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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部分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71部分

小说: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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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来欲扶朕。

朕抖抖索索地甩开袖,声音哑的连朕自己都认不得了:“昌邑王刘髆听谕——”

髆儿跨前一步,下谒拜礼,隔开十二旒珠,朕看见了他的眼睛,微微的吃怔,他毕竟还小,蒙晕晕的,好生可爱。

那双眼睛,与他美艳无双的母亲,如出一辙。

连朕都骇了一跳。

漂亮流眄的光色,在某个柔软处,触及了曾经的心动。

像她,是她。

就是她!

朕疼的无以复加。

髆儿歪着头,很认真地听朕宣谕,在他面前,朕是父亲,而非皇帝——

而朕这父亲,却要伤透他的心,朕冷冷:“昌邑王入封地享食邑,无旨,从此不得再入长安!”

“父皇——”髆儿一惊,那双眼睛,像小鹿似的,溢着汪汪的水,真教朕心疼。他可真乖,见朕脸色不对,再多的话,都咽了回去,便跪:“昌邑王遵上谕!”

朕挥了挥手:“朕乏了,昌邑王退罢——”

杨得意是忠奴,在朕身边数十年,是朕肚里的蛔虫。能听朕说说心里话的,也便只有他了。汉宫之中,恐怕也只有他知道,朕有那么多的儿子,却为何独独偏疼昌邑王刘髆。

不为李夫人。

朕道:“你是不是好奇,朕既这么疼髆儿,却为何要将他打发远?”

他点点头,十分不解:“奴臣想不透,陛下爱子情深,实在不必……况且昌邑王年岁并不大,再留长安几年,未为不可。陛下是否……操之过急?”

“朕告诉你,朕为何要让昌邑王回封地——”朕看着他,缓声道:“因为据儿是储君,因为朕的天下——是太子刘据的!”

朕是老了,但尚不糊涂。

朕好久未见皇后了。

朕爱流连花丛,她的中宫,早已形同虚设。许多年前,皇太后薨后未几年,朕曾经去过一回椒房殿,那是朕最后一次去。

朕喊她“子夫”,她当下便哭了出来,朕直到现在,依然记得那时她的神情。她向朕道:“陛下可知……您有多少年未唤过臣妾‘子夫’了?”

她泪水涟涟,却换来朕冷冰冰一句:“记不得了。”

朕是真记不得了。

她说:“陛下恨我,臣妾知道。”

朕回她:“朕并不恨你,你怎知朕是恨你?但——”我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子夫,你叫朕失望。”

她向后一颓,眼中很快泛起泪光,因抬手抹去——皇后服色,袖口绞着金色凤尾,铺开的尾羽呈吉字,喻意“有凤来仪”,为祥文。她抬手起落,那片尾羽便从朕的眼前晃过,金色绞丝,明艳张扬。

朕忽然觉得,椒房殿该换个主人。

但配得起“椒房殿”一处宫落的主人,早已不在宫中了,这汉宫之中,美人虽多,却无一人配入主椒房殿。

“臣妾万死!”

她又跪下,又这样说道。

万死,——万万死!又是这番话!

朕未动,口中却说:“免,皇后起罢,——往后,皇后不必行此大礼。”

她抬头,杏目流眄,好生漂亮。眸中闪动着晶晶亮亮的泪光,只望一眼,就要被这温柔乡吸了魂去。

“你觉得,——朕会怎样做?”

她抬头望着朕,似有不解。

“你叫朕失望呀——”朕长叹一口气。她那般聪敏,又怎会不知,朕所指是何?

皇帝是老成深算的。朕若做不到用忍当忍,朕又如何守得住朕的江山?给她一拳了,回头儿,再赏她个枣儿。

她惶惶戚戚,缩着身儿,连瞧都不敢瞧朕:“臣妾惶恐——”

“不必惶恐,据儿亦不小了——”朕转了话锋,言道:“也该得封了。他是长子……”

她便哭了:“臣妾代据儿谢陛下!臣妾惶恐!”

