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战场归来 -唐师曾-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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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用阿语向伊拉克人一打听才知道,德奎利亚尔还没有到。我们俩趁机紧 靠在一起坐在墙旮旯,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人踩醒,一条大汉正从我身上跨过去,我的头又晕又重,使劲 抓住一把椅子才站起来。人流正涌向门口,我抄起这把帮我站起来的椅子冲向门口。几十个 人在门厅挤成一团,摄像机、三脚架、铝梯交叉在一起,骂声连天。我用力将椅子按向地 面,一步跨了上去,站在我下面的共同社近藤朝我连竖大拇指。军警已封闭了出口,命令记 者列队进入临时准备的另一个小会场,在那儿可以见上联合国秘书长一面。我扔下椅子向墙 边运动,紧贴着墙像壁虎一样往前蹭,直到摸着横在门口的铁栏杆才就地立定,像那些胆小 的白人记者一样,俯首帖耳规规矩矩,表示服从命令。就在军警集中注意力推揉一位西方电 视记者时,我出其不意地迈起左腿跨过栏杆,几步小跑追上佩雷斯·德奎利亚尔一行。尽管 听到背后士兵的怒骂和追赶我的皮鞋声,我兀自佯装不知,紧贴着这帮贵宾往里走。我知道 这时没人敢开枪,即使他是神枪手,也不会来抓我,我后背上大写着中、英、阿文“人民中 国新华社”,更何况身后还有上百名记者正等着出新闻哩,正是给中国露脸的时候。不用 说,我抢到了最好的位置。美联社多米尼克在我后面好几排,他的个头只有1.70米,而我 有1.83米。可惜我的森帕克闪光灯总是充不上电,没弄几下胶卷又拍到了头,我用牙咬住 照完的胶卷,用右胳膊分开身边的压力,再用食指和中指去掏摄影背心里的新胶卷,可刚到 面前,被后面一冲,眼看着手中的胶卷顺着前边一位金发女郎的雪白脊背滑了下去。我用牙 缝挤了声对不起,艰难地再装上一卷新的。完事之后,多米尼克问我怎么样,我说“绝 了”。
午夜12点,睡眼朦胧的老朱帮我找到伊通社,要求向北京传出这张照片,可他们表示 此时已停止办公,急得我嗷嗷直叫。经老朱提醒,我忽然想起我那位北大校友——共同社的 河野,还有他的摄影师大河源利男。午夜1点,我们开车到了拉希德饭店,老朱一个瞌睡把 汽车开上了人行道,饭店警卫紧跑过来,看看是不是驾汽车扔炸弹的恐怖分子。
共同社很是帮忙,大河源立即将我的底片装上美联图片传真机,河野帮我拨电话要北 京,可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就是没有线。联合国的全面制裁使巴格达成了一座孤岛,以往 我与外界的联络全靠我那当传真员的徒儿袁满为报道战争在国际长途上“侃”出的一帮“女 朋友”。袁满是战争前夕惟一能从北京辗转香港、纽约要进巴格达的人,摄影部副主任林川 为此在总编室会议上得意洋洋地称之为秘密武器。但此时此刻,我开始怀疑袁满和他的国际 娘子军是否也加入了联合国军制裁的行列。老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坐在一旁不住地吸烟。 万般无奈,只好打道回府。
次日,我托撤退的同胞把这张传真照片被空运到约旦的安曼,在新华社安曼分社的协助 下,终于传到了北京。
半年以后,我在北京重逢共同社的河野。河野说我的那张德奎利亚尔照片让共同社摄影 记者“折”了一回,日本报刊用的全是“新华”的。我的照片再次从“风眼”巴格达传向世 界,占领外国报纸。香港《明报》已称我为“新华社摄影大师”,《商报》称我是“新华社 摄影部20年来最大的发现”。这还不算德国和美国报纸。到今天我仍然坚持,衡量一个记 者价值的惟一标准,是看他发出的新闻到底被全世界多少家媒体采用,而不是其他。
6.临近摊牌的巴格达
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里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丘吉尔
1990年11月27日。联合国安理会第678号决议:如果伊拉克在1991年1月15日之 前不撤出科威特,安理会准许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离联合国决议规定的期限还有一个星期,英、美、法各国驻巴格达使馆都加强了戒备。 美国使馆围墙上新加了蛇腹式铁丝网,大门紧闭,听任围墙外口号震天。
