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长弓射苍龙-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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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腾。”当我浮想联翩地盯着旗帜在看,宗英竟然站到我身后唤我。他是一年前我们共同历险后才开始叫我的名字的。一次,他正忙着写手令,仓促间说:“化腾,递个水囊给我。”战况激烈,平时负责递水的卫兵也被派出送信了。最后一个卫兵抢先做了,很客气地对我说:“不敢劳动大人。”眼神却是警告:离他们的大帅远一点!好像我会在水里下毒。
“陪我走走。”宗英和蔼地说。他待我一般很和气,恶声恶气还是在最初几年。有几次,其他监军要么战死,要么想法设法离开都兰。于是我硬着头皮,根据枢密院迷信的指示去劝他退兵,我才开了个头,“下官有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宗英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要是你自己的心里话,你愿意怎么讲,我宗英都可以听听看;要是朝廷让你传的官话套话,我看你还是闭嘴的好。最好永远不要开这个口,我烦。”我当然闭嘴。我们这种人物,不过是朝廷的一条狗,要按照朝廷的旨意去吼叫。
从那之后,我没再劝过他。朝廷派员申饬他时,枢密院顺便也派人,我的同窗,来把我也痛斥了一顿,让我同窗熟识漠北局势后,接替我的任务。同窗一开始很痛心,认为我显然是失去了前程。
次日,同窗就改变了看法,认为我一定是失去了前程,可他前程也已经没了。他目瞪口呆地看到宗英用鞭子把圣使从营中驱赶出去;圣使匆忙逃离,留下同窗和我作伴。所谓前程,我看得很开,只要你还是朝廷的人,即使是贵为公侯,依旧是条狗。现在,我是一条四品的狗,一条叫做参赞军务的狗。
宗老头显然心情大好,“随便走走。”竟然脱下了身上的比甲,连同武器,一起递给卫兵。卫兵捧了,又站在我面前。我毫不迟疑,比甲、腰刀甚至吃饭用的匕,都通通堆到卫兵怀中。忠州军出兵都兰,按照林平的意思,衣食住行全都依了瓦族的方式,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以战养战,就地补充。连身上的皮甲也和瓦族如出一辙,没有臂甲,便于骑射。吃东西就用手抓,用匕切。
宗英治军,不立营栅,不设远探,但是,只要黄旗挂着,就是睡觉,也不允许脱下盔甲,他以身作则,一把年纪了,都是抱着刀睡在地上。我为了确认一下,抬头看看帅旗,黄旗还挂着呢。
“就要彻底胜利了,不要紧了。”他笑笑,笑得很开心,能年轻了十岁。
“遵命。将军。”我一如往日地恭敬,没有丝毫懈怠。毕竟,那不是我的胜利,很遗憾,我的行动还没完成,我的胜利还是个未知。也许胜利了我也不知道,但是,行动却必须执行,注定难逃。脱了盔甲,等会儿更有利于保住我这条狗命。
同窗运气不好,到都兰一年后,在躲避撒克尔的围攻时迷路落单,丢了狗命。一年里,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东躲西藏地转战,日复一日地行走在寂寞辽阔的天地间,慢慢的,像“枢密使认为宗英天生反骨,以前偷马,现在要窃取江山。”这样的话他也敢说了。他是豪门子弟,消息比我灵通。
一次,他神秘地说:“实际上圣上对林平更为忌惮。”有段时间,宗英连吃败仗,眼看在都兰撑不下去,南军则势不可挡,帝都谣言纷纷,有传闻林平要投靠南军,结果女皇力排众议,让林平统帅,挡住了南军,为大周帝国保住了豫州粮仓。所以,我听了不信,宗英野心很大,人人都看得出来。而林平,动不动就辞官,看起来更愿意去当个鞋匠。
“这里话说来就长了。”他卖关子。我不理睬。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都兰草原,再大的密秘,只有草会听,风知道。结果他忍不住,主动吐露出来。“你还记得白登之战否?”我瞪他一眼,“废话,我可是考了甲等。”枢密院使盛大人的成名之战,讲武堂必考内容。
“有个王爷替宣宗引开敌兵你知道吗?”他问。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反问。
