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张颀眼神阴郁,思考着该如何给沙奴一个不轻不重的教训,这边蒹葭仰着头讨饶,“奴婢知道错了!”张颀沉着脸叱道,“我且问你,去了哪里?”他一发问,蒹葭方才记起挂在马上的食篮,“奴婢给郎君买了几个枣饼,热气腾腾刚烤出来的,烦罗大人去取。”
张颀面上一滞,“你出去,是为了买这个?”蒹葭笑道,“正是,这家店叫矮子枣饼,在砂城大大有名。”张颀哼了一声,叱道,“以后不许独自出门,下次再犯,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他面色稍和,蒹葭暗松口气,面上讨好笑道,“奴婢记下了,阿奴再不敢了!”张颀冷哼道,“带好你买的点心,随我出门!”蒹葭好奇问道,“郎君,我们去哪里?”张颀面色不耐,“啰嗦什么?”“如此大王稍坐,”蒹葭想了一想,软语央求,“待奴婢沐浴更衣后再走!”
蒹葭出趟门就要换衣,一日要换十几次,张颀与他数日相处,已习惯他这洁癖,只淡淡道,“别洗了,咱们出去洗吧。”旁边的罗强暗自腹诽,“从没见过这么怪癖的沙人!德王也好生奇怪,如今火烧眉毛,他竟然还有心思玩乐!”
众人驾车来到一处府邸,张颀心情甚好,指着门口硕大的碑块,“蒹葭可知这是什么?”蒹葭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许久,慢慢答道,“奴婢听人说起,这块叫黄金碑,莫非真是黄金铸就?”张颀拍了拍碑头,笑道,“这是十足赤金!”又解释道,“这个废弃的府邸,原本是沙国大将沙峥嵘的将军府,这块黄金碑,是沙国废帝,如今的宥罪侯金聃赐给沙峥嵘的福碑,上面刻写着沙峥嵘英勇抗敌的赫赫战功。金聃立碑时,期待沙人千秋万代都传颂沙将军的丰功伟业。”
蒹葭走上前去,凝定隐隐发黑的黄金碑,轻声问道,“上面刻的可是人名?”“不错,”张颀眼神透出得意的嘲讽,“战后,阿爷令人将这块黄金熔化锻打,重新铸造此碑,上面刻的,都是南国对沙国作战时立下战功的英雄姓名。”他摸了金碑,眼神转为慎重,“阿爷虽然虐杀了沙峥嵘,却又胜赞他是位忠勇男儿,所以,阿爷特为下旨,砂城永久保留这座府邸,一是敬重沙峥嵘的气节,二为警醒南人。我每次来砂城,都会到这里祭奠。”
蒹葭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碑上字迹,暗想,“我从前只能远观,如今做了下贱宫奴,反而有幸走到近前!”凭这尴尬身份观瞻英雄,蒹葭暗自羞愧,感觉自己的肌肤触碰碑面,都是对沙将军的一种耻辱。恰巧一阵冷风吹过,蒹葭生生打了个寒噤,慌忙收了手指,低声道,“殿下,我们走吧!”