1月7日,分社英文记者李大伟和我还有一帮记者挤在美国使馆门口,请求采访美国外 交官。可直到中午11点,我们才获准进入使馆大门。
门房不许背相机进去,我奉命将器材交给一名海军陆战队队员。所有记者排队鱼贯而入 通过安检门。过道里,一名戴太阳镜穿海魂衫的大胡子操纵着六台监视器。我们奉命在一楼 签证厅坐等。这里新辟了三排长椅,两名使馆工作人员居高临下警惕地注视着入座的十几名 记者。大厅左侧是签证缴费处,中间用英文写着“这里不办理经商、留学、旅游签证”。接 着是一行漂亮的印刷体“欢迎来美国”。其下是一幅巨型美国地图。右侧有一个大箭头“听 到唤你名字时,请穿过大厅去见露斯”。
11点15分,我们奉命跟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男子走,穿过一层的一个工作室,两名妇 女正在用两台文件粉碎机销毁文件。两名伊拉克垃圾工正在将粉碎的纸屑装入垃圾袋。我粗 粗一数,已堆起了九个,还有两个正在装。
二楼大使办公室门上挂了一个半米大的美国国徽,女秘书正坐在门口的皮转椅上紧张地 打字,一头金发在门外射进来的灯光下飘拂,犹如黎明时的曙光。我朝她笑笑,翻起她的胸 脾,上写“米勒小姐”。米勒小姐身后,接着一幅挺大的萨达姆卡通画,画中的萨达姆被人 从椅子上掀翻在地,透着美国人的天真、随和、霸气。
美国驻巴格达大使已经回国,在大使办公室接见记者的是临时代办威尔逊,他正坐在一 张大沙发上,手托一大杯矿泉水。代办身后有一只巨大的阿拉伯大古董柜,镶着镂花的金属 片。柜上摆着枚迫击炮弹,弹体上涂满了各色油彩。靠墙的高桌上摆满了大使家人的照片, 还有一张巨幅的性感小猫玛丽莲·梦露的照片,片子经电子分色处理,脸部颜色简化到黑、 红和深绿。与其相对的墙上是纪念美国什么博物馆200周年的招贴画,画面杂乱,我只能分 辨出手指前方的肯尼迪、正在着陆的82空降师伞兵和一顶穆斯林小帽。大片的红、绿、蓝 色充满了画面。大使的办公桌空着。皮转椅旁是一面美国国旗,旗杆顶端是一只展翅的金色 白头鹰。当一位白人记者问:“美国使馆与一个月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时,代办懒洋洋地答 道:“我知道的惟一变化是,一个月前我们有40多名工作人员,而现在只有5名。”另一 位记者又问:“你对昨天萨达姆的建军节讲话有何看法?”代办面无表情:“当时我睡着 了。”接着,他揉揉眼睛:“直到今天早上我还没睡醒。”
1月13日22点10分,当面带倦容的联合国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尔出现在萨达姆 国际机场贵宾楼入口时,等了一天的二百多名记者蜂拥而上,当局不得不出动军警。
身穿呢大衣的德奎利亚尔表情忧郁,说话略带口吃,他只用英语简述了他此行的使命, 没有人翻译。站在他左侧的是伊拉克外长阿齐兹,身穿黑大衣,面带训练有素的微笑。五分 钟后,德奎利亚尔消失在会议室右角的一扇门后。发疯的记者冲上去,但马上被身材高大的 军警驱回。记者们齐声用英语朝阿齐兹大喊:“战争要来临了吗?”阿齐兹不作回答,依然 面带微笑,在一群着暗绿色军便装的持枪警卫护卫下,钻进一辆黑奔驰扬长而去。
入夜,机场至巴格达市区的高速公路实行区域灯火管制。路旁满是手持AK步枪的士兵 和缩在灰色兰德罗孚吉普中的共和国卫队。我们将车开得很慢,以免刺激神经高度紧张的士 兵。街面上静悄悄的,一扫往日的繁华,商店很早就关了门。
天明,我上街抢拍战前的巴格达。巴格达富人居住的曼苏尔区排起了买奶的长队,商业 部购物中心大门紧闭。军警不许记者拍摄排大队购物的人群和空空荡档的橱窗,货架上有些 货物尚未拆去印有科威特字样的包装纸。
在巴格达附近的萨达姆城里,黑市面粉每公斤7伊拉克第纳尔,比8月2日入侵科威特 时上升了129倍,在拉希德大街阿卜杜·瓦哈卜雕像下,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的一名丹麦士 兵和一名马来西亚士兵正在以1美元5伊拉克第纳尔的黑市价格与当地人换钱,与1第纳尔 3.228美元的官价相差近15倍。按黑市价,1美元可购得近3罐雀巢咖啡。
街头士兵明显增多,手端AK—47步枪的军警甚至钻到公路立交拐角处的水泥洞里。银 行、政府机关、庆祝广场、无名烈士墓、超级市场门口还站上了头戴红色贝蕾帽的共和国卫 队。总统府大门上架起了高射炮,武装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惊得鸽子无目标地乱飞。
