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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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厦里到处都是猫,还有一两只狗。它们在灰色的水泥走廊上追逐打
架,有时留下大小便没人清扫,造成左邻右舍的是非恩怨。许多人向当局投
诉。市政局终于派来了官员,告诉他们要执行宠物管制条例。黑騠和其他人
一样,得将猫毁灭。这个危机还撞上了别的恶运。她患了重感冒,没办法出
门赚钱,而又无法前去领取老人津贴,结果欠了债。她还欠了一大堆租金。
她租借的电视机没缴租金,引来了一个营业代表上门催款。
邻居又闲言闲语,说她“野性发作”。话说她那只猫带回来一只鸽子,
沿着楼梯、走道一路滴着血,甩着毛。有个女人到她屋子去理论,结果发现
她在拔鸽子毛,要炖来吃。
原来她一直都在炖鸽子,和騠比分着吃。
“你这脏鬼,”她对猫说,一边把炖好的鸽子放在它盘子里吹凉。“老脏
鬼,吃肮脏的鸽子。你认为自己是什么,野猫?规矩的猫不吃肮脏的鸟,只
有那些老吉普赛人才吃野鸟。”
有一天晚上,她求一位有车子的邻居帮忙。她把电视机、猫、几捆衣
服、婴儿车放到车子里。车子驶过伦敦来到一个贫民区的一间房间前,那一
区整区都要拆除重建。那邻居又替她跑了一趟,给她送来了床、垫子、衣柜、
旧行李箱,还有锅子。就这样,她离开了她住了三十年,将近半辈子的街道。
她在那间房间里重整她的家。她害怕被追讨欠租,和被追究那部偷来
的电视机,因此不敢去找“他们”领取津贴,也不敢登记身份。她又开始做
她的生意,小房间一下又堆满了五颜六彩的布料、花边、金属缀片。她在一
个单环的煤气炉上烧煮,在水槽里清洗。屋里没有热水设备,只能用煮锅烧
水。屋里其他地方还住了几个老太太,和一个有五个小孩的家庭,挤得不像
话。
她住的是最底下一层楼,在屋背面;房间有个窗于,面对一个弃置的
院子。她的猫可在周遭一哩的空地上捕食,对它来说,女主人这个住处实在
太妙。屋子附近有条运河,肮脏的家居污水中伫立着几个小岛,猫可跳过一
艘艘停泊的小船跳到小岛上。岛上有的是老鼠和各种鸟类。而屋外的人行道
上多的是肥大的伦敦鸽子。騠比的捕猎技巧高超,很快就在当地的猫群中取
得了地位,没有遭受多少的挑战。它身强力壮,制造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猫。
在那个地方,黑騠和她的猫度过了五年快乐的时光。她生意做得不错。
附近有不少有钱人,他们贱价丢弃的,正是穷人所需。黑騠并不孤寂,她和
顶楼上一个妇人吵吵闹闹地建立了还过得去的友谊。那妇人也是个寡妇,也
和子女断绝了关系。至于同屋那五个小孩,黑騠对他们声严色厉,骂他们吵,
嫌他们乱,但却偷偷塞点钱和糖果给他们,一方面又对他们母亲说,“为子
女做牛做马,太蠢了,他们是不会感激的”。她就算没领老人津贴,也过得
不错。她卖了那部电视机,请楼上的朋友去海岸区玩了几趟,还买了部小收
音机。她向来不看书也不看杂志,事实上是她并不识字,或是说识字不多。
那只猫养起来非但不花钱,反而有进账,因为它会自己觅食,且老抓鸽子回
来,她则以牛奶回报。
“贪吃鬼,你这贪吃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哦,我都知道。吃那些老
鸽子可是会生病的艹果,我可是一直都跟你说的艹果,哦?”
