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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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兮乐兮新相知,悲兮悲兮生别离”忽然一阵歌声合着古筝从那画舫中传出。两船隔的远,声音不大,却如水银泻地。永明王只觉心头激荡,心绪早已随那歌声去,却不知扣在船舷上的手指早已抓入弦木之中。一曲终了,余音尚在湖面荡漾,永明王心中被激起的悲凉却在这弦断无声中更加一点点浓郁起来,仿佛这天上的阴云,将光明遮得一丝不透。
这时那琴声却又响了起来,此时是一首《雉朝飞》: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游於山阿。我独何命兮未有家。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永明王听了心中更是巨浪迭起,久久积在心中的郁郁,此时都由这歌女之口泻出,他久已不会流泪,却仍忍不住抽出随身携带的紫竹洞箫,与那琴声和了上去。那歌女听有人合奏,怔了一下,随即跟上,歌喉却更是婉转,那掌橹之人知道她的心意,沿着水中暗道让船缓缓向那边划去。
一曲终了,两船已经相近,却触上了冰不得近前,那女子抬头看对面画舫上一翩翩青年倚在船头,将唇边洞箫缓缓放下,一双冷眸却是直直地看向这边。永明王知道这是青楼卖唱的画舫,也不多言,飞身上了那边甲板。那女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站起身来陪笑着行了个万福。
永明王也不答话,径直走到那古筝近旁,拨动琴弦,唱的却是屈原的《悲回风》。
他声音原本低沉幽深,此时和了情感,那悲声似是从肺腑间发出,那女子听得一时竟然痴了,直到一曲终了,她才呆了半晌回过神来,见身旁人正看着她,那眼眸中却没有她的影子,怕是不知想到了何处。
她起身整顿一下衣衫又拜下去,“敢问公子大名?”
永明王只是轻轻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仿佛是一声叹息,渐溶于浓郁的黑夜。他抬头见这画舫虽是勾栏所属,内中布置却是大气,并不如一般画舫那样庸俗,空气中弥漫着蓬莱香的幽冷气息,平添一种沉静之美,因笑着对那歌伎道:“深夜叨扰,不过因姑娘靡靡之音。如不嫌弃,可否赐教一曲?”
那女子也笑道:“公子是乐曲行家,仓促献丑不免贻笑。”一面却将永明王让进仓内,早有侍女摆上酒菜,歌伎也换了一把琵琶,徐徐试弦,问道:“公子想听什么?”
永明王只道随意。
那歌伎领会,拨动琴弦,唱的却是韦庄的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谁料只这首词,又触动了他的心事,他抬头看向女子,见她正笑盈盈看向自己,心里暗暗惊悸,却听她歌喉越发清润起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永明王看那女子身着一身玉色衫裙,大红的绦子。因是过了午夜原本挽成高髻的青丝也放了下来,宛如乌云委地。五阕《菩萨蛮》唱完,永明王将她叫至跟前,拉着她手,见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不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歌伎被他这样直直地盯着,不觉两颊飞红,低下头去,想到刚才他的话,有心不答,却仍忍不住说道:“容与。”
“容与?”永明王见她眼波流转,羞涩的神态不觉想起一个人来,“你唱的《雉朝飞》很好听。”心下却暗叹,那一夜奏的当是《仪凤歌》罢?
那歌伎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抬起头来探询地迎上他的目光,却突然被拥入怀里,只来得及叫一声:“公子……”便被对方温润的唇所覆住,想要抵抗却禁不住那个怀抱的诱惑,竟不自觉地抓住他地腰肢。忽然身下一轻,她已被永明王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她紧紧地抱住他,喘息地厉害,另一只手却覆上他的腰肢,她需要救赎,她想到她要做的事,此时却沉迷于他的肌肤的欢愉中。她抓住一个硬硬的东西,手上一用力竟扯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偏头望去,及至看清了那块玉佩,心中忽然一惊,抬眸问道:“你是郦家的人?”
