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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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们的大锯没有锯到树上,却锯了自己的大腿!
这怎么可能,他们俩个明明是朝着树身下的锯,旁边还那么多人清清楚楚地看着……人们再拼命睁大眼睛,却还是看到郭敬时眯缝着眼稳稳当当地在大树根底下坐着。头头气不过,在旁边气壮如牛地叫喊着,却没有一个人再上前摸那把大锯。喊来喊去喊出了不信邪的人,不用大锯改使斧子,红着眼睛上前推开郭敬时,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铆上劲将斧子抡圆了从榆树这边砍下去,又是〃嗷儿〃地一声,他左手的食指齐根被剁下去了……
这下可把大跃进的人激怒了,他们喊着口号,举着拳头,既然一时砍不倒树干,就号召青壮年爬上树去,有菜刀的使菜刀,有斧子的使斧子,先一根根地砍断它的树枝,照样也能炼钢,光剩下树干再慢慢收拾。全村的人几乎都来到村口看热闹,重新鼓足了勇气的人纷纷冲到树下,还没有爬树却被淋了一脸湿糊糊又臭又腥的东西,扬起头这才发现两棵树上爬满了蛇,成千上万条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蛇,在枝杈间或缠或挂,嘴里流着涎水,漓漓邋邋地喷向地面。其中有一巨蛇,攀附在两棵树的树干中间,张口吐芯,阴气森森……
人们呼啦啦倒退几十步,有人吓得当场跪倒。这时恰好有一群大鸟飞来,不顾地面上的乱乱哄哄,也不怕树上的蛇,管自落到树梢头,啾啾啸啸,鸣叫不已。此时大树底下雅雀无声,再没有人敢挑头要砍树了。
当人们定住了神儿,从远处再看那两棵树,发现郭敬时又坐回了大树下面,脑袋倚着树身好像又睡着了,那条大蛇的头就趴在他的脑袋上,人们开始怀疑那些毒蛇是郭敬时弄来护树的。从此,那两棵大树的树皮上长出一种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粘到手上洗不掉,时间一长了还会溃烂、流脓,再也没有人敢碰哪两棵树了。不知不觉的,村里也没有人再欺负郭敬时了,相反地还给他升了一辈儿,无论老幼一律喊他〃二爷〃。
当然,不管人们称呼什么他都一概不答腔,顶多是眼睛看着你,算是听到了你的话。不知是谁兴的头,生了病也开始去求他,他不推辞也不问病情,伸手撸一把杜梨树的叶子交给人家,一般的小病将这把树叶熬汤喝了还真就能好。还有能耐人给村口的这两棵大树也起了个很顺口的名字龙凤合株。并很快就在远近传开了,越传越奇,逢年过节竟有人来给这两棵树上供。
第5节:2 大耙(1)
2 大耙
一冬无雪,紧跟着春旱,庄稼种不上,地里干得冒烟。又正值青黄不接,人最难熬,光秃秃一望无际的老北洼里,好像只剩下一个活物:远看像一头牲口,低着头,弓着腰,身后拖着个沉重的大铁耙,在大洼里耙过来、耙过去……四周浮动着一团团白气,躁热而虚幻。
这实际上是个人,一名壮小伙子,郭敬天的儿子郭存先。短发方脸,上身穿白粗布的对襟褂子,下身是黑粗布单裤,脚蹬胶底纳帮的黑布鞋,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结实有劲的麻俐。他的大耙足有二尺宽,用锃亮的筷子般粗细的钢条弯成,自重有二十多斤,在地面上耙一遍,就如同绝户网在水塘里过了一遍一样,凡被它碰到的任何一根柴禾棍儿、庄稼刺儿、草根草叶,都一根根地被钩起来归置在大耙上。待到大耙上的柴草满了,他才会回到地边,把柴草从耙上卸下来,装到他的荆条筐里。
