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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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陈世龙很兴奋地,“古先生的洋文,说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学会了它!”
“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丝生意上有关联,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亲热的时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绯红了脸,顿时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却又不敢弄出声响来,怕前面发觉她在偷听,于是蹑手蹑脚,掩到自己铺位上,手抚着一颗突夹在跳的心,细细去想他们所说的那些话。
这一想恩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张在喊,她才警觉,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阳当头,已经中午了。
“来吃饭!”老张问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见你的人?”
“我睡着了!”她自己觉得这句话答得很好,睡着了便表示根本没有听见胡雪岩和陈世龙的话,见了面就容易装糊涂了。
她装人家也装,在饭桌上胡雪岩和陈世龙一如平时,倒是老张有许多话,因为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陈世龙往南到杭州,老张带着女儿,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当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张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们是有关自己的话要谈,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经盘算过,这件终身大事,不管怎么样,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诉了娘,再作道理。
如果她爹一答应,便毫无商量的余地。她不甘于随人摆布,因而打定主意,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开口的机会。
那么此刻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仍是跟着不放,胡雪岩总不见得当面锣,对面鼓,有自己在场,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话!
于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这容易得紧,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话,“阿珠,拜托你,替我把零碎东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张老实,“要掉船了,各人的东西该归一归。你不要去!”
这一说,胡雪岩又有了话,“对的!”他喊道,“世龙,你也看一看,哪些东西该带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错了!”
说完,他跟看张扬长上岸,有意把陈世龙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细诉衷曲。
阿珠心里实在有些气不过,想想自己真象《西游记》的孙悟空,怎么样也翻不出胡雪岩的手掌。这份闲气,此刻自然要发在陈世龙头上了。
“他们上岸去做啥?”她气鼓鼓地问。
陈世龙本来就聪明,加以这阵子跟着胡雪岩,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待人处事的诀窍。这样一件有关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更不敢疏忽,所以这时不忙着答阿珠的话,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态度弄明白了再说。
他在想:阿珠问到这句话,就可以证明,他们上午的那一番谈话,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亲去谈她的终身。既然如此,上午为何不站出来说话,此刻却大光其火?可见得光火是闹脾气。她的脾气他也摸透了,越顶越凶最好的应付办法是让她发不出火。
于是他赔笑答道:“这我倒不晓得。要不要我追上去问一声?”
“难为你!”阿珠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你们师父徒弟,一上半天,乱七八糟在讲些什么怪话?”
既然叫穿了,陈世龙何可否认?但怎么样承认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细说从头,就会把胡雪岩苦心设计。说到了她心里的那番话的效用,付之东流。左右不是,十分为难,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个计较,觉得就象筑堤防水一样,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龙”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时机不可,河官到了合龙的时候,如果情况紧急,往往会纵身一跳,跳在缺口里,身挡洪流。别人看他如此奋不顾身,深受感动,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现在自己也要有那纵身一跳的勇气,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双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说:“既然你已经都听见了,也就不用我多说了。阿珠,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
阿珠不防他有此一着,急得胸头乱跳,急的是怕人看见不象话,便低声喝道:“怎么这副样子?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也容易,你说一句,我就起来!”
这一句是什么?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里肯了,也就不出口,那便只有先吓他一吓,“你越是这么赖皮,我越不说!起来,起来!不然,我永远不理你。”
陈世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个了局不可,因而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声音说:“你不说一句,我永远跪在这里!”
“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阿珠恨声说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自己晓得的。”
“对了!你晓得,我也晓得,不就行了吗?”
听得这一句,陈世龙一颗心踏实了,笑嘻嘻地问道:“真的‘行了’?”
“不要罗嗦!”阿珠把脸一沉:“你再不起来,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听她的话,但陈世龙还要试探一下,“起来可以,”
他说,“你拉我一把!”
“不拉!为啥要我来位你?”阿珠拿手指刮着脸羞他:“ ‘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你两个膝盖不值钱。”
“就看在‘膝下有黄金’的分上,扶我一把!”陈世龙一面说,一面把手一伸。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只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了出去,等陈世龙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来,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只手很快地伸向船窗,只听“喀喇”一响,舱中顿时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轻声喝道:“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亲亲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让陈世龙一把搂住,也不知他的一双眼睛是怎么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那两片嘴唇会一下子很准确地找着了她的嘴唇,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阿珠又羞又急,却又有种夏天伤风闭汗吃酸辣热汤面的味道,是说不出的刺激而痛快。但舱里虽然黑漆一团,外面却是朗朗乾坤,如果让人发觉,怎么还有脸见人?因而,一颗心提到了喉头,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才能扭过头去,这样低声说了一句。
“再亲一个!”
“还要?”阿珠发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这是极严重的警告,陈世龙适可而止,放开了手,拉她坐了起来,温柔地问道:“要不要开窗子?”
“自然要开的。”说着,她自己伸手去拉开了窗子,等光亮扑了进来,她赶紧避开,缩向外面看不到的角落,理理鬓发,拉拉衣襟,闭着嘴,垂着眼,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地。
“阿珠……”
“你不要再跟我罗嗦!”她抢着说道,“安安分分说几句话,不然,你就替我请出去!”
陈世龙不响,只嘻嘻地笑着,一双眼睛盯着阿珠,从头到脚,恣意赏鉴,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恼。
“你不要这样子盯着人看,好不好?”阿珠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不认识。”
“对不起!”陈世龙笑道,“我舍不得不看。”
这话说得她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于是语气缓和了:“好也好在心里好了!何必一定都要摆在脸上呢?你脸皮厚,不怕人笑,也要给人家想想。”
说到这话,陈世龙便把视线避开。但立刻又拉了回来,不见阿珠的脸,就象失落了一样什么要紧的东西,一定得找着了,才能安心。
就这片刻的沉默,阿珠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比较平伏了,摸一摸险,也不再那么发烫,于是便说,“我要好好问你几句话。你是不是规规矩矩的告诉我,就看你自己的良心!”
