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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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四天,当他上学走到前弄堂的时候,有几个孩子对他点点戳戳。
不料当他放学回来的时候,他见到约有二十多个孩子似乎在等待着他。他们跟着他走,从前弄堂跟到了后弄堂。他想赶开他们,没有成功。这些孩子,以及后来闻讯赶来的,将最后一条小弄堂挤得水泄不通。他从窗口张望了一下,下面立即有了反响。
开始时一阵传统的喧嚣,像是序幕:
“落雨喽,打烊喽,
小八剌子开会了!”
这似乎是一种号召,然后是齐声喊叫:
“长脚螺丝敲洋丁,
敲来敲去敲不进,
为啥道理敲不进,
因为里面有只螺丝钉!”
在一些半通不通的初中生的启发下,强调的是“里面”,这就有了暧昧的成份。孩子们便不怀好意地大笑。四面八方的孩子全部通过弄堂的各个口子涌过来,大同坊像新年里的城隍庙一样拥挤。
任何时候,孩子都是弄堂真实的体现。父母在家中的枕边絮话,小弄堂里的窃窃私语,只有孩子,把那些细碎的声音捕捉到了。
他们嘻笑跳跃,无比投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们成功地用分贝将陈瑞平罩住,让他独自一人,孤魂游荡。
你能说他们全是小凶手吗?谁都认为,荒漠的年代,他们仅仅做着唯一可以做的游戏。
不少在大同坊被批判过的人全部被孩子跟过。从资本家到当权派,一直到流氓腐化分子。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原因而跌倒,石库门一定会投井下石。弄堂里已经因为孩子死了一个人。那就是六十五岁的卖水果的苏州老头,他的老婆年老体衰,从早到晚一直在咳嗽。每每闲得无聊的苏州老头要和他干些男女之事,她便坚决拒绝。他们的争吵相打的声音从小小的灶披间传出来,一弄堂尽人皆知,于是他们走过弄堂,就会被人窃窃地指指点点。他的水果摊属于资本主义,文革前就不能再摆了,谢大姐安排他扫弄堂。最后,他在某一个下午,用橘味水果糖诱骗了一个六岁的女孩。先是摸了她的脸,然后逐渐下移,最后探到了下边。
生逢1966 21(2)
老头的形迹被人发现了,他被批斗,扫弄堂不再是谋生,成为了一种责罚。他在弄堂中跌跌撞撞边扫边走。最后他被孩子们看中,一路跟着不罢不休。可怜他竟然还要和孩子理论。他用糯软的苏州腔咆哮,哪里敌得过汹涌的石库门童谣?仅仅两个星期,他就精神错乱,自去寻死。
只有居委谢大姐或者派出所的周同志在弄堂口一立,孩子才飞也似的作鸟兽散。谢大姐于是经常在弄堂喧哗的时候从办公室跑出来。可是,她能永久站在弄堂里吗?学校上课很不正常,孩子们一直闲荡在弄堂里。谢大姐其实比平常更忙碌。她胸口闷气喘得再凶,她又能拿一弄堂的孩子怎么样?
陈瑞平已经不能出门。往往他前脚刚跨出门口,就有几个狞笑着的小孩子飞跑着离开,他们是被大一些的孩子安插在这里望风的。
瑞平每走出一步,孩子就会增加十个。所有的声音都在喊叫,一时很多条弄堂会拥出很多的孩子,他们放下了正在下的棋,正在打着的扑克。他们拖着黄脓鼻涕,满面满身的油汗,头顶心生着热疖头,背心上全部是金玉痱子。衣冠不整,或者上身赤膊,没有“衣”“冠”,裤子上全是补丁。他们用那种很下流的很流氓的很晦涩的眼光射向陈瑞平。他们拖着拖鞋或木拖板,走路有响的有不响的,但是一起顿脚,便是山摇地动。他们像磁铁一样紧贴陈瑞平,又像盯梢一样若即若离。他们永远离开陈瑞平三米,以高大而面色苍白精神萎顿的陈瑞平为圆心,自动形成了一个直径六米的圆,就像上面有一只追光灯笼罩了孤独的陈瑞平。陈瑞平靠墙,圆就成了半圆。陈瑞平回身大吼一声,面对着他的孩子被吓退几步,圆就变成了椭圆。不一会儿,又回复原样,顿足声和喊声更响。
有一个清晨,瑞平在红墙上见到了一张粘在墙上的白报纸,上面是“陈瑞平下流”五个大字。陈瑞平就用力把纸撕了下来。不料那就把诡计的封面打开了,里面是一幅漫画。用粉笔画的。他和汪蓓蓓手牵着手走在一起,脸上都画有红的XX,两人一丝不挂,他的“弟弟”被画成如同山芋一样臃肿丑陋,还在滴水!
陈瑞平在弄堂中行走,就像一个幽灵,在声浪中飘浮。他忽然感悟。有一个人已经预料到了弄堂里会有这样的场面,那就是爸爸。
有一天,一辆黄鱼车徐徐从前弄堂过来,通过了小孩的防线,黄鱼车上满是行李家具。长脚阿蔡推着黄鱼车。跟着阿蔡的是阿蔡的女人和蔡小妹。经过里委和房管所的反复讨论,住房紧张的长脚阿蔡一家成为对门的新房客。阿蔡一家是因为住房平均面积居本弄倒数第一,更是因为根红苗正,弟弟又是抗美援朝的烈士,才击败了所有竞争对手,对手中包括亭子间嫂嫂和绍兴老太。亭子间嫂嫂带着特别的心情来迎接新的邻居。愤愤不平留在心里,羡慕溢于言表。她忙着出来抢过阿蔡女人手中的包袱,熟门熟路地作了向导。
生逢1966 21(3)
当蔡小妹将对过关闭了二十多天的窗户再次打开的时候,他正好在小间,她刚一抬头,立刻把头低下了;转身就回了前楼。接着他听到了蔡妈妈和小妹凶猛的争执,然后是小妹的嚎啕大哭。陈瑞平突然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大约在三天之后,对过开始将窗门打开了。长脚阿蔡的老婆就将竹竿“渡”一些吃食过来了,有时是在饭里蒸着的南瓜和芋艿;有时是自己包的粽子;有时是几根甜芦粟。现在瑞平已经是人家可怜的对象了。
但是,小妹还会出现在对面的窗口吗?难道现在他还有资格将目光流连在对窗吗?