他的大耙要耙的并不是今年的新柴鲜草,而是去年的干柴干草,可去年村里像抽疯一样组织了大锨队,他也是其中一员,将土地深翻三尺,把阴土翻了上来,反把阳土埋到地下,结果不但不长庄稼,就连千百年来生命力最强盛的杂草,也都长得半死不活癞巴垃圾,如今已所剩无几。再加上今年大旱,寸草难生,地里白花花很干净,他像蓖头发一样拉着大耙在大洼里蓖了大半天,到天傍黑的时候才收获了多半筐柴草。而且柴少草多,干燥松软,再参上点料喂牲口最合适。可他无牲口可喂,牲口都集中到队里养着,只能用来烧火。可这种东西不经烧,顶多够做熟一顿饭的。
郭存先心里倒也并不在乎能搂多少草,他就是想让自己活动活动,卖膀子力气,出身透汗,人只要还能活动,兴许就能找到一条出路。他一个人躲到这大开洼里,就是逼着自己不想出一条道来不行……这才叫乐极生悲,天怒人怨!去年这个时候大伙还以为真地进了共产主义天堂,从后可以吃不尽,穿不尽,霍霍不尽,谁成想一转眼的工夫就从天堂又落到了旱地上,眼下最缺的竟然就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村上的老人孩子,凡适合讨饭的差不多都出去了,不管怎么说走出去总还有一线生机。而剩下的人,却天天倚墙跟、蹲门口、猫炕窝,赖在一个地方就能一天天的不动弹,认为不活动就可以少消耗,肚子里没食能多扛些时候,即便饿着半挂肠子也会容易些。郭存先总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简直就是混吃等死。何况他的家里没有能出去讨饭的人,他必须得想出自己的招儿来。
第6节:2 大耙(2)
忽然他眼睛一闪,在一道干沟的背阴处分明看见有一点绿色,是一株巴掌多高的碱蓬棵子,赖巴拉瘦,却顽强地在活着。他心里好像被碰了一下,便放下大耙走近那棵碱蓬。嘿,就是这么一点绿色,竟然也养活着一个生命,他看见碱蓬棵子上有条小茴香狗,慢吞吞地在碱蓬上移动着……这条绿色的小虫子是幸运的,在一片干枯里奇迹般地碰到这样一棵碱蓬。它也真有本事,本是吃茴香的虫子,没有茴香在带咸味儿的碱蓬也能活。但它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这棵碱蓬,就在这个巴掌高的棵子上从下爬到上,从上又爬到下……他心里一机灵,自己不也像这条茴香狗吗?
他飞起一脚,将那棵碱蓬连同上面的茴香狗踢出老远。这时他意外地发现干沟的阳坡上还有几个干柳条蹲,被打草拾柴的人手掰镐刨地弄成了狗头样。柳条蹲被弄成了这个样子,就很难扳得动拔得下了,一般路过的人就是看见它眼馋,也奈何不了它,所以才给郭存先留到今天。他返身从筐头子里拿出一把斧子,尺半长的手柄,月牙般的刃口,他握在手里没有比划,没有瞄准,抡开胳膊就劈,每个柳条蹲只劈四下,一个疙瘩瘤丘、光滑坚硬的狗头蹲,随即就分成了八瓣,而且每一瓣大小都差不多。然后他用手一块块地从土里拽出来,装进自己筐底,再把搂到的干草塞在上面。
看看天不早了,他卸掉大耙,挂在扁担的一头,将扁担的另一头伸进装有大半下干柴草的荆条筐,横肩挺腰,扁担轻轻松松、颤颤悠悠地呼扇起来,拨头往村里走。快到村口时路过一块去年的红薯地,看见有个女人在用叉子刨地,显然是想拣到一块半块去年收获时丢下的红薯。她弓腰撅屁股地一下下刨得很快,越刨不到就越不解气,越不解气就越刨,像疯了一样耍着叉子拼命拿土撒气。离近了看清是韩二虎的媳妇,村里人背后喜欢说她二二虎虎,少个心眼,这都晚三春了,准是连个红薯毛也刨不到。郭存先放慢脚步,却仍然担着挑子跟她打招呼:〃二虎嫂子,还刨的着吗?〃