“好!”陈世龙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一定凭良心。你说好了。”
“你跟你师父,老早就谈过我的事?”
“是的。老早谈过。”
“怎么说法?”
“这话就难说得清楚了。”陈世龙说,“话很多,不晓得从哪里说起。”
“照这样看,你们不知道打过我多少遍主意了!”阿珠又想起他们“私相授受”的可恶,便发怨声,“只怕让你们把我卖到外国,我都不晓得。”
“哪个敢打你的主意?”陈世龙故意装得很认真他说:“第一个我就不依!”
“哼!”阿珠撇一撇嘴,“ 你是好人,如果你是好人,为什么这许多日子,你一句口风都不肯透露?”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为啥不敢?”
“怕碰你一个钉子,以后的话就难说了。”
想想这也是实话。但她同时也想到,自己在小姐妹淘里,被公认为厉害角色,比起胡雪岩和陈世龙来,差得就太远了,如果他们真的起下什么没良心的意思,自己一定被他们摆布得走投无路。然则自己所倚恃的是什么呢?
是陈世龙的一颗心,能收服了他的心,自己才可以放心。
想到这里,觉得要恩威并用,体贴固然要紧,但也要立下许多“规矩”,不可迁就。当然,这是以后的话,眼前还得多打听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
“胡先生”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听来非常新鲜,以前他从没有听她这样叫过。此刻改口的意思,一面是表示与胡雪岩的关系,到此告一段落,另一方面表示“夫唱妇随”,他怎么叫,她也怎么叫。意会到这一点,陈世龙觉得非常欣慰,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着她看。
这是她在胡雪岩脸上从没有见过的表情。那象个顽皮的大孩子的笑容,另有一种使人醉心之处,这时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了。
突然,陈世龙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阿珠心不在焉,被他问得一愣,不过对这样的场面,她有个“倒打一耙”
的法子,“你看你!”她不满他说,“刚刚说过的话,就忘记得干干净净!
你哪里有一点心在人家身上?“
“对不起!”陈世龙赔笑致歉,“我实在高兴得有些昏头了。”
在这一迁延之间,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问话,便又说一遍:“我是问,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
“你自己总听见了!千言万误一个字:好!”
这是指她“听壁脚”而言,不便否认,“我是说平常,总还有些话。”
她说。
“不要去打听了。”陈世龙摇一摇手,“我们只谈我们的事。”
“对!”阿珠脱口说了这一个字,接着便问:“ 他们上岸谈啥?是不是谈我?”
“一定是的。”
“那么你刚才怎么‘装羊’,说不晓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叫你一声:太太!”
“咄!”阿珠红着脸说:“不要肉麻!”
“想想真妙!”陈世龙有些不胜感叹似地,“先叫你张小姐,以后叫你阿珠,现在叫你太太!几个月的工夫,变得这么厉害!”
阿珠想一想,深有同感。人生在世,实在奇妙之至,从认识胡雪岩开始一直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这半年工夫,过得真有意思。
“我在想,”陈世龙又说,“一个人全要靠运气,遇着胡先生就是我交运的日子到了。”
“也不要这么说!一个人不能光靠运气,运气一时,总要自己上进!”
话中带着些教训的意味,陈世龙觉得有点刺耳,但转念想到,这正是阿珠心里有了做成夫妻,休戚相关的想法,才会有这样的话头。于是他的那一丝反感,很快地消失了。
他没有再作声,阿珠也不开口,沉默并不表示彼此无话可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管是他的长伺眼波,还是她的一瞥即避,无不意味深长地传达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讶然说道,“爹还不回船?”
“一定在镇上吃酒。有一会才得回来。”
“你饿不饿?”
“我不饿。”陈世龙问道:“你呢?”
“我也不饿。不过……”阿珠顿住了,在想心事。
不饿就是不饿,“不过”这个转语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陈世龙忍不住追问:“不过,怎么样?”
“我们到外头去!”阿珠站起身来,“黑咕隆咚地,两个人在这里,算啥一出?”
照陈世龙的心思,最好就在这样的黑头里,相偎相依,低声密语。但为了顺从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头点了灯等他们!”
走到中舱,点起煤油灯一看,方桌上已摆了四个碟子,四副杯筷,一壶酒,也不知船家是什么时候进来过,一舱之隔,竟无所知,令人惊讶。
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脸又红了,“ 你看!”她低声埋怨陈世龙,“我们在里头说的话,一定叫人家都听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来陈设杯盘时,听见他们在后舱密语,不肯惊动,所以摆好了这些东西,也不点灯,也不催他们吃饭,听其自然。看来倒是个极知趣的人。
“我们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话,听了去,也不要紧。”陈世龙设词宽慰,“好在总归瞒不住他们的,再说也用不着瞒。你索性毫不在乎,象七姑奶奶那样,反倒没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关切又好奇,而且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不大好过的感觉,“我倒问你,”她说,“七姑奶奶口口声声叫你‘阿龙’,你心里是怎样个味道?”
陈世龙还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话中,微带酸味,心里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么叫,我只好那么答应,说实在的……”话到口边,陈世龙觉得有些刻薄,摇摇手说:“啊,啊,不谈了。”
“怎么?”阿珠钉紧了问:“为啥不谈?”
“不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