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阅世(全本) 作 者: 张元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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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张敖之罪,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贯高与客孟舒等十余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
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榜答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
仰视曰:“泄公邪?”泄公劳苦如生平驩,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阅世随笔(16)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乃仰绝肮,遂死。
汉高祖立国的第五年,赵王张耳去世,朝廷追赠他身后的谥号,称为景王。他儿子名敖,接了王位,他所娶的王后,就是高祖的长女,封为鲁元公主的。
张耳是汉高祖做平民时候的旧交,陈涉起事之后,他带兵去平定燕、赵一带。后来项羽立他为常山王,不久,归汉,高祖又立他为赵王。
过了二年,高祖从平城回来,经过赵国。赵王张敖早晚备办了筵席,自己卷起衣袖,在旁进膳,恭恭敬敬,尽他子婿的礼。谁知那高祖一味的据傲,盘着两腿,坐在席上,随口乱骂,待他反毫无礼貌。
汉高祖七年,韩信联合匈奴谋反,高祖亲自带兵去平定他,不料在平城地方,被匈奴围困七日,就此收兵而回。平城,在现今山西省大同县。
赵国的相臣贯高、赵午一班人,年纪在六十外,从前都是老国王的门客,为人很自负,这时看见高祖无礼,忿忿不平,道:“我们国王,这般儒弱,真算得是个孱王了。”
相约了,同去见赵王,竭力的怂恿道:“天下大乱,起来的不知多少豪杰,自立很不容易,自然是能者在前。吾王尽子婿之礼,侍奉高帝,算得恭敬,不料高帝相待,如此无礼,我们要献他一刀,替吾王出口恶气。”
赵王闻言大惊,咬着自己的手指流出血来,很恳切的答道:“诸君太说错了!我先王受陈余的暗算,丧师失地,幸亏高帝帮助,将先王的国土,归还于我,世世子孙,都受着他的大德。我现在所有的,哪一件不是高帝所赐的呢?请诸君不要再说这等话来!”
陈余和张耳本是至好,同时投在陈涉部下,张耳和赵王歇在信都被秦将围困,陈余坐视不救,结下深仇。后来陈余攻破常山,张耳败走,因此亡国。
贯高、赵午为首,一共有十几个人,退了出去,互相抱怨道:“本来是我们错了!我们国王忠厚,受人之德,不肯违背。我们不能受别人的耻辱,高帝这般耻辱我们国王,我们忍不住,要去杀他,是我们的主张,怎么好去拖累国王呢?侥幸成功,自然是国王享受,若然失败,我们自己担当便了!”
又过了一年,高祖从东垣回来,又从赵国经过。贯高一班人,知道他要在中途歇宿,就在柏人行宫墙壁内,埋伏了许多人,预备一有机会,即便动手。
不久高祖驾到,很想留住一夜,忽然心血来潮,因问道:“此地何名?”
旁人答道:“是柏人!”
高祖一想,柏迫同音,恐怕为人所迫,随即传令启程,没有住下。
汉高祖八年,高祖又亲自带兵到东垣,将韩信余部剿平。东垣,在现今河北省正定县。柏人,地名,在现今河北省唐山县。
又过了一年,贯高有个仇人,打探着他的密谋,就去告发。高祖立刻派了官役,到赵国去,将赵王张敖拿下,那相臣贯高一班人,也一并拘捕。
那同谋的十几个人,都抢着要自杀。
贯高一人起来反对,愤愤地责骂他们道:“哪个叫你们干的?国王本来不与闻这件事,现在也将他拘拿。你们一个个都死了,靠哪个出来证明他没有反状呢?”
那时官役们将赵王装入囚车,四围加上板,严密地封着,押上长安而去。
高祖痛恨张敖,要重重治他的罪,下了一道诏书,谕知赵国众臣和门下的宾客,凡是跟着张敖来的,合家处斩。贯高和门客孟舒等辈,一共有十几个人,并不逃避,都剃光了头,带上颈链,扮作赵王家中的奴隶,一路追随而来。
到了长安之后,开庭审问,法官提贯高到案,贯高很爽直的供道:“这事完全是我们所做,瞒着国王,他至今还是莫名其妙哩!”
法官严刑拷问,毒打了几千次,拿火来烫,针来扎,周身糜烂,可算得体无完肤;到底他也没有承招一句。
法官将审问贯高的情形和供招,奏上高祖。
高祖也很感动,道:“这是个壮士!有哪个认得他?私下替我去问问看!”
朝中有位泄公,官为中大夫,应诏前来,启奏道:“那人是臣同乡人氏,素来相识;在乡里中,是个很尊重名誉和道义,说一句是一句,不肯违背自己说话的人。”
阅世随笔(17)
高祖取了信符,交他拿着,去问贯高一个实在。泄公进了监门,走近贯高身前,见他躺在一个土筐之内。
贯高抬头一看,问道:“来的是泄公么?”