我转身,拖曳的冕服袍角蹭楞楞掠过青琉地,身后传来袍服蹭楞的一片沙沙之声,伴着朕的沙哑嗓音,在殿廊里回旋:“朕亲旨:长子刘据,温文敦雅,孝谨恭谦,甚得朕心,今下谕,皇子据为长、为嫡,堪担重任,立为储君——”

朕说过,朕愈渐地老去,但朕并不糊涂。

朕的天下,归了据儿。愿他不违朕心,不悖祖德。

元朔五年春,天大旱。大将军卫青自朔方、高阙始发,斩匈奴万余人。

同年秋,匈奴奔袭代郡,杀都尉。

元朔六年春,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十万余骑兵自定襄郡发,斩匈奴三千余人。

同年夏,卫青率六将军深入朔漠,抵南界,全军大胜。

朕将壁垒坚固的江山,交给了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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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鹅毛雪絮飘散在空中,落的极密,叠叠的积盖起来,汉宫浅院,皆被这一片帐幕似的大雪笼覆,连一支箭都扎不进去。

齐膝深的厚雪趟过来,可真能要了命,执帚宫人扫都扫不动,拧了力道都握不齐帚子来,极困难地将御道除开了一小道口子,这般卖劲儿还要被掌值嬷嬷唠叨:“丫头片子尽想顽呢,多大的脸子吃皇粮不干事儿!喏,该要叫捆了扔里门重活一遭儿来!不使劲道,回头陛下怎么过辇子?!”

咂咂骂两句,自个儿亦是不会再上力的,嬷嬷们使唤惯了人,这宫女子个个身娇肉贵,平素守值伺候的,皆是做精细活儿,谁做过这个?

被嬷嬷骂了两句,顶嘴儿是不会的,平素提拔照应的嬷嬷们,多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儿便有伶俐的宫女儿叫了冤:“嬷嬷,谁身上没个不方便的时候呀?您顶叫那些个贱皮子太监来扫雪,半盏茶功夫,可比咱们干到日头下了山管用好许多!嬷嬷们尽舍不得那些个嘴儿抹了蜜似的‘干儿子’呀,贱皮子太监哟,只会嘴上好,不使唤哪个肯手把子使劲道呀?您呐,吃准了他们养老来的,不如收个干女儿,咱们这边儿当差的女孩子,哪个不比没皮没脸的太监孝顺?”

嬷嬷便扯起大嗓门哈哈笑了起来:“喏,说不过你们!灵透劲儿不放手上的!这糟行儿!”说归说,疼还是疼人的,便笑眯眯使唤个丫头片子去招一帮子太监干儿来,嘴里还偏说着:“这么地懒儿!早晚打发了家去,连伺候公婆都不会,说婆家谁给你们说呐?”

丫头片子嘴上再伶俐,这会子是绝躲不过闹个大花脸子的,谁叫是姑娘家呢,总会臊。

因将帚子一扔:“嗳!不跟您说呐!老没成样儿的……您老怎么尽埋汰人呢!”

嬷嬷便眯眯一笑:“说婆家也算埋汰人?这不尽想着让你们好吗!”便搓了搓手,自个儿抄了帚子来,随便这么一晃悠,佯扫了扫……

待太监干儿们都就了位,这才发配了工作,把个宫道钉子似的散满了人。抄帚子一扬,便散花儿似的散了漫天的雪……

宫女儿果然是孝敬的,毕竟女孩子心细,这些姑娘又个个是正经伺候过主子的,泡个香茶烧个炭,正经活儿做的一个比一个好,嬷嬷们这时便能短短地享受一阵儿,翘腿来炭上烘烤,暖汪汪的,举手一杯香茗,冒了热腾腾的气,仰脖灌一口,——那滋味儿,赛过神仙!

偎在廊下瞧这落雪,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变戏法似的。可不是么,这雪雨天气,哪般模样不是天上公值玩儿戏法呢!