永明王只觉她柔弱的身子忽然一僵,也下意识地望过去,见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散落床上。那是块上好的血玉,做成梅瓶的形状,别人不知,却是郦家独有的,也是郦嫣赠他的信物。他却是极不愿心中珍惜的玉佩在别的女人手中,也不答话,只把玉佩捡了过来,却再也没有激情。
外面天色开始亮起来,倒显得船舱内摇曳的灯光愈加昏暗。这家画舫却是与众不同,除了乐器外,那一旁案上竟放了层层书卷,那墙上的书画,虽不是出自大家之手,却定然是名家之作。内中有一幅山水画却更有些不同,画中远山流出的潺潺清溪在毒日的照射下竟趋于干涸,旁边没有印章,却有一诗。那诗平平无奇,倒是那画甚是美丽,笔锋也是咄咄逼人,永明王心中一动,不觉想起一人。
容与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禁大喜:“郦公子也认识那作画之人?他却是郦大人至交,托妾身为大人捎来一信。”
永明王起身,盯着那画看了半晌,方轻声道:“鬼才子菁。”
容与更是不疑,却未看到黯淡的灯光下永明王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忽然一阵光闪过,二人惊惧地抬头,原来是不知谁家的烟火,炸开在半空。两人相对无话。永明王握着那颗蜡丸,不觉手心已被汗水浸湿。
第三节 元夜
莫愁江畔官制的梅灯是皇上去年立冬时便赏下来的,真正到了元宵节这日,宫里又传出旨意要与民同乐,临幸的便是永明王在郊外莫愁河畔的离园,也是文帝为了打消这些日子朝中大臣们的猜忌。
消息传到永明王耳中的时候,他正斜倚在赌坊软榻上与一帮富家子弟掷骰子,听了只懒懒应了句:“知道了。”话虽如此,元宵那日他还是与文帝一同出现在百姓面前,只是自始至终不言一声,待到焰火即将开始,二人并肩站在临风堂上,与随侍们离得远了,文帝忽然拉住永明王的手,一如小时那般,道:“还在与朕赌气吗?朕不是不会杀庸清王,只是还未到时候罢了。”
永明王笑了一下,刚要答话,却见阁楼下人群里柯羽正向这边张望,手中拿了一盏梅灯,道:“陛下,看灯吧。”
今年元夜因为皇帝出行,比往年更是热闹了不少,从皇宫广华门以来一直到离园,所有街道河柳都被各式奇巧花灯点缀得如同广寒宫殿一般,更有无数奇幻的水晶琉璃将离园内外花草树木直装饰到枝稍,今夜月朗星稀,各式灯火在江中一映,直让人有坠入仙宫的幻觉,忽然一声清爆燃起焰火,半空突然如昙花怒放般绽出千奇百彩,看得人目不暇接。
永明王趁人不注意下了阁楼,一面吩咐无影保护好文帝一面走了出去,柯羽早迎了上来,将一枝盛开的腊梅递于他,二人也不说话,径向河边走去。
此时明月皎皎,在他与郦嫣初识的河畔,早已植上千树梅花,那些绿萼梅、红樱梅都是从宁熙殿梅影院中移来,此时正开到茶靡。穿过株株梅树,他们远远地看到郦嫣等在那里,永明王却忽然失却了力气般立在原处,分明只是几步之遥,却永远也抓不住那个身影,柯羽见了,识趣地离开。
郦嫣今夜一袭素衣如练,趁着那挂在柳稍的皓月,更是沉美淳雅。她也看到永明王,快步奔了过来,扑入他的怀中,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地宽广和温暖,不想再浪费一刻钟,永明王紧紧地将她抱住,多日来的思念与恼恨化作一个个轻吻落在她的秀发上。
“因姐姐二十年忌日我不过离开半年,听说朝中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永明王没有放开她,只是怔了一下,轻声道:“华濂公主死了。她把所有谋反的证据都揽到自己头上,自杀了。”
郦嫣心中一惊,抬起头看着他,“那你……”
永明王复又搂住她,在她耳边喃喃道:“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他声音平和一如既往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体轻轻的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欣慰,这个可以一手遮天的男人只有在面对自己时才会露出柔软和迷惘的一面。但此时她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他一起颤抖起来,牵扯着那根最纤细的神经,前日的雪尚未融化,寒风从地上吹过留下一片冰雪的声音,她只能把他抱得更紧,才能驱除内心对寒冷的恐惧。忽然脚下一轻,她看到皎月透过梅枝洒下片片阴影……
*
月亮已浮上天心,看上去那么遥远而不真实,焰火也渐渐地淡了下来,文帝想必已摆驾回宫了。卫昶轻吻了一下她微颤的睫毛,放开了她,身上仍残留着她的温度,但今夜这温暖却如何也达不到心间。他轻咬着一茎干枯的草叶望向天边,月光下绿萼梅层层花瓣如同透明的白绢在微风中轻颤,他忽然想起他的结发妻子大宁公主是如何地爱这些梅花,他还记得她牵着他的手看到这些梅花时天真的笑颜。
如今四周渐渐静寂,就连月华也无声地泻下,周围也只飘荡着悠悠的花香。
“我该回去了。”郦嫣枕着他的胳膊,想到不确定的未来,心中一片迷茫。
“嗯,我派人送你回去。”他扶她起来,不敢再看她一眼,生怕一旦沉迷在那双眸中,所有的决心将化为无有。郦嫣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他只觉脊背一震,身体却不由颤抖起来,心想为何放手竟如此艰难?那双温柔的胳膊却忽然放开了他,他心中一惊,转过身,却见伊人已去,只留清风明月徜徉在一片梅影之中。