泄公再三慰问,和旧时相好一般,谈了一回,便问道:“这次案情,赵王张敖究竟有没有与谋?”
贯高道:“人之常情,在哪一个不爱惜他的父母妻子呢?我的父党、母党、妻党,都已经合门被判死罪,难道就要拿赵王来换我的生身父母吗?只是为的赵王实在没有反意。这事与国王完全无涉,造谋设计,只有我们一班人。”
说罢,又把所以起意的原因,和瞒着赵王的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泄公辞出,进朝去见高祖,据实奏上。高祖便下诏,将赵王赦出。自此很看重贯高的人格,道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当下又差泄公专诚去通知他一应事情,道:“赵王张敖已经平安出了监狱了。
同时告知高祖赦免他所犯的罪名。
贯高闻言,欣然问道:“我们国王真是出了监狱了么?”
泄公道:“真的。”
泄公又道:“皇帝很器重你,所以连你的罪名,也一概赦免。”贯高道:“我所以忍着这般痛苦,留着这一口气,就是要替国王表明他没有反意啊!现在我们的王已经获释放,我的责任已尽,即使从此脱离人世,我也毫无遗憾了!我对高帝,到底有君臣之分,我得了杀君的名,又有什么面目,再去称臣?就是高帝不问我的罪,我自己能够不问问我的良心么?”说罢,扬起头来,尽力捏断了喉咙,即时殒命。
批评
汉高祖是个皇帝,对赵王张敖无礼,贯高这班人看不过,便要去杀他,替主人赵王出气,气概真是不凡。
谋杀高祖不成,倒反累了赵王,合谋者只图以一死自了,岂非懦夫?无怪贯高要痛骂他们。
贯高受的酷刑,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依然忍着痛苦,来替赵王辩白;汉高祖何等枭雄,对他也不能不拜服。
做人有做人的责任,贯高说:“吾责已塞。”怎样才能够使世上的人个个都想着这四个字?
环游谈荟
(1911年1月)
去年余有环游地球之行,所至之国凡十数,往还仅十有半月。时日短促,而语言又不甚足用,闻见所及,至为肤末;舟车罕暇,纪录尤略。归国后,友人索观游记,愧无以应,乃取途中所杂录者,稍稍整理之。追忆所得,辄为搜补,随笔掇拾,漫无体例,亦聊以为知彼之助而已。至凡属于教育之事,则别为一编,兹不及焉。宣统三年正月张元济。
二月初七日,自上海起程,经厦门、香港,至新嘉坡,入马来海峡;沿岸行,历二埠,一司威南,一槟榔屿,由此入印度洋至锡兰岛;泊舟于可伦坡,西行至亚丁,入红海,溯苏逸士河,河尽处为波特塞得出口;入地中海,越直布罗陀,入大西洋,抵伦敦始舍舟登陆,居月余,至爱尔兰,历都伯林及贝耳法斯德两城,复返伦敦,至多汶渡英伦海峡至比利时海口俄斯坦,旋往不鲁舍拉,比之西南境曰耶波勒斯,南境曰耶慕尔,东南境曰列得,北境曰安多厄尔比者,皆一涉足焉;去比利时,之荷兰,居什文宁根,所至之地曰海牙,曰散戴姆,曰鹿特丹,曰亚摩斯德登。由此至德意志,首柏林,次勒不士格,次德勒斯登,萨克索尼亚邦之都会也;西南行,入奥地里亚境,至巴拉加,其地为波希米之故都;既至维也纳,循多脑河迤逦至匈牙利,都城曰布达佩斯,盖欧洲之游,东行至此而极矣;返维也纳,复西行,至音斯不罗各,又入于德,至慕尼克,巴维也拉之都会也;西南行,至瑞士,经两城,曰苏黎世、曰卢苏尔拿,由此入意大利;最先至者曰米兰,次曰威内萨;次日佛罗棱萨;次日罗马;折而北,至热那亚,至是而意大利之游毕矣,入法兰西,仅至巴黎;由加来斯渡海峡,归伦敦,至苏当波敦海口,登舟渡大西洋,至北亚美利加,抵纽约,登岸;由是而华盛,而支克哥,而萨克兰缅多,而旧金山,复登舟渡太平洋,至哈瓦连岛,其都会曰和诺鲁鲁,舟行南线者所必经也;既抵横滨,陆行入东京,而奈良、而神户,复遵航路归上海。时十二月十八日也。