雪絮纷纷扬扬落下,瞧着宫娥太监扑蝶似的逐来赶去,打心眼儿里也是觉轻快地,她们也爱孩子,入了宫门,从小宫女子做起,没有旁的际遇,往老了长,这一生便孤老难过了,宫门里熬成“嬷嬷”的,哪个没些往事可回溯?

她们看过汉宫的花树一茬一茬地长,长了又落,新旧复替,却没一片叶儿是自己的。这一生,直到归了黄土,都不是自己的。

这些个老嬷嬷,没准来知道的秘密比皇帝还多。但她们不说,不能说,直到黄土盖棺,便将秘密一同捧入土里、埋下……

笑一笑、哭一哭,一生都这样,不管不顾,悄悄过了。

那远处便有太监挥帚喊来:“嗳!莫过来!——这边的雪,齐腰深呐!”宫女子们便退了后,拿扫帚撩雪来逗他:“咱们不过去,——那片儿都归你管!你、扫、罢!”

雪地里便窜起一串串铃子般的笑声,像清灵的鸟鸣,捧起,撒了老远去……嬷嬷们坐炭盆旁,有宫女子供着守着,笑开的皱纹里都溢着温暖与慈祥……

缩了缩手脚,将手背子藏得更好,这样便冻不着了。瞧着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扯絮般的,漫天飞扬……便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从前的记忆拼凑出汉宫的故事。

雪地里,忽然滚来个黑点子,那点子落下的地方,残雪迸溅,撩开了一条道儿。

愈凑愈近。

怎像是个人,撒了腿跑开的人呢?

嬷嬷名唤蕊儿。那是她年轻时候的名儿了,如今,青青嫩嫩的小宫女子,都称她“蔡嬷嬷”,汉宫一茬旧人换新人,拔菜秧子似的轮转,谁记得她是谁呢?

她笑了笑,眼下这场景,甚是熟,雪色、穹庐、檐廊,半点儿未变,依稀是当年的模样,连炭盆子都是一色的铜黄,亮锃锃的,能照出个影儿来。

小宫女儿入宫啦,老人又走啦,青青涩涩的嫩秧子刚入宫时,不懂眼色、不会活,要她们手把手教,就像当年她们初入宫时,在嬷嬷们管教下生活那样。

一梦又是当年。

后来她总是做梦,梦见长门宫的炭盆子,火旺旺的,映着花好的模样儿,那时她多年轻呀,也漂亮,娘娘坐榻上,缩进软被里,捧着炭烧的小暖炉煨手,笑盈盈瞧她们几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儿斗嘴子,嫌寒碜啦,扔个锦缎小枕儿,笑:“浑说呢!”

嬷嬷们怪会嚼说,一兜子话豆儿似的滚出来,逗得娘娘乐开怀。她便偷着盯榻上娘娘瞧,——真是个好主子,从前初派到这里当差时,多少人吓唬她,这冷宫娘娘不好伺候,紧兜着小命儿罢!没的膝盖腿儿一打弯,走路拐个曲儿,这冷宫娘娘便不喜欢了,要摘人脑袋!

她当时年纪小,被人一唬,还真信了人的鬼话。

处的久了才发现,那冷模样的娘娘,真与外边传说的颠个个儿,她那时已经不太爱笑了,她们贴身侍候时,偶尔才会看到她笑,那是不太容易的事。

陈阿娇。

这名儿叫的多好呀,但那时,“陈阿娇”这三个字已经半成忌讳了,宫中从来避讳不敢提,能提这名儿的,也只陛下一人。但陛下烦厌,早将这表姊甩了开去。

但她们都知道,娘娘闺名唤“阿娇”,毕竟堂邑陈氏威名远在,馆陶大长公主之名,举汉宫无人不知,从前椒房殿的女主人,打小儿泡在蜜罐里,先皇疼,太皇太后宠,谁敢给她半点子委屈受?

