更无人敢说不字!”
“连皇后也不说么?”皇帝皱眉,忽然想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你是说,你离开时,她还没死?她还……活着?!”
阮婉点点头:“当时远瑾夫人哭的梨花带雨,哪怕太后不赐三尺白绫,看远瑾夫人的意思,也是不欲求生的!臣妾瞧着,只觉好可怜,但无法儿,太后的命令,谁敢违抗呢?”
“她还是好生生的,……那你因何说她已死呢?”他蹙眉。
“陛下!嗳,太后娘娘既已赐死,那还有活头么?臣妾蠢笨,想救远瑾夫人,只恼自个儿没本事,偏想了这么个笨法子,欲拿陛下这远水去扑长安城的近火,多蠢笨!可臣妾真无旁的法儿……陛下此刻回宫,怕也是来不及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他坐龙榻上,浑身的力道都散了肩头,这么铺陈开、摊放开……好似生无可恋,不欲再管顾这世道似的。他闭着眼睛,仿佛在思考事情,偶尔眉头会微微地蹙起。皇帝的面色极苍白,这许多月行军来,人瘦了不少,此一役又吃了败仗,身上负伤,还未调养好,就迎来这么个透顶儿糟的消息!
当真折磨人!
阮婉极小心,轻轻探手上去,想摸皇帝的额头:“陛下……”
“朕问你,”皇帝猛地睁眼,“罪名是什么?”
“嗯?”
“母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若要处置谁,绝不会无凭无据,便滥杀无辜!更不会因自己不喜欢,便赐死朕亲封的夫人!朕不信母后会这样做,”因问,“……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让母后背弃对朕的承诺,趁着朕出行在外时,对她……除之而后快?”
阮婉顿住,许久都不出声。
“朕问你话。”不怒自威,是帝君与生俱来的气质。
阮婉打了个冷颤。
“秽/乱宫闱,与男子私通,故……太后诛之。”她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时,都觉浑身发颤。不知下一瞬间,天威之怒,要怎样伤人呢。
“……你信?”
皇帝却只平静说了这么两个字。
她摇头。又小声道:“可……太后手中有确实的证据,若不然,也不能那么容易便杀一个夫人。况且……宫妃与男子私/通,传出去,于陛下声誉大损!想来……太后娘娘不至不顾汉室尊严,拿这个做话柄吧?”
第108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7)
“朕不信,朕不信她会这么做……”皇帝缓了好一阵儿,此刻人似已被剥离了灵魂,整副身子都是空的,连他的眼神都散远,渺渺无一物。
阮婉害了怕,因低头,怯怯喊一声:“陛下……”
皇帝忽然一振,几乎是蹿将起来,一把捏住她的胳膊:“朕最后再问你一句:是确凿么?她陈阿娇——背着朕与男子私通,故母后欲诛之,是这样么?”
她不敢答话,皇帝一双眼睛,是要吃人的模样。胳膊上传递来的力道像箍了道箍子似的,愈来愈紧,她通透颖慧,因知那是皇帝怒极的征兆,便不敢再回避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是这样。……臣妾有几条命,敢诋毁远瑾夫人呢?”
她红了眼眶,当真觉委屈,便也是这委屈的模样,更叫皇帝信了她。
皇帝缓缓松开了手。
他动也不动,坐龙榻上缓了好许久,阮婉正当要再安慰他时,皇帝掀开被子,支着病体,竟要起床来。
唬的内侍们骇然不已,连扶着:“陛下,奴臣去请军医?”
被皇帝挡开了手,众内侍亦不敢再动,皇帝嗽了几声,这一动,便牵着伤口了,当真是疼!皇帝强忍着,眉头不觉蹙起……
“听朕口谕:备马,朕马上回长安!”
话音刚落,不止身边近臣内侍,就是阮婉,亦吓的不能!阮婉一抬头,却见内侍在向她递眼色,她立时便懂了——皇帝伤未愈,此刻骑马回长安,一路堪险,若出点事,那当真是有伤国祚!他们这一行御前陪同的人,这命……可都不能要了!
她此刻便是唬的浑身都颤,也得硬着头皮劝皇帝:“陛下,此刻回长安,此举极是不妥!咱们如今正被匈奴围困,若……”
皇帝皱了皱眉,却不与阮婉周旋这些,好没头脑地……道:“你既知道她是谁,却为何要偏信他人胡言呢?她——是陈阿娇!陈阿娇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母后不知道?她何等心高气傲,怎会与一般男子私通?”皇帝冷冷笑了笑,自嘲道:“她连朕都瞧不上,没奈能那么容易瞧上旁人!”
“陛下相信远瑾夫人乃受人冤枉?”
皇帝默了默,许久才自言自语道:“朕不能不信她,她……要伤心的。”
皇帝执意回撤,因后宫之事,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居然将他的军队抛之脑后,欲轻车简从孤身返长安!
君王的执意,连阮婉都吓到了。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希望皇帝知道陈阿娇之“死”另有内情,不欲让宫中那些张狂的人将真相掩盖过去。但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皇帝是绝不会丢下仪驾,轻易折身返长安的!她太了解皇帝,皇帝心怀天下,在皇帝的眼里,美人永远不可能与他的天下相提并论!
但这次,她大概是猜错了。
内臣随侍因着皇帝健康考虑,自然是极力反对皇帝的孤行。但没想到的是,王帐内身经百战的老将们在商议之后,意外地决定奉旨从命,教小股部队引开敌军,用障眼法麻痹匈奴骑兵,护送皇帝从另一路离开,直奔长安。
细思之后,不难明白老将们的赤胆忠心。因这一役,汉军没捡着半点便宜,反被匈奴军死咬不放,长久拖延下去,对汉军是有大弊!