张颀拉着他上车,吩咐,“去黄金巷。”黄金巷是贩卖沙奴的集市,蒹葭闻言,脸色一白。张颀意识到他的异样,略想了想,哈哈大笑,“你怕本王卖了你赚钱么?”蒹葭被他道破心事,又羞又急,垂下脸儿。张颀也不多说,只在他面上摸了一把,催促车行。
黄金巷乃南国最大的奴隶市场,沙奴聚集所在。刚近黄金巷口,就见无数沙奴分列道路两边,吆喝叫卖,人声鼎沸。其间袒胸露乳的少女,身材矮小的侏儒,脖项被套上狗圈,四肢朝地汪汪叫的沙国少儿,比比皆是。买主为迎合客人需要,从小对沙人生长进行制约,比如将两岁孩童放入特制瓮中,造出一些奇形怪状的躯体。有次酒筵上,蒹葭亲眼见过以活童制作的酒胡子②,南人嘻嘻哈哈以他行酒令,新奇不已;南人也会视沙童如猫狗般豢养,长大以后,这些沙奴就真的如猫似狗,十分乖巧。
路边种种怪象,激得张颀胸中作呕,暗忖,“以张颀的身份,为何来这种地方?”张颀觉察到他的不安,笑了一笑,也不多言。走到巷口,马车无法前行,两人下车,步行到一座院落。早有人迎入奉茶,堂内雅洁精致,未几出来一位中年女子,容颜秀丽,未施脂粉,一张脸光洁润白,竟如莲花般干净。
这般干净的面孔,却做奴隶营生,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张颀心下好奇,女子笑着自我介绍,“这里人叫我静娘子。郎君,砂城最好的沙奴,都在我这店中呢!”妇人视线转向蒹葭,微微一怔,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问道,“郎君是要买人,还是卖人?”张颀笑着哼了一声,“我不卖人,我要买沙奴。”
蒹葭心下奇怪,“张颀为何要买沙奴?”静娘子眼神在蒹葭身上逡巡,惋惜道,“阿奴做了多年生意,如此绝色,还是头次碰上!”蒹葭轻轻弹着指甲,漫不经心微笑,“静娘子看仆值多少钱?”在主人面前如此放肆的沙奴,静娘子也是闻所未闻,她微微发怔,摸了摸耳垂沉吟,“千贯,不知郎君肯么?”蒹葭莞尔而笑,“娘子果然是生意人。”
张颀打断他俩,“快挑些聪明俊俏的男奴来。”又对蒹葭道,“你身边的人不合适,今日买几个沙奴送你。”因为蒹葭身边侍候的都是南国军士,粗手粗脚,用起来太不顺手,张颀琢磨着买几个沙奴换掉。蒹葭却没料想张颀特为自己走一趟,他倒不在乎几个沙奴,难得的是张颀这样的人也有这份细致心思,将信将疑,“郎君真是给我买么?”
静娘子眼神灵动,似乎在琢磨他们的关系,一边应声回答,“大郎,我这里好货色多的很!”不一会,果然领上来十个童子,均是肌肤雪白,眉清目秀。张颀吩咐,“蒹葭且自己挑吧!”静娘子闻言一惊,“阁下可是魏紫堂堂主?”蒹葭不语,便是默认,静娘子惊喜交加,“久仰魏堂主大名,果然非尘世人物!”
这样的赞美,蒹葭只充耳不闻,他不愿多待,随手指了四个童子,“就他们吧!”张颀点头起身,“好!”很快有人过来,为四个童子解除镣铐,静娘子又递过一个盒子,“里面红瓶盛的是甘露水,他们若不服管束,就以甘露水浇淋,绿瓶的是梅花膏,专用治疗甘露水伤口。这里要提醒郎君,平日管束,别浇头脸,面孔若沾上此水,涂药也没有用,容颜就毁了。”蒹葭瞧着甘露水,神情嫌厌,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悸栗,情不自禁打个冷战。
车子驶离黄金巷,蒹葭脸色兀自苍白,一路无语,张颀安慰道,“你不喜欢甘露水,扔掉就是了。”蒹葭吃惊抬头,张颀笑着捏了他的下颌,“你这张面孔多少金贵,便是不小心碰上一滴甘露水,却到哪里去赔?”蒹葭眼神渐渐黯然下去,“从前,便有人想拿这个毁我的容——”张颀惊道,“还有这样的事?是南人么?”蒹葭苦笑,“不是南人,是沙人——”他不愿再提扫兴往事,转了话题道,“大王,我唱支曲子你听,可好?”张颀笑道,“如此甚好!”蒹葭清了清喉咙,启唇低唱: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蓬看也,这离别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你的香肌减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宫中听戏,多点喜庆段子,张颀蓦地听到这般凄惨婉转的调子,只觉字字泣血,伤痛深入心底,再看蒹葭眼中珠玉滚动,暗忖,“歌者心里藏着何等深情,方能吟唱出这样的词句——”两人听着颤颤尾音消逝在风中,各自想着心事,陷入沉默。也不知等了多久,张颀忽然问道,“她是谁?”