由于英、美、法、德等使馆撤离,去那里的游行已明显减少。我想起前几日在美国使馆 门口的一次示威活动。六七个人组成的“和平团”在雨中示威,一个操英文的小伙子对着摄 像机慷慨激昂讲着什么。一个澳大利亚人头戴牛仔帽,手握两把手枪,问我是不是日本人, 他要把这两把手枪卖给布什和萨达姆:“No chemical wespons!(不要使用化学武 器!)”一位德国老太太高擎一块大牌子,默仁立,我只认识德文“Ich”是“我”的意 思,似乎还有个词是纽伦堡。
Ich Habe 1945 Die Hoelle
Von DreSden Ueberlebt
In der Nurubegerstrsi
A11e Menschen werben Brueder Wo dein
Sanfter Fluegel weilt。
经人翻译,才明白是借用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一句唱词:“我们都是好兄弟,我是德 累斯顿大轰炸的幸存者。”
1991年1月2日,伊拉克政府命令所有1973年以前出生的男孩立即到预备役报到。看 着才满17岁的半大孩子斗志昂扬奔向征兵处,我的心情怎么也明快不起来。政府已开始向 民兵发枪,机场小卖部的售货员得意地向记者炫耀屁股上的柯尔特手枪。
出租车司机惊奇地问我为什么还不离开,“因为这个城市和它的350万人口将不复存 在”。
与年轻人的激动相对应,老年人则出奇的平静甚至悲观。我们的房东哭泣自己命苦,他 只在曼苏尔有亲戚,可多国部队已将那里列为攻击目标,因为那儿有化学武器基地。
医院开始把药品集中清点,装箱隐蔽。巴格达市中心的拉希德大街出现了军车,开往科 威特方向的军人,在这里尽情地享用政府最近给他们增加的每月50第纳尔。正在休假的列 兵穆罕默德·阿里中止了他的临时出租业务,奉命开赴前线。一位宪兵将几台名贵相机贱价 拍卖给外国人。我本能地想起我那做梦都想当摄影记者的传真员徒儿,我仅用200美元就从 这位宪兵手中买了台带马达镜头口径为1.2的尼康FE,准备战争结束后如果还能活着回 去,就把这台相机带给他。
一些政府部门很早就下了班。下午两点半,伊拉克通朱用老虎钳剪断了三台新电传机的 电缆,又剪断了另外几台暂时不用的老电传机的电缆线。我则将这几台电传机、打孔机、英 阿文打字机搬下楼,装进一辆“考斯特”车。又将一些别的物品分放在“奔驰”和“丰田” 后备箱里,老朱开“奔驰”,我开“丰田”,运了两趟。我的脊背疼极了,重东西我搬,首 席管细软。凌晨四点多我又回去收拾行李,拆暗室、放大机之类,半小时内完活儿。我又去 叫醒房东,将防化服、食品等送给她。房东老太太问道:“You'll leave really(你们 真的要走吗)?”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1月13日凌晨,我和老朱将撤走的同志送到机场。几名修女正与一位老神父吻手告 别,她们计划飞往梵蒂冈。机场安检没收了英文记者李大伟的手表,“因为怀疑是爆炸 物”。李大伟指着我说:“这个戴眼镜的大个儿是拉马丹(伊拉克副总统)的朋友,他的武 装带都是拉马丹送的。”我就势撩起上衣,露出地摊上买来的有飞鹰搭扣的共和国卫队军用 腰带。李大伟见士兵不信,忙着打开手提行李,摸出一张拉马丹敬军礼的10寸传真片。这 张照片是1月9日世界穆斯林大会开幕升国旗时,我钻到拉马丹前面用200毫米镜头拍的, 仿佛是拉马丹朝我敬军礼。值勤士兵接过照片细细一看,顿时傻了,转过身来“啪”的一个 立正。
黑云压城,拍摄、冲晒、放大、传真之余,我开始采写文字新闻。战争状态下,我越来 越感到仅靠图片已无法胜任大战在即的特殊要求。随着巴格达走向战争深渊,日益沦为全世 界瞩目的焦点,我的狗屎文章裹挟着照片登上了国内外报刊的版面。连当时很少用新华社通 稿的《北京晚报》也在1991年1月15日头版刊登了我的《临近摊牌的巴格达》。事后,中 央电视台正大综艺创始人辛少瑛问我在通讯阻绝的巴格达是怎么把稿子发出来的,我说这有 赖于我一流的汉语拼音。
进入到1991年1月,伊拉克国际通讯全部中断,由于没有了电话,以往新华社向外界 发稿的传真机无法工作。此时,惟一能与外界交流的仅有大使馆的无线电台。可惜电台仅能 发密电码,这让平素以文传发稿的新华社记者束手无策。就在我热锅上蚂蚁般四处乱撞之 际,郑大使把我招进了官邸。他问我是否可以用汉语拼音写文章并用打字机编码打孔。我说 我的汉语拼音至少在新华社中东地区名列第一,至于打字、编码、打孔更何足道哉。大使听 罢说:“小子,从今天起每天我用使馆电台帮你发一篇稿子。不过报务员只管发打完孔、编 好码的纸带。每天下午5点前把你的纸带给我拿来。”于是从此,我每天把所见所闻都缩编 成一厘米宽的纸带,几十米长卷成一卷,输进使馆的发报机,通过高扬的无线天线变成电 波,发往世界。万里之外的北京外交部抄收后,再将其还原成一厘米宽的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