舟过厦门时,有下舱客一千七百二十二人,云赴新嘉坡及槟榔屿者;询以何事往,则云小贸易或作工;然多身无长物者,视其人亦蠢蠢无所知。余不能无疑,以问船长,则曰英禁贩奴;且有领事来验视,必不许也,将行时,英领事率西医及捕头登舟,逐一检视,几不以人类相待。中国官无一至者,太古洋行买办邱君语余,每年正二月最繁盛。船大者辄载数千人,小者亦数百;余询有生还者否?曰什之二三耳。余询中国官知之乎?曰从不问讯也。既抵香港,客无一登岸者,余益疑之,密询司机长究有猪仔否?曰甚难言。同行英友愤不能平,允助余侦探;一日语余,已婉询船长,船长谓确有被掠卖者,但不能证实。本人亦绝不声诉,虽欲拯救而无由云云。船仆骆姓者广东花县人,语余新嘉坡猪仔馆在金镑、牛车水等街。厦门、香港等处皆有经理人。勾引贫民,劝令出洋谋生,并为之代给船资(闻约须银钱十元),遣伙押送;沿途守视,既至新嘉坡,入居猪仔馆,严禁出入;有招工者至,馆主与订工价,议既成,则拨所需人数与之。每人岁得工价约银钱四五十元,然本人一无所得。尽以畀馆主,除川资及宿食费外,是一人可赢三十余元也。猪仔受雇后,赴英官(汉名曰华民政务司)处订合同,英官询被雇者愿否?若不愿,则缴还馆主十六元即可自赎;然猪仔至此安从得钱。亦惟有饮恨吞声,俯受约束而已;既订合同,雇主挈之往,或垦荒、或开矿,工作之苦殆难言状。满一年,去留可自由;如续订雇约,则工资可为己有;然前此一年之中不名一钱,偶有所需,必贷诸雇主;雇主辄勒展受雇期限,尤可痛者,则凡猪仔群集之处,无不有妓寮赌场烟馆窟穴其间;若辈庸愚,乌知自爱,身入其境,大半沈溺;耗财愈多,积债愈重,而雇主之束缚永无了期。间有能自振拔者,似可有出于幽谷之望矣;不幸雇主不仁,又为之转售他处;呼吁无门,隐忍受命。其展转而死于沟壑者不知凡几矣,吾闻此言,吾愈心痛;偶至下舱闲步,以不通厦门语,无从问讯;与之笔谈,则若辈识字过少,不能自达其意。且似有人在旁,禁勿与余交接者;忽于人丛中,睹一村学究坐而观书,视之则新旧约也,问何业?日在华传教,有友在新嘉坡经商,招往教读。问以同舟之人有无猪仔?以未知对,余托密为探访,并勖以拯救同胞之义,欣然应命,越二日往访,则一切诿为不知,意甚落寞;盖必押送猪仔之人有所觉察,出而施其运动之伎俩,故至于此;余知侦探之术已穷,欲俟舟抵新嘉坡时尾客之所之,观其究竟,不幸途中有病毙者。舟将至时,泊口外检疫,医至,疑为有疫,谓须将下舱客送病院一一检验;于是客尽乘 小舟往棋漳山,从此别去,不复相见矣。
阅世随笔(18)
到新嘉坡,晤宋君木林,道及此事,宋君言昔孙铭仲任总领事时,有士人被诱至此,卖入他埠充苦工,不胜凌虐;投函乞救,孙君为之赎身者,凡十有八人云。
新嘉坡华人,除领事外,无一御长衫者;短衣散袴,辫发下垂,非中非西,别成一格。
华人街市悉仍中国旧俗,有时循行数里并不见一洋房;目所触者中国之器物也,耳所闻者中国之言语也,使吾民具有自治之能力;而国家更以殖民政策辅之,彼南洋群岛焉不为吾有者耶。
英人得新嘉坡,距今将百年矣。廛市之间固极繁盛,而一出郊外,则深林密箐,中惟官路或铁道可通行人。余则涂径几绝,丛莽中时见二三茅舍,为土人蛰居之所;察其情形,实为棒狉世界,从未经垦治者;岂英人之力有所不及耶,抑故留余地以安土人耶,抑治理之道固有不能求速者耶。
由市中乘汽车行十四迈尔,易小汽船渡一海峡,即为柔佛国境。新嘉坡故属柔佛,嘉庆时割让于英,划江为界;国有主,号苏丹,奉回教,称臣于英。国中政治悉受英驻新嘉坡长官约束。今苏丹名摩哈密德亚利,年三十许,曾游学于英,其母亦欧种也。
旅店临江,距渡头不远,规制崇闳,悉仿欧式,盖以馆游历之西人也;店中别有数室,号为欧罗巴巫来由人会所,闻苏丹及其贵胄大臣时来饮宴于此。冀得与白人相接,以矜其外交之能,与吾国京师所谓六国饭店者殆复相似。
闻苏丹所居,去余旅店不过三四迈尔,则此固柔佛都城也;而烟户寥寥,土着尤少;余步行十余里,街市绝短,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