“那是嘉王的儿子。他借此机会逃到民间,娶妻生子,不是生子,是生了个女儿,这个女儿兴许就是林平的浑家。”
“哪个?大的还是小的?”我来了兴致,我这种身份的人,听到宫廷秘事,总还是好奇的。林平有个红颜知己,在撒克尔第一次攻帝都时被北兵掠到都兰去了。林平连辞职都省了,立刻启程,孤身一人去寻,找了一年多,还真找到带回了中原。林平带回了红颜知己,不敢告诉正妻,就在帝都另寻了处宅院。
这个红颜知己是工部某官员的正妻,官员先从都兰也逃回到了帝都,一直没有再娶,等察觉自己发妻成了林平的妾室,要求林平归还,还告了官。适女皇颁旨,禁别宅妇,林平给了工部官员一个很大的把柄,官司肯定要输。后来,林平正妻知道,亲自请女皇赐这个妾室平妻身份,以免被官员夺回。
这个事情,连皇上都被牵涉其中,林平寻美,经历曲折,还丢了一只脚,所以轰动一时。有段时间,定情的女子总会傻傻地问情郎处在同样状况是否会去救人。狡猾的回答是:“你让我讨的妾,我是一定要去救。”
“那个先头娶的,给林平生了两个儿子。本来很得女皇恩宠,被怀疑有皇室血统之后,不如之前了。”
“毕竟是女子,皇上有什么好担心的?皇上自己有后,再不济,南军那个二皇叔也可以继领大统,都是一家人么,打什么打。”我不懂了。
“嘿嘿。只怕当今太子并非先帝的骨肉。”同窗不吐则已,一吐,惊天秘闻接连不断。“有什么好奇怪的啊。从一开始,帝都就有传闻。要不是这个异种太子,恐怕南军那个就登大宝了。我告诉你啊,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传闻,说是撒克尔之所以能在秋猕时将先帝北掠,当今圣上功不可没。她先透露消息,然后拒不发兵解围,让撒克尔从容地将皇室一网……,嘿嘿。”
做监军的一定要嘴严,不然要倒霉的。同窗那次在草原里独自周旋了十多天,没吃没喝,连马都死了,他还是顽强地爬了回来,可惜回来就发热,天没亮,就让帝都多了一个寡妇,让都兰变得更加孤寂,让我只能独自在草原深处散步,溜马。
有时,我内心认为宗英也是很孤单的。忠州军在都兰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有一年都兰大旱,走了上千里也抢不到牛羊,队伍里经常有人扑通地掉下马,再也爬不上去。大家都苦劝宗英撤兵,宗英嘴上强硬,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在野地里漫步。我远远地跟着,天快亮时冻得哆哆嗦嗦钻进皮袋子里,用身体把墨化开,密报给帝都。
等到时来运转,宗英不再一个人溜出去,而是拉上一个人作伴,去看夕阳。这个人,可能是弄丢了马鞍的卫士,和他作对的将领,甚至是刚挨了鞭子的逃兵。我认为宗英深得御人之道。即使是我,第一次得到机会陪他散步时,心中也是感激涕零。
陪宗英散步非常简单,不要做声,跟着走就行。他每到一地,都是沿着同样的线路,一般就是走个千步左右,最后找个眼界开阔的地方,默默地看会儿西方的落日。
我跟着,没做声。沉默,我砰砰的心跳仿佛要让他听到。但是,我更不敢开口,我口干舌燥,如果让我发出声音,尖叫一定会从我的喉咙里冲出来。今天比较奇怪,时间还早,而且宗英踱步向上,朝着撒克尔的石墙走去。
沿着项江的断壁,撒克尔一共修筑了三道石墙,为了保护饮水。每天晚上,瓦族军士就从断壁上用绳索吊下,到江中取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石墙,我们的士卒在占据的另外两道石墙上休息,戒备着对手的反扑。
石墙很矮,宗英一跃而上,向上的一面更低,这老家伙轻巧地一跨步就跳了下去,挥手赶走跟上的卫士,继续向上。我略一迟疑,跟上。忠州军的将领都有抵近观察敌军的嗜好,与其说是战斗需要,不如说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林平曾为此专门下令严禁,但是毫无效果。因为至少我知道的,林平自己就这么干了三次。禁军被南军打得望风而逃时,林平挺身而出,抵近速射,夺了南军的先锋旗。我要是南军,只需要准备一只劲弩,就可以改变一切。
可惜,现在的瓦族残军,弓遗失殆尽了,箭都射光了。我跟在宗英的身后五步,应该还安全。宗英对安全有自己的测量方式,他一直走到石墙双方能对上话的地方,站定,大声地喊撒克尔的名字,报出自己的姓名,要求与之相见。