她便是在那时早已无人气的长门宫里,听昔年美艳无双的陈后讲过去的故事。陈阿娇声线极美,微微扬起的时候,尚透着几分凄凉……

略微的低沉,很美的音色。

仿佛故事只有透过她那样嗓音,才算得故事。

浓酒香醇。那是陈后藏在心底发酵的故事。

蔡嬷嬷叹了一口气。应该说是“蕊儿”,毕竟她与陈阿娇相识相处的每一天,她都是“蕊儿”。

曾经的蕊儿立了起来。

枝头停着残雪,压弯了新艳。雪终于缓缓地停下了步伐,厚重的帐幕开始变得浅淡,像是被人一层一层地打薄了,雪色下终于能够看清人影儿。

那个黑点子,果然是个拔腿跑来的“人”。

那人打住,前腿子全被化开的雪水浸湿了,黑蹭蹭一片,零零汤汤地挂着水。这大雪天里跑差,也着实不易。

蔡嬷嬷便迎前,笑道:“长侍这是打哪儿去?这么猴急急的,未见得赶差要拿命儿跑呢!”

半是玩笑话,对着个半熟人。那跑差的腿子她认识,是御前人,心里正不解呢,御前人跑她这儿来——当的甚么差事?

那短衣长侍因擦汗道:“蔡嬷嬷,陛下有请。”

她唬了一跳,差点泼了茶水:“这……拿我作玩笑呐?有这回事儿?这不可能!我并不在御前当差,陛下能记得我这么个人?莫不是谁做坏了事,要拿我顶头去吧?”

“嗳,您呐,陛下这会子请,您半声儿不响,跟着走便是!话儿再多,陛下那头可要撂茶盏掀桌啦!”那长侍擦了擦汗,这差事当的苦,鬼天鬼气的,天儿这么冷,他这一路跑来,居然愣是给逼出了汗!

“那……敢问长侍,陛下这会儿与谁在一起,在做甚么?”

他嘿嘿一笑,道:“能做甚么呢!陛下除了批奏折,便是和李夫人在一块儿!您呐,话恁是多,陛下既口谕宣见,您跟着去便是!”

“哎哟哟,”蔡嬷嬷拍起了腿子,“这话说的,可混呢!我这一处可不比您,您是御前长侍,常在御前走动的,与陛下见天儿地打照面,我算甚么呢?陛下怎么个模样儿,且都快忘啦!”

“唉,起去吧,陛下宣召,您不能躲着不见吧?”

他们一前一后,踮着脚从新辟出的小道上走去,雪水渗透进鞋里,此时不觉冷,只觉湿哒哒的,像糊着似的,极难受。

冷风吹过来,她裹紧了裘衣,眉结了个弯子,总觉心下不安。

不知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毕竟皇帝这么多年,从未召见过她们这一批故旧。

长亭在近处,曲廊连接,远的轮廓,近的景,皆着一色的白,一眼望去,似玉琢冰雕,好生赏心悦目。

目光瞥见了黄伞盖,心头便似鼓槌敲着似的,皇帝御驾,便在此处。

上一回见皇帝,不知何夕何年。

“长侍,没的心里打鼓呢——”她努了努嘴,便停了脚步。那长侍便不乐意了,嘿嘿一笑,道:“嬷嬷这是甚么胆子?这点儿都怕?陛下又不会吃人!”

她默了默,好似在为自己梳理,因长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长侍请引路吧——”

那长侍见她这般,便好意提点道:“没个正经事,蔡嬷嬷放心吧!陛下这会儿正赏雪呢,起先只是来了兴致,希待着多些赏雪人,不负这白茫茫一片的雪色——故此,才将嬷嬷叫了来,不见得是祸事,您怎不说是陛下念旧人呢?”

她咄一声:“胡说八道!早先怎么不说呢?害我白惴惴这么会子……”

她便挨了边去,向皇帝行谒:

“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沉默,好一会儿才淡淡吐了一个字:“免。”连看都未曾看过她一眼。这一来,她便被人引去边角里坐下,她偷偷地觑皇帝——

好多年未见了,皇帝长什么样儿,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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