二虎家里的很不情愿抬起脸,嘴角、头发梢和蓝褂子大襟上都是土,神情发拧,眼睛栗栗棘棘:〃我就不信红薯地还能收拾干净,怎么不得丢下个一个俩的!〃
〃别白费这瞎力气了,这块地都叫人翻过三百六十遍了,别说是红薯,你看看连红薯叶子都早被拣光了。〃
二虎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摔掉手里的叉子:〃大兄弟,不满你说我现在倒了血霉啦,结婚这么多年,天天盼着能有个孩子可就是怀不上,偏赶上没饭吃的时候,这个倒霉孩子来投胎了,想出去要饭二虎不让,怕折腾掉了,可呆在家里又没有吃的,不吃东西孩子怎么能长啊!〃
郭存先只好放下挑子,到地里拉起二虎嫂子,然后拣起叉子塞到她手里,领她走出红薯地:〃回家吧,天无绝人之路,别人能过你就能过。跑到地里这么瞎折腾,刨不着红薯再把肚里的孩子折腾出毛病,那二虎哥就能饶得了你?〃
他一伸腰又挑起担子,陪着一块往村里走。
西天还剩下一抹残红,郭家店若明若暗,昏昏沉沉。按理说这正是羊回家、鸡进窝和猪叫食的时刻,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已经做熟了饭的人家,男人和孩子们也喜欢端着饭碗到大街上或蹲在门口吃,边吃边跟邻人扯闲篇……傍晚的农村是最热闹、最温馨的的时候。而此时的郭家店,竟看不到炊烟,大街上连猪羊鸡狗的影子都看不到,也很少碰到走动的人。整座村子孤孤清清,一片死寂。
第7节:2 大耙(3)
郭存先拉大耙时出的一身大汗已经落下去了,被晚风一吹身上还有点凉嗖嗖的。但心里似乎更冷,前心贴着后心,胃里仿佛也有一只耙子在挠来扯去,不免有些气哼哼的:〃这些人真是穷惯了、饿瘪了,即便没有饭可做,也要弄把柴禾放到灶坑里燎一燎,让房上的烟筒冒点烟,让家里有点热气。那才像个村子,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二虎嫂子没有搭腔,低着头竟自回家了。郭存先还要拐个弯才能到自己的家,在路过大队牲口棚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两个孩子拿着秫秸杆,垫起脚尖狠命地往墙上捅。郭存先好奇,扬脸看看山墙,上面什么都没有,于是发问:〃你们在捅鼓嘛?〃
两个孩子突然停下手来,却也不想告诉他是在干什么。他更仔细地往墙上看,发现了一块嵌在墙角上的黑瓦碴,再问:〃你们想捅下那块瓦碴?〃
其中一个叫大发的小家伙开口了:〃斧子哥,那可是我们看见的,你不能抢。〃
〃那是嘛?〃
〃红薯干。〃
〃哦!〃郭存先恍然大悟,去年过共产主义的时候,谁越能糟踏东西谁就越像进入天堂的样子。孩子们从大食堂里拿出蒸熟的红薯,当飞镖一样砍着玩儿,有些像糖罐一样稀软的就往墙上砍,看谁砍得高,能粘得上。当时在墙上粘得牢固的,已经成了石头一样硬的红薯干,今年一挨饿可就成了宝贝,早就被人都抢着铲下来吃了。不想在这牲口棚的山墙上角最不起眼的地方,竟还藏着一个小红薯尾巴,被这两个幸运的小家伙找到了……人一饿了,两眼就光踅摸能进嘴的东西。
郭存先放下挑子,抽出扁担,三下两下就把那块小红薯尾巴捅下来了,大发先抢到手,不顾上面的泥巴,一把就送进嘴里。另一个孩子水昌不干了,叫喊着撕打大发:〃这是我先看见的,咱俩得平分!〃