蒹葭浑身一震,“大王说什么?”张颀笑容复杂,“你心中的人是谁?”蒹葭眼神惘然,摇头道,“我心中哪里有人?这不过是戏词罢了!”张颀嘴角的笑意慢慢逝去,“蒹葭却如何想起唱这段来?”蒹葭苦笑着解释,“学戏时,我特别喜欢这段小桃红,当年师父手把手地教我,师父去世后,我很少再唱。”他拭擦了眼泪,轻声续道,“不知怎的,今日突然就想唱了。”
张颀眼眸如风一般,抚过沙人美丽的面庞,“原来你唱这个曲子,是为思念你的师父。”蒹葭双手不自禁的一抖,抬头,“大王?”张颀面容淡淡,“你师父被甘露水害死,你今日睹物思情,怀念起姚班主来,是不是?”蒹葭师父姓姚,却不知张颀哪里得知?蒹葭忍不住脱口惊呼,“大王如何知晓——?”张颀轻描淡写道,“这些事情,一问便知,你师父被燕府杀死,你却跟燕枫混成一团,心中却是如何想的?”
蒹葭如同五雷轰顶,脸色惨白,双手发抖,只说不出话来。张颀嘴角带着浅笑,“你是个弃儿,你师父收留了你,待你如同亲生,他惨死在燕府手里,你便不想报仇么?”蒹葭没料想张颀将这些事情摸的清清楚楚,看他笑容中隐隐透着峻厉,垂下目光道,“若说不恨,那是欺瞒大王,只蒹葭一无所长,苟延残喘罢了,沙人亡国破家比比皆是,又能如何?”他回答如此坦诚,张颀倒怔了一怔,冷笑道,“话虽如此,怎知你是否心口如一?”蒹葭想了一想,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忽然跪倒,仰头望向张颀,含泪哀求,“奴婢确实心口不一,罪该万死,燕霡霂害我师父,奴婢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求大王为我做主!”
沙人如此大胆,张颀冷笑道,“你作死么?”蒹葭叩头道,“燕府权势滔天,除了仰仗大王,南朝怕再找不出第二人有这本事!”他双眸噙泪,恰如梨花带雨,蝉露秋枝,说不出地风情万种。张颀面容淡淡,“凭这话,就该乱棍打死!”蒹葭想了一想,正色答道,“若能为师父报仇,大王纵乱棍打死了我,蒹葭也绝无怨言!”
张颀斜睨他许久,忽而笑道,“你生的这般桃羞李让模样儿,我怎舍得杖毙了你?起来吧!”蒹葭擦拭眼泪,慢慢爬起。张颀板着面孔道,“刚才那话,不许再提!”蒹葭抿一下嘴,应声道,“奴婢遵命!”他话音里不情不愿,张颀也不理会,只上下打量他,又问,“我打你板子,你心头不恨我么?”蒹葭摇头道,“大王体恤奴婢,阿奴心中明白。”他冷不防表白心意,张颀愣了一下,缄口不语。停了半晌,忽而转了话题,“蒹葭可去过天池汤泉?”蒹葭不明白张颀思绪又飘到了哪里,迟疑着回道,“那是亲贵来往的场所,奴婢未曾去过。”张颀笑道,“我带你去汤池沐浴,那里的温泉水滑洗凝脂,蒹葭的肌肤得灵泉滋润,定然更美!”