如此,宫中既有事,皇帝心念不下,执意折回长安,为武将者,自当保卫皇帝,以全忠节之名。若陛下能脱困,他们即便粉骨碎身、战死沙场,亦无愧大汉天祚、无愧百姓父母!
有汉军数百死士引路,皇帝御辇简从,一路驰道,很快便奔出困境,前路尘土飞扬,亦为君者“王土”。
他站在他治下的土地上,八马踏蹄,疾驰而过,总算得个安生。
车上帷帐轻动,帝旌早已收了起来,皇帝此刻坐马车里,车一动,他的身子也随之轻轻地晃,他闭目安养,心中怀着事。
随身侍候的,都是内侍,只一个阮婉,女子温柔。好难得的,一路对皇帝关怀备至,有个女人照应,这一路上的生活起居,总方便、好过些。
她软软糯糯,温柔似水,总逮着机会要与皇帝亲近,后宫女子,哪个不是如此?平时永巷待着,日日盘算着怎样招引皇帝,后宫是个大醋缸,见天儿地翻醋,闻着都是一股酸馊味儿,为争宠,撕破了面皮儿亦不害臊的,甚么姊妹?平时说着好听呢,姐姐来妹妹去的,但凡有碍利益,有碍恩宠的,这帮女人,能扯着头发胡撕呢,谁管谁的恩呐?
这会儿便是如此,只她一人霸着皇帝,不用与后宫那帮子海醋翻天的女人“分享”,她磨着来磨着去,自然是希望皇帝多看她一眼。
谁料皇帝半分没有那个意思,阮婉不懂,这天底下的女人不都一个样儿?若说不一样,那也就是两处不一样儿:貌美的、丑八怪似的!
那她阮婉天仙算不上,比天仙差那么一点儿,总能当得吧?
这一路来,许多个夜晚相对,皇帝却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阮婉是真不懂。她以为天底下女人都是一样的,她并不知陈阿娇有甚不一样,皇帝早厌恶了她!那么,陈阿娇即便貌赛天仙,在皇帝眼里,也就是个“丑八怪似的”……
但她却发现,皇帝几乎每晚都在失神地望着天上星子,有时还会伸出手,轻轻这么一拂,像在抓他永远也抓不着的什么东西似的。
她看在眼里,嘴上却不敢问。
有一回,皇帝却主动与她说了话:“婉婉,你见过长安街头的夜色么?”
阮婉永记得皇帝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有那么一丝丝落寞,仿佛孤单的星芒在一瞬间消陨,坠下去的那个尾尖儿,突地便熄灭。再也没有光彩……
他是皇帝,他不该有那样的眼神。
因答:“街头么?婉婉没见过,婉婉出身虽不好,但未进宫时,家里头亦是管极严的,不许满街乱跑。”
皇帝却说:“朕见过。上元节的灯色,映在朕的长安城下,好漂亮。”他轻吸一口气:“好漂亮……”
那么久远的记忆,他藏的那样仔细。
“朕这一次……谢谢你。”
他是由衷的,但这份“由衷”,能把人吓个半死,阮婉果真一愣,体悟过来皇帝在说什么时,更觉惊讶。
皇帝从未在她面前,有过那样落寞出神的表情。
她也从不知道,皇帝对陈阿娇的感情……竟这样深。
“回去之后,朕会赏你。”
这样的月色,这样清凉柔顺的夜风,烘托的气氛,太适合谈心。
皇帝显然不轻易与人交心,他也并未想对阮婉说太多,只是随性地,他忽然有了那么一点说话的欲望:“朕不想让她死。朕是天子,朕要她活着,她就绝不能够死!”
阮婉软声接道:“远瑾夫人必会平安无事!”
但那也不过是一句安慰罢了。谁信……谁信她会平安无事?!
皇帝落寞的眼神收了回来:“你一定在想,朕既不想让她死,她深陷如此危急之境,朕一时援救无法儿,却为何此时仍不算太焦灼……”
她眼神一沉,心说,陛下啊陛下,您这样还不叫“焦灼”?谁敢这样说,那才是怪没良心的,堂堂君王,闻听宫中妃子出事,便撂下三军,孤身独帐直赶长安来!看来还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宫中那些惹出今朝之事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明!陛下对长门宫那位废后的感情,她们早先她几万步看的那么透,趁陛下远外,该办的事儿、该除的人,立马便狠动了手脚!
当真是高明!
阮婉因叹了一口气。
谁料皇帝会错了意,稍事难过,道:“朕知连你都觉朕是个狠心的人。朕还算能稳住,是因,宫中毕竟有朕的心腹,娇娇的命,暂且是能保住的,一切,待朕回宫再说……”他闭上眼睛,又说:“又听你说,你走时,只闻太后下令要勒死她,尚未动手,朕这才觉……她许是无事。朕很快便赶回去,宫中的风波,就会平息了。”
他今夜极温柔,同她说话时,也是温声温气的。
皇帝不再说话了,闭目养神。
她便偷偷觑皇帝,溶溶月光下,皇帝面庞极显柔和,连线条都是缓暖的,此时他更像是个清俊书生,而非朝上不苟言笑的皇帝。
他的睫毛很长,微微地翘起,沾惹了极碎的月光,淡色的,金灿灿的,贴着他的睫轻轻地颤,像流萤,像轻薄的蝉翼……
她看的又痴又迷,想拂手去摸,又不敢,便只是坐近了些。然后,情不自禁地靠在皇帝肩头……
一股力道,缓缓将她圈起来。
她听见皇帝在说:
“娇娇,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