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命的思考艺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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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老人精到学生会会长
周:李先生;从大学时代开始;你即与哲学结下不解之缘。起初你是怎样念起哲学来
的?其间曾否考虑过转系或就业的问题?
李:有的人从小就被哲学问题困扰;我属于这一种人。大约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
独自在街上「流浪”
(那时的小孩;能走路的大都会得溜到街上玩;不像现在的小孩
子;没有大人陪伴就不准到街上去)。我一面「流浪”一面想
:「我是谁?为什么有我?
为什么有这个世界?”这样边走边想;「流浪”到灵粮堂
(嘉林边道和太子道交界处
的教堂)门外;忽有声音仿佛自天上来:「天命!”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找我回家吃
晚饭。他问我一个人低着头背着双手在街头踱步干什么;我说:「想问题。”然后告诉
他我想些什么问题。他一听就哈哈大笑;回家之后把经过告诉妈妈哥哥们;他们听
了也大笑起来。那时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有什么好笑;只是傻兮兮地跟着一起
笑。
到长大了才明白:原来小孩子想那些问题;可算得是「老人精”(小老头)。
第一次接触到「正规哲学”;是在升上中学以后。在一个下雨天;我走进孟氏图书
馆避雨(后来改名为孙逸仙图书馆)。穷极无聊;随手找些书来消遣;偶然拿到一本中
译的《哲学概论》
;便随意翻阅。虽读得似懂非懂;但有个印象:那些常困扰我的问题
大概就属于哲学。
到了中学毕业;懵懵然跟着大家一齐报考中文大学;我报的第一志愿就是哲学。由
于不想进其他学系;事实上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系好读;于是便在「第二志愿”
(那
时不设「第三志愿”?)一栏内仍然填上「哲学”(我以前经常忘记要守规则;这时
毛病又发作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转系;也没有担心过就业前途的问题。在我看来;
毕业之后只要不饿死便可以了。倘若志向只在「飞黄腾达”;一开始就不会报读哲
学系了。我从小就心高气傲;到大学时期更目空一切;视俗世如无物;自以为凭自己
的条件;要是从事其他行业;也能出人头地的。结果念了哲学;那完全是兴趣使然。
周:现在纯粹由于兴趣而读书的人不多;你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一般是怎样的呢?
李:当时我所接触到的大学生;一般都比较「浪漫”;不那么「现实”;读书多从兴
趣出发;追求异性时则往往不顾一切。那时没有现今学生之间流行的那句格言:「不
怕她丑;最要紧的是易上手。”我们比较热心于课外活动
;比较关心思想、文化、时
代、人类前途等方面的问题
;虽然每每流于空谈、高调
;但如果定要两者择一;我宁
取这样的年轻人而不取那些「年少老成”、从来没有傻过也从来没有天真过的年
轻人。就以学生会来说;那时的学生会常有多个候选内阁煞有介事地出来竞争;我
做会长那一届就须得击败另外两个候选内阁才能当选。但现在的学生却往往因为
做学生会工作没有实利可图而组不成阁。今天有不
少学生太过势利;缺乏理想。这个评语也许不完全正确;因为他们也有他们的理想;
那就是金钱。许多人正是根据这个「理想”来考虑念什么科系的。
二、捣蛋反叛与主动读书
周:你以前读书的态度和方式;跟时下的学生比较起来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李:我做学生时;反叛性很强;经常不守规则。譬如体育;所有大一同学都去修这科;
我偏不修。体育老师吴思俭先生年年叫我去上课;提醒我不修体育不能毕业;但我
硬要等到大四那年才去修。又如「社会学导论”
;那是哲学系学生的必修科;我平时
不去上课;要交的功课有几位很可爱的同学替我做;年终考试就不及格。该科老师
何太太叫我去补考;我就是不肯去。她很愤怒;说:「必修科不及格不能毕业。”我说:
「将来的事将来再算。”幸好世事就是那么巧
:到大三时;「社会学导论”不再列为
哲学系必修科;否则我能否毕业便很成疑问了。总之我做学生时经常有捣蛋的倾向;
例如考「中国哲学史”不及格
;就是因为不好好的去答问题;却去分析、挑剔题目
;
结果唐君毅老师就给我不及格。
我这种捣蛋反叛的作风固然不足为法;但是现今学生那种太过循规蹈矩的态度
也有缺点。今天的学生大都采取「被动读书”的方式
;只看学科指定的参考书;甚至
只读课堂上抄下来的笔记。我认为做学生时不妨偶尔吹牛、夸大
;回到家里便会(便
应)心虚胆怯;然后「挑灯夜读”
。以前我喜欢硬找一些老师没有讲过的书来念;可以
增加吹牛的本钱。分析哲学、科学哲学、存在主义、数理逻辑等等都是这样子开
始念起来的。读中大的时候;学校根本没有这些课程;我就到图书馆自己找书看。后
来进芝加哥大学;数理逻辑是博士班的必修科;我摸到系主任的办公室;要求在课
堂外考核我的数理逻辑水平;希望能够破例:免修该科。结果如愿以偿。这得归功于
「主动读书”的习惯。
三、留校开新科;留学赌沙蟹
周 :传说你在美国念博士时; 从没有在学校出现过;却溜到别的地方去了。实情是
怎样的呢?