红薯干太硬,也太小,大发吐出来一点用手捏着使劲咬,却怎么也分不开,水昌瞅冷子夺过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大发又不饶了……郭存先给他们打圆盘,先问水昌:〃甜不甜?〃
〃甜。〃
〃你们俩要跟含一块糖一样,你嗍咯一会就吐出来再让他嗍咯,在谁嘴里嗍咯软了就一咬两半,谁也不许独吞,行不行?〃
郭存先安抚好两个孩子,挑起担子回家了。他一进家门,母亲孙月清在屋里就听到了动静,立刻迎了出来。她虽然身材瘦小,面色发暗,却人到话到,透出一股利落劲:〃哟,都这个季节了,地里不知叫人给拾掇过多少遍了,还能搂了这么多!〃语气里明显地带着对大儿子的欣赏,或者说是讨好。
她扭头又吩咐紧跟着也从屋里出来的女儿:〃存珠呵,快从小锅里给你哥舀碗热水来,刚烧开的,洇洇嗓子就行,马上吃饭了。〃郭存珠手脚也不慢,转身进屋,很快端出一碗水递到哥的手里,然后把柴草从筐里掏出来,将筐和大耙收拾好……她只比郭存先小两岁多,身板却单薄得多,老实而勤快。看得出对大哥很顺从,或者说还有点惕惧。
他们的小院子太窄巴了,南面一拉溜垒着鸡窝、猪舍、羊圈,看得出他们对日子是有规划、有期盼的,可惜现在里面都已空空荡荡,只有一间放柴禾和杂物的小土屋里堆得满满的。北面是一名两暗的三间土坯房,中间做饭,两边住人,存志和母亲住在东屋,郭存先和他叔郭敬时住在西屋。因此西屋便是这个家的活动中心,吃饭、招待来串门的以及家里商量事情,都习惯凑在西屋里。
第8节:2 大耙(4)
存珠摆上炕桌,郭敬时早就被叫回来了,已经盘腿坐在炕里等着了。他的嫂子给他立了规矩,吃饭前要让侄女用湿毛巾将他的手和脸都擦一遍。灰白的长头发拢到脑后系成一个松散的辫子,他沉脸垂眉,木僵僵的表情下似藏着巨大的秘密,周身罩着一种古怪阴森的气息。
所谓晚饭,不过是孙月清从生产队的食堂里领回来一盆菜饭,回家后又倒进自己的锅里重新加热,加点水变成大半锅黑糊糊,里面有一点高粱面,再参上碱蓬籽、干菜帮子、葫萝卜缨子。孙月清先用大海碗盛了一碗糨的,端给了郭敬时。然后又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兑到剩下的黑糊糊里,下边给灶堂里加火,上边拿勺子搅着,还要再让它见开。这兑了水的稀糊糊显然才是他们娘仨喝的。
在这个过程中,孙月清被热气一呛就不停地咳嗽,憋得脸红脑账,翻心倒肺,旁边两个孩子看着都难受,郭存先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成天好吃好喝的,却只知道在大树底下傻坐着,就不能撸点龙凤合株的叶子回来熬一熬,人家都说那能治病,清热解毒最快!〃
他责备的不是弟弟存志,而是他叔郭敬时。母亲拿眼扫一下儿子,半天才小声唧咕道:〃哪兴这么说你叔。〃存珠也在旁边插话:〃后晌我是想去摘点树叶,可龙凤合株下有民兵把守,不让人靠近。〃
郭存先一梗脖子:〃为什么?〃妹妹哪说得出为什么,他掉头就向外走,母亲一把没拉住,高声问:〃你干什么去?〃
存先的脚已迈出了门:〃我去看看。〃
〃等吃了饭再去。〃
〃回来再吃。〃
此时忽然从远处传来哭嚎声,在郭家店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傍晚,显得格外凄厉刺耳。孙月清喟叹:〃这是谁家又死人了?〃
〃八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