那条街终于要重建了。以后再不会是一长片模式一样,有碍观瞻的贫
民地带了。将来的房子,购买的人都是些中产阶级家庭。这是说,目前虽然
还有更多质料好的厚衣服可购买,其实该说可乞讨,但时日不多了。黑騠直
到现在仍忍不住要鼓动她那略带忧郁的如簧之舌,滚动她那对依旧闪亮的美
国,不花分文获取一些东西。她忍不住那份诱惑。
然而她和邻居都知道,他们住的这个房子,连同一群穷住客,迟早会
给收购,以便重建。
就在黑騠70 岁生日那个星期,他们收到了通知,小社群得结束了。他
们有四个星期的时间另觅新居。
通常,伦敦在住屋短缺的情况下——其实世界各地何尝不然——这些
人都得各奔东西,自求多福。但由于市区选举临近,这条街上人们的命运于
是受到了关注。无家可住的穷人成了这条街的焦点,充分反映了这一区的现
况,其实这也是全市的现象。伦敦市有一半的地区房子高雅,住的人大把花
钱,但另一半的房子则败瓦残垣,租住着黑騠这一类的人。
在市议员和教会人士高声疾呼之下,地区官员无法推托不照顾这批重
建计划的受害者,于是他们委派了一个小组来探访黑騠他们这一屋子里的
人,成员包括一位就业辅导主任,一个社工和一位房屋重建部门主任。黑騠
老太太,高大。惭淬的身躯,穿着一套她在那个星期从破烂堆中搜出来的猩
红色呢绒套装,头上一顶一个黑色毛线织的茶壶保暖套子,脚上拖着一双大
一号的黑色爱德华式铜扣靴子。她邀他们到她房里。虽然他们都见惯了一穷
二白的场面,但没人愿意进入她房间。他们站在门口,向她提出了援助:助
她领取公援金——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她都不申请?此外,她和其他四位老太
太可搬到北部郊区一个市政局办理的安老院去住。这些老太太都过惯了热闹
的伦敦生活,现在别无选择,不得不同意,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满不是味
道。黑騠也同意了。过去两个冬天,她感到骨头酸痛,且一直咳个不停。但
她推着堆满破布烂衣的婴儿车,来来往往走遍了大街小巷,对伦敦的衣料和
品味又是如此的熟识,可说騠比其他那几个人更为地道的都市人,也因此对
搬进“绿野中”的新家这一看法,最为无所谓。其实她们要去的老人院,附
近并没有田野。但不知为了什么,她们都引用了这首老歌的歌词,似乎切合
她们这群距离死亡不远的老太太的情景。她们边喝茶边说道,“再度接近绿
野,不错。”
房屋署的官员来做了最后的安排。黑騠和其他的人都是两星期后搬。
那年轻人,坐在她那间东西塞得满满的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油腻
腻的,他屁股贴着椅子的边边坐着,害怕椅子里有跳蚤或是别的什么更可怕
的东西似的。空气中有股可怕的恶臭,他不敢用力呼吸。这间屋子有一间厕
所,但已坏了三天,厕所和她这房间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整个屋子其实都
臭气冲天。
这年轻人深知由于住屋不够所引致的悲苦状况,他也知道有多少老人
给子女抛弃,而又得不到政府的照顾以安度余年。但看到这个落魄的老人,
他仍不免觉得她能住进“安老院”,该算是运气的了,虽然他深知所谓的“安
老院”,都把老人当成顽皮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看待,直到他们有幸谢世。
而他对此是不敢苟同的。
他告诉黑騠到时他们会派一部小货车来替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搬家。
他告诉她除了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不必多带,“或许再带几张照片。”说到这
儿,他看到了一堆像是五彩破布的东西站了起来,伸出皮肉不整的黑色爪子
拍触老太太的裙子。她今天穿的是她自己用印花窗帘布钉成的,上有粉红和
大红玫瑰花,她说她喜欢那个图案。
“你不能带那只猫,”他脱口而出。他常要应付这种场面,深知所引起的
后果会是何等悲凄,因此通常用词都十分婉转。但他刚才是心理没有准备。
騠比看起来就像一团破烂呢绒布,沾满灰尘和雨水。它一只眼睛的肌
肉在打架中给扯裂,现在永远都是半张半闭;另有一只耳朵给咬掉了,只剩
下痕迹;在腰际有一大片无毛地带,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一个恨猫的人看
见猫就射击,騠比给他的空气枪射中,伤口过了两年才愈合。而且騠比还全
身发臭。
其实它女主人看来也好不到那里。她直挺挺坐着不动,闪亮的眼光露
出怀疑的神情,不怀好意地望着那个穿着整齐的市政局年轻官员。
“几岁了?”