陈瑞平很多时间总将自己关在家中。他将父亲的照片和母亲的照片放在五斗橱上,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在妈妈的照片背后,他写下了:
“邵玉清,生于1918年3月18日,死于1967年9月15日”。
在此之前,妈妈已经在爸爸的照片背后写过:
“陈宝栋,生于1910年6月5日,死于1966年9月3日凌晨。”
爸爸有着方方的额角,斯文地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妈妈是萧山江边沙地上常见的长圆脸型,上眼皮有一点浮肿,照片上,她眯起了眼睛,好像要躲避那一下强烈的闪光灯。他们全在开心笑着。可惜照片剪开就不能再拼成为一张了。
生逢1966 尾声(1)
陈瑞平那些在文革期间渡过中学时代的人,后来被称为“老三届”。“老三届”中有不少的人都很有才干,小木克就是一个。当然,今天这样称呼他有一点失敬,因为他今天是一个正局级干部。
关于穆局长,有很多的传说,他完全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他能在大起大落反反复复的年代永远站在潮头,又能在文化革命结束之后一直开着顺风船。他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找到提携他的人,又永远有人在保护着他。
穆局长还是处长的时候,有一天在解放日报上见到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的作者是国家通讯社的陈瑞平。以后,穆亦可不断看到陈瑞平的名字。他的照片要比年轻记者的图片耐读,总有那些画面以外的内涵。看得出来,他比一般的摄影记者要有阅历的多。最早被穆亦可注意的那张照片是在上海图书馆门口拍的,主角是一群在铁门口等待开门的青年人。那时,他刚刚从黑龙江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他拍出了一个时代的特征。他见到了逆光,所有的人全部都勾了轮廓,形象凝重有力。他加了闪光,最前面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老三届,望着铁门凝视的那种痴痴的期待眼神打动了很多人。
两个中学时代的好友重逢了。
两个全是忙人,他们好几个月才有机会一起说说话,喝喝咖啡或者红酒。陈瑞平已经成为一个胖子,体型很像是一个纺锤,他的话很多,其实是摄影记者平时用镜头代替了说话。穆局长的修养很好,完全能静静听他讲完,这对他劳碌的仕途是一种调剂。在宦海中沉浮就是在不断说话,他对下属说话和上级对他说话。做官时间越长,心就越是寂寞,他总是希望有一个和官场无关的安全角落,听听真话。
有一次,陈瑞平约了小木克来到淮海路。他们走进淮海路的某个大商场闹中取静的咖啡馆,小木克一看就说,楼下当年应该是那家面店。瑞平说是,他们篮球队经常在这里吃八分一碗的阳春面。他们并肩坐在两把藤椅上。瑞平越过精致的咖啡杯,把自己的眼光看着窗外,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这样的眼神,有一点痴呆呆的。小木克没有料到瑞平今天这样沉默,就顺着他的眼睛看,于是就见到了马路对过一家只有半间门面的酱鸽店。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高个女人,正把一只油津津的酱鸽挂到橱窗前。她的背有一点驼了,在白色的帽子和白色的口罩之间,依稀看得到长悠悠的眉毛和眼睛。
“蔡小妹?”
“是的。”
“那家小店是她承包的?”
“不是,打工而已。每个月六百五十元。”
男人流着泪水一点一点说着一个女人,总有一点心烦意乱。蔡小妹第一个报名到黑龙江去。她在军垦拼命地干是不用多说的。在查哈阳她是第一批选送上北京大学的。在上大学之前,作为工农兵学员的蔡小妹曾经表决心说她上了大学还要回到北大荒。别人是说说而已,最后都食言了。而她果然回去了。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她和在另一个农场扎根的哈尔滨青年恋爱了,就没有走。儿子先她回来上学,他们两口子一直到退休才来到上海。而她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处寻找陈瑞平,将他妈妈临终时给她的金子交还。
生逢1966 尾声(2)
“你总是一直喜欢着她。”小木克感觉到了陈瑞平粗重的呼吸,“她会不会也对你一直有意思?”
“她到我们农场来过两次。我都避开了。人家告诉我,小妹曾经到处打听我。”
“那你为什么不向她说一声?哪怕说一句,一切全都改变了。”
“我没有这个脸,那天晚上我和汪蓓蓓的事情尽人皆知。后来,后来我后悔已经晚了。” 陈瑞平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蔡小妹:“她还挤在破破烂烂的石库门里,她买不起新房子,只能等待哪一天拆迁。你不知道,她刚刚从农场回来的时候,五十岁的人就像个老外婆!花白头发,满脸皱纹!”
这话说得小木克的眼睛潮润润的。“你啊,你啊。”他用肩膀撞了陈瑞平一下,“你活得多累啊,这样沉重的包袱,你要背一辈子吗?”
陈瑞平重重地摇了摇头:“她感到委屈了吗?她后悔了吗?她需要我们同情吗?”
一阵风吹过,密密的树叶沙沙地响。
多少年来,淮海中路只有绿荫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