*
定祥东郊古禅寺,已是荒废多年,当初几个僧人也早远走他方。这里远离定祥的繁华,虽是元夜,却没有半点过节的样子,唯一的光明竟是那一队建威营军士们手中的火把和沉在西天的酷月。
没有一丝预兆,那沉寂多年的庙门却突然打开了,从中走出一人,着装华丽,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年纪依稀二十来岁,倚在门口看永明王下了马走过来,神色倨傲。
四周的血迹尸首早已清理干净,永明王只是看着他,声音却是冰冷,“既是故人来访,想是照顾不周,竟至刀剑相向。”
那人忽然大笑起来,收起原来的架子,道:“知是贵客驾临,稍适整顿,却不料那群莽夫,冲撞了贵客。”这样说着,让开大门,请永明王入内,竟似对周遭的凶险浑然不觉。
此人姓邓名狄,字子菁,南唐人士,甚是博学,却屡试不中,只在官学中任一教员。当年永明王在唐为质时曾与弘盛一同前往官学,两人相谈甚欢,遂将其举荐给了定帝。
当下两人入内落了座,门外明月皎皎,室内却是灯火昏暗,只在炉火上焙的新茶溢出阵阵幽香。
邓狄苦笑一下,道:“你以为我是嫌命长,故意跑恁远来寻死吗?只不过左右都是一死,与其被小人诬陷,死于牢狱之中倒不如接受皇命出使贵国,一来看看知己,二来也可报效故国养育之恩,也不枉我来这世间一遭。”说话间神色甚是黯淡下来,低头只是拨弄炉火。
“你要报国,便是要把我卫国搞个天翻地覆吗?”
“你卫国迟早要腥风血雨一阵,我来,岂不更是祝你一臂之力。你也知这太平盛世下诟病积得久了,只有下得猛药才能除尽余毒。而我只是趁乱来趟一趟混水,在贵国剧痛的伤口上再撒把盐,尽可能耗损它的元气罢了。我只是临死前尽点微薄之力,也算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不想这么快便被你识破了。”
“知遇之恩?”永明王冷笑着玩味这句话。
邓子菁也笑了,“我倒忘了,若论知遇之恩,倒是没有人大过殿下的。这样罢,横竖都是一死,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供词。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些文人的名字到了你手中,却为何还不将他们抓获。”
“他们不管怎样都是卫国的人。我虽不才,你认为他们能逃出我的掌心吗?留着他们,不过是看他们是否还有良心?此次牵连甚广,我也不想草率行事。倒是你,过了今夜,怕就与容与姑娘远走高飞了。”
“容与是我故人之女,她对实情实是不知。还求你饶他一命。”
永明王站起来望望窗外:“这些话我会考虑。时辰不早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邓狄神情再次黯淡了下来,语气甚是压抑,“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只是对不起我那尚未及荆的女儿……”
第四节 酒宴
永明王府又传出靡靡之音,那是宴请百官的盛大酒宴。自去年南唐归来后,永明王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先是亲自命人修了各处馆驿离宫,后又拿出大把银子在新州为文帝建了一座宫殿,每每有打马花宴总是缺不了他的身影。元宵那日之后,他命无影、柯羽陪了帝后去那新建成的盈春宫,自己却在定祥办了盛大酒宴宴请百官。
那豪华的车轿在王府外排成长串,蜿蜒堵塞了多条道路。从下午直至晚宴开始华灯初上,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每人都怀了颗惴惴的心前来赴宴,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王爷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唐国奸细的供词不得而知,只是文帝龙驾刚起,永明王便命人查抄了相国府。
永明王府的歌舞伎是出了名的婀娜曼妙,那琼浆玉液也决不次于宫廷的佳酿贡酒,室内如昼的灯火将花厅的金壁辉煌照耀地如梦般迷蒙。永明王手中把玩着翡翠玉杯,淡淡地笑着,眼眸中却尽是冷冷的漠然,透过婆娑舞袖割碎的迷离灯火,他又看到邓狄那略带遗憾的平静的微笑:“如果能再活一次,我决不会与皇室有任何瓜葛。”可是命运的玄关是那么地微妙而不可琢磨,个人的意志又是那么地渺小而可笑。他饮下一杯清酒瞥向还空着的几个座位,不用想也知道那几个人在干什么。
忽然监察御使站了起来,打断了大厅之上的歌舞喧哗,这个刚直的人从进门起就滴酒未沾,直到现在实在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对永明王道:“微臣到此并非为了殿下的珍馐美酒。微臣到此只是为了问殿下一句:“倪相国究竟犯了何等大罪,竟至被抄家羁押?”
花厅内一时间静谧下来,只有他朗朗的余音在嗡嗡作响,所有的人都脸色大变,揿着酒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今日早朝,他便质问过永明王并坚称倪云歧的清白,只是无人会料到他竟会在此时重提此事。
永明王只是把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平静地看不出半分怒意,在座的文武大臣却已是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