虽然暗地里互相通过书信,但撒克尔本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就站在了面前,只有几步之遥。当这个杀人魔头从石墙上一跃而下,我还大吃了一惊,习惯地伸手摸刀。宗英摸摸灰白夹杂的小胡子,笑笑。
“使者带给你的回信看了吗?林平让我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他说这是他欠你的。”
“我不需要。”撒克尔手一挥,好像是宗英在求他。
“干嘛不试试。如果你成功了,我答应你不杀剩下的这些士卒。”宗英耸耸肩,像劝一个老朋友再喝一杯。
撒克尔的鹰眼锐利地扫过宗英,还有我。我心中一慌,望向别处。撒克尔一定很失望,认为他最后用出去的黄金没有起到效果,宗英还活得好好的,活蹦乱跳地用瓦族语和他讲笑。他一脸漠然,石墙上,同样漠然而立的瓦族军士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头上,是湛蓝的天空,悠悠白云,漠然地看着大地上的生与死。
往回走的路上,忠州军士卒纷纷挤过来,一睹撒克尔的“风采”,对于曾经不共戴天的死敌,士卒们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恨意,而是抱着最后瞧瞧自己的战利品愿望。
宗英挥手将围拢过来的士卒赶开,带着我们,我和瓦族大汗一起,走出了营地,和昨日散步一样,就要来到项江的断崖边。这几天的黄昏他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夕阳落山。每次都是我陪同,我看着他的背影,望着脚下翻腾的江水,我想:只要轻轻一推,就一了百了。
即使是条狗,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吧,不然,世上为何要出现狗呢?所以,我没那样做,也没有为没做而太过后悔。因为,我后悔之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只需要再往前走五十步。
宗英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撒克尔,“我给你的机会就是让你跳下去,能逃你就逃,摔死了那是你运气不好。”
撒克尔没说话,宗英知道他想知道什么,继续道:“既然已经到了圆山,该歇歇脚了。也需要些奴隶替我放牧,你的人,我杀得够多了。”
听了这句,撒克尔用瓦族语告别,“阿里巴巴”,好像还笑笑,也许是我眼花,然后撒腿就跑,朝着太阳的方向,一跃,像要扑入万丈光芒中去,从古势山上跳水而下。
我目瞪口呆。事情竟然会是这样!天旋地转。然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个撒克尔的运气还不是一般的好,他一定会看见我绑在悬崖上的绳索,一定会抓住顺绳而下,也一定会发现我放在江边的充气革囊。这么激的水流,一夜,可以冲出去几百里。他,运气真是太好了。
宗英奇怪地看着我,“有那么好笑?”他不理解,悬崖虽算不上高,水流虽然激,但是很浅,河底还露出许多大石,硬跳,非死即伤。“马参赞,烦你去看看结果如何了。”
苦涩,满嘴的苦涩。我咽了咽口水,尽量平静地看着他,“能和您这样的人一起作战,是我的荣幸。”这是我对宗英说的唯一一句心里话,我自己想说的话,然后,我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
我的计策是受到瓦族悬绳取水的启发,也抓住了宗英各军任意驻扎的安排,不设远探的漏洞,从撒克尔那里借来的弩手轻易地混进营地附近。他们从来没见过我,他们只需要射杀那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其他一无所知,这样,即使暴露了也出卖不了我。而唯一可能出卖我的卫士,已经永远地躺在了战场上,贪心没有好下场,我把从撒克尔那里得到的黄金分了他那么多,还嫌不够。
本来,等我和宗英一起来到这里,我只需要一跃,抓住绳子就可逃走,同时拉动铜铃和旗帜。这时,伏在悬崖下的弩手就会攀上绳梯,而此时,宗英必然会好奇地走向悬崖察看,弩手会把所有的箭矢射进他的身体。
而命运,不可捉摸的命运却出卖了我。五十步!我慢慢地走,再慢,也是要走向我无法躲避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