名花苦幽独
夜幕降临,天池汤泉掩映在碧绿乔木间,一排红灯笼在风中轻摇,仿佛佳人盈盈展颜的笑靥。蒹葭想起了是非城的红灯笼,每与南军作战,城民家家户户都会提着自制的红灯笼,挂到潇河边的柳树上。傍晚时分,微风徐来,柳枝袅袅起舞,万盏火焰跳耀,与河水倒影交相辉映,璀璨无比。蒹葭初次光临潇河边,只觉美景怡人,后来得知,这灯火的用处,是为死去亡灵照亮通往幽国之路。
沙国夏姑娘告诉蒹葭,魂灵到达幽国后,不再分彼此国度。他们的肉体留在幽国,魂魄则送至光阴城,由光阴城主保管,到了命盘时辰,再派回地府,过奈何桥喝忘情水,重新投胎转世。蒹葭心下好奇,千秋万世死者不计其数,那光阴城有多大,能承载这么多的魂魄?那些如雷贯耳的大英雄,魂灵都在光阴城么?自己的师父,爷娘,家人,他们的魂魄也在光阴城么?不知他们是否记得自己?蒹葭想,等自己死亡之时,当知道答案了。只是现在,他很爱惜自己生命,他舍不得死。
蒹葭尾随张颀入园,心中告诫自己——身边这位亲王,无非看中自己美貌,把自己视为玩物罢了。自己若没有这幅面孔,这个身子,那些人还会再看他一眼么?这位大王还会在乎自己么?这天下之大,还会有人识得自己,怜惜自己么?
天池汤泉华宇连荫,茨甍交拒,方塘石沼,错落其间。华堂处处笙歌艳舞,空中飘散着暧昧香气。“蒹葭喜欢这里嘛?”张颀神情愉悦,笑着问道。蒹葭也舒展秀眉,换了笑脸回答,“官家浴池,果然名不虚传!”
汤室房间宽达数丈,四壁白玉砌筑,琉璃灯将室内映照的亮若白昼,池底镶嵌着渺国晶石,泛出幽蓝光彩,壁上排布的细孔冲出脉脉细流,水面飘洒的红白花瓣,被细流一波一波轻轻荡开。池面氤氲雾气,混合淡淡幽香,令人骨酥筋软。
张颀屏退众人,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张开手臂。蒹葭上前为他去衣,这些日子天天服侍,手势已然十分熟练。张颀褪的只剩中衣时,低声道,“我也为你去衣。”蒹葭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郎君,奴婢自己来。”张颀深深一笑,松开了手,自己步入池中。
蒹葭缓缓解了汗巾,取下腰间竹箫,小心翼翼将它搁在盘里。张颀躺在池中,懒洋洋问道,“蒹葭这箫,是随身携带么?怎么我很少见到?”蒹葭笑着掩饰,“粗鄙之物,入不得大王法眼。”他不愿以箫示人,张颀反而现出好奇神色,“蒹葭身边,还有粗陋之物?我倒要看看。”蒹葭无奈,跪在池边,将箫捧着递了过去。张颀握住竹箫一头,稍稍用力,扑通一声,将蒹葭拽入池中。
沙人翻倒水里,手足扑腾,张颀笑着伸臂,将他捞了起来。蒹葭冒出水面,头脸往下滴水,双眼却盯着竹箫,惊呼,“大王,箫进水了!”箫浸水有什么了不起,他竟如此惊慌么?张颀微微诧异,将箫举到眼前端详——不过普通青竹箫,也无名家篆文,只在竹箫末梢,镌刻着一朵牡丹花。蒹葭眼神焦急,只恨不得一把夺回,“大王,将它还我!”
张颀委实窥不出这箫有何珍贵之处,哼道,“急什么?”忽然记起蒹葭的师父姚班主名紫,当年红极一时,传言特别喜爱牡丹,问蒹葭道,“这是你师父用过的?”蒹葭迟疑着点了点头,“此乃先师遗物。”他眼眸里又是急迫,又是担忧,张颀索然寡味,将箫递回,“把这东西收了,专心陪我!”蒹葭小心将箫擦拭放好,这才褪去外衣,复入池中。张颀斜睨着他,眼神不悦,蒹葭心念一动,“奴婢失礼,说个故事向郎君赔罪,可好?”
大概因为温泉浸泡的缘故,沙人声音软糯的宛若糖糕,水池里五彩花瓣摇曳,反映衬着他通体肌肤胜雪,张颀胸中一热,点头道,“快讲!”蒹葭笑问,“郎君可曾听说江嘎尔戏班?”张颀挑眉想了一想,“是那个草原戏班?”蒹葭应声点头,“正是!江嘎尔戏班名闻遐迩,各国庆典都邀请他们助兴,草原的祭祀仪式,更少不了他们的歌舞。奴婢要说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