“10 岁,不对,才8 岁,其实它年轻得很,只有5 岁,”黑騠答道,心
慌意乱。
“你要能了结它的悲惨,对它来说,应是一种恩赐。”
官员走的时候,她一切都同意了。老太太当中,只有她养猫。其他的
人有养彩凤的,老人院准许饲养小鸟。
黑騠打下了主意,也告知了其他的人。小货车来接她们,替她们载衣
物、照片、小鸟等。黑騠不在,她们说谎为她掩盖。“唉啊,真不知道她去
了哪儿,”老太太们不断地向那漠不关心的司机说。“她昨天晚上还在,不过
她倒是说过要去曼彻斯特找她女儿什么的。”于是,她们走了,到安老院去
等死。
黑騠知道,房子搬空之后,通常要等上数月,甚至数年才会真正开始
重建。她打算继续呆下去,等建筑的人来了才走。
那年秋天天气不冷。她平生第一次过得像她的吉普赛祖先,不像正正
经经的人那样进屋子进房间睡觉。一连几个晚上,她和猫缩成一团整晚蹲坐
在一家空置的大门口,离她那间房子两三家远。她非常清楚警察的巡查时间,
知道如何躲到蔓草丛生的院子中去。
正如她所料,那间房子平安无事,于是她又搬回去住。她把后窗的一
块玻璃打破,让騠比进出,免得要开前门或是开窗,惹起注意。她搬到顶楼
靠后院的一个房间去,每天一大早出门,推着娃娃车和破烂,在路上度日。
夜晚,她在地板上点了支蜡烛照明。
厕所仍然不能冲水,她改用桶子,晚上偷偷倒到运河去。运河上白天
船只穿梭,钓客云集。
騠比给她带回来了好几只鸽子。
“騠比!騠比!啊,你这聪明的乖猫,啊,你好聪明。你知道是怎么一
回事,对不对。你知道怎么应付,怎么对付。”
天气转冷,圣诞节来而复去。黑騠咳嗽复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包裹
在层层的毛毯、衣服中打吨儿。夜晚,她注视着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烛光飞
影。窗框不密,凉风飕飕。
有两次,她楼下来了流浪汉,她听到警察前来赶走他们。他们走了之
后,她担心騠比使用的破窗子被封住,还下楼去查看。
一只黑鸟从破窗子飞进来,想飞出去结果却撞死了。黑騠拔了毛,拆
了点地板当柴,在煎锅上煎了吃;煤气当然是早就截断了。她一向吃得不多,
有大堆的衣服裹身,只吃点面包干、乳酪碎,也够了。她虽然仍旧不够暖和,
但也不怎么理会。屋外一片烂泥混雪。她躲回窝中,心想,寒流将过,马上
就可出去营生。騠比有时也钻入她的窝中,她紧紧抱住它取暖。“唉,你这
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家伙,懂得照顾自己,可不是?心肝宝贝,对,对,
小乖乖。”
之后,雪暂时溶了,但一月天,严寒才刚开始。她正想出去走动走动,
却看到了屋外来了一部建筑小货车,几个人在那儿搬卸齿轮。他们没进屋来,
第二天才开工。第二天,黑騠带着她的猫和娃娃车,堆满了衣服,两条毯子,
走了。她还带走了一盒火柴,一支蜡烛,一个旧锅子,一把叉子,一根汤匙,
一个开罐器和一个捕鼠器。她害怕老鼠。
两英里路之外,在那气氛融洽的汉普斯特区,住了许多的有钱人,有
学识的人,出名的人。在他们的屋子、花园当中,有三间无人居住的大屋。
几年前,她搭乘公共汽车前往一个什么场合时途中看到了。她很少搭公车,
她那身古怪的装扮,看来既像槛楼的老太婆,又像个小顽童,引来旁人的侧
目和议论。而她这个鄙陋的流浪婆,年纪越大,稚气越重。总之,两者同时
具备,叫身旁的人看了不舒服。
她担心“他们”可能已把房子重建了,但没有、只是屋子半倒半塌,
非常危险,连流浪汉都不太光顾,更不用说那成千上万的伦敦露宿者了。屋
子里一块玻璃也没有,底楼几乎全无地板,只有积满了水的地下室留下几小
块平台、盖板。天花板支离破碎,屋顶全都掀光了。整个屋子看来像是给炸
弹炸过似的。
但在一个阴暗寒冷的傍晚时分,她从摇摇欲坠的楼梯拉上了她的娃娃
车,小心翼翼地踏着三楼易碎的地板巡视一番。地板上有个大洞,直通地面,
看下去就像望着一面并。
她点了蜡烛检视了一番,发现墙壁还算完整,有个角落还蛮干燥,不
受窗子飘进来的风雨吹打。她就在那儿安置她的窝。只剩窗框的窗子外面一
棵黑桑树,遮挡了二十码外的大马路。騠比被压在衣服堆下,挤在娃娃车里
颠簸了一路,压得它要抽筋了。它一跳跳出了车子,冲到屋外,没人杂草蔓
生的院子中,寻找晚餐去了。饱餐之后回来,看来心满意足,给紧紧地抱在
她瘦骨磷峋的手臂上似乎也无异议。她期待它饱食之后回来,这样她就能手
上抱着一团暖暖的骨肉,那确实暂时有助于减轻骨头里长久不去的寒痛。
第二天,她卖了那双爱德华式靴子,卖了好几先令。这种靴子现在又
流行起来了。
她买了一条面包和一些腌肉片,在那块残垣败瓦上,远离住所的一个
角落里,她堆了几块木板。起了个火,烤面包和腌肉。騠比抓了一只鸽子回
来,她也拿来烤。但不好烤。
她怕火苗太高会引起大火,烧掉了一切,同时也怕烟火上冒,引来警
察的注意,于是浇熄了火。鸽子血淋淋,不好吃,大半都是騠比吃的。她心
绪烦乱,意志消沉,心想那是国为冬日方长,春天遥遥无期的缘故。事实上
是她病了。在她承认自己生病之前,还出了几次门试着做点买卖赚点钱。她
知道自己还未真正病得严重,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子。
真要是最后攻防被击垮,那种无精打采的冷漠感受,她是可以分辨的。
尽管她骨头酸痛,头脑胀痛,咳嗽咳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她仍不认为自己
是挡不住风寒,纵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辈子都没住过一个热气真正
充足的地方,一辈子都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