李:我也听过有谣传说我从没有在芝加哥大学逗留过
;说我的学位是在拉斯维加
斯赌场拿的。其实我是去了加拿大;每逢学期终结要考试就乘飞机回芝加哥;平时
则留在加国经常赌沙蟹。现任教于香港大学统计学系的吴启宏兄;那时在加拿大念
博士;慷慨提供自己的房子做沙蟹战场;常有各路英雄云集本人大杀四方;正是乐
不思蜀。一天忽接到牟宗三老师的长途电话;说他立刻就要退休了;叫我即回。我如
梦初醒;论文根本未动工;只好告别战友;把论文高速写好就回香港。算起来;我也并
非从没有在芝大出现过;约有两个月的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这点现今在中大任教
的几位芝大校友也都知道。
事实上我向来有缺课逃学的习惯。我最反对大学还要点名;硬性规定学生上课;那
是侮辱了大学生的独立判断能力。你讲得好别人自然来听;讲得不好就该自我检讨;
靠点名来逼学生上课有什么意义?
周:中大一直有点名制度;你那时经常缺课;怎能过关?
李:全赖师长辈宽容;不拘小节。譬如修「中国通史”
;那是文学院必修科;我到临近
学期终结才去上课;孙国栋先生抽样点名点到我;我说:「到!”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我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原来孙先生每次点名都会抽到我;
但每次都无人应;接着他总会停一下;左右望望;今次竟然例外;竟然有人说「到”;
同学们就觉得好笑。我缺课这么多;孙先生却是大人有大量;让我考试及格。
其实我能去考试;还得感谢教务长王佶先生。学期结束时他把我叫去;要替我算一
下各科缺席的账。一算之下;缺课缺了一百节左右;依校规不准考试。我结结巴巴;心
里正盘算着要吹什么牛;他却开口说:「下次不可以这样了!”直到如今;我每想起
王先生就深感怀念。
周:你读大学时的师长辈与今天大学里的讲师教授比较起来
;其作风或风范有没
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李:今天大学里的教师之中;以下三类人为数不少:一类像小商人;一类像公务员;
一类像身体孱弱的退休纪律部队队员;难见有风流人物。我以前遇到的师长辈多温
润儒雅的长者。唐端正先生是我的第一位哲学老师;真诚亲切;到现在我见到他仍
能感受到他的赤子之心。唐君毅老师和牟宗三老师更是当代大儒;宏博精深;海量
汪涵。记得我修读牟老师的「宋明儒学”时
;还是一贯作风;经常缺课;临考试的前一
天就打电话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考试”。他说:「当然真的!怎会是开玩笑的呢?”
我问可不可以改期;他说:「当然不改!”到下学期开课;我缺席如故;同学走来告诉
我;说牟老师在课堂上大骂:
「李天命这个东方阿飞;平时不来上课;考试前一天就打
电话问我是不是真的要考试;还要我改期;天下间哪有这样的事!”不过骂归骂;牟
老师对我始终循循善诱;悉心教导。他一早已看出我的思想路向和人生态度都与他
迥然大异;甚至天南地北;背道而驰;但还是容得下我;兼且用心栽培;这份胸襟人格;
实非常人能及;每一想起就使我感动不已。
周:听说在牟先生做系主任时;你以助教身份担任讲师的工作;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呢?
李:我进芝大之前;在中大当了一年助教;由牟老师推荐我开两门以前从没有在中
大开设过的课程;那就是「高等逻辑”和「科学哲学”
。普通逻辑由讲师教;新开的
高等逻辑由助教来教;这个责任大概只有牟老师才担当得起;或者说这一「怪招”
大概只有牟老师才有功力施展出来。此外他还介绍我到校外课程部讲「语意学”、
「分析哲学”和「存在主义”等课程呢。
四、从逻辑到新诗;从飞刀打架到勃拉姆斯
周:分析哲学、数理逻辑等学科与存在主义看来像南辕北辙
;你的兴趣应是多方面
的吧?可以谈谈你的兴趣吗?
李:许多人以为讲思考方法、数理逻辑等「硬文化”就不能讲文学艺术、人生哲
学等「软文化”;其实两方面是并行不悖的。我向来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和中国的
古典文学;这些兴趣在中学时就已养成。在街外浪荡、赌博、打架
;回到家里念唐诗、
宋词、古文
;或者听
Rachmaninoff、贝多芬、勃拉姆斯
。。。。。。这是我中学生涯的一面。
到进了大学;我培养出许多不同的兴趣;比如一方面读分析哲学、数理逻辑
;一方面
读存在主义、写新诗。以前在《中国学生周报》、《盘古杂志》等刊物上写;有个时
期且负责编《盘古》的「风格诗页”;近年则在《博益月刊》的「诗叶”上写。
不过写东西只是我人生的一个非常小的部分。我最怕理论繁复而生命苍白。我不
喜欢长篇大论「谈”生活
;我喜欢充充实实「过”生活
。我从来不是书虫;也不属于
文人形态;更不属于学究形态。我认为只有蠢才庸才才会浪费生命花时间去写那些
自己心底里也知道是没有真正价值的、而且也没有人会有兴趣看的、只是以「学
术”之名去掩饰而其实转眼就会被抛入废纸桶里的废料
。若要做这种蠢事;我宁愿
把时间用来嬉戏。
事实上我很喜欢玩;尤其喜欢惊险刺激。至于拍拖(谈恋爱);就更不用说了;相信任
何人都会喜欢的那时除了喜欢这种「活动”之外;我还喜欢飞刀、赌沙蟹、「闸”
脚踏车、划艇、爬山、滑滚轴溜冰
;等等。其中最喜爱的、而且也是最擅长的
;就是
飞刀和赌沙蟹。以前曾把飞刀的入门手法教过几个哲学系的学生
;但他们后来都没
有练好;真有点可惜。在我来说;兴趣的多样化是很有意义的:一来兴趣的满足本身
就有自足的价值;二来对于我的学习很有帮助。浪荡了一段时间之后;常会心慌起
来;特别容易记起「勤有功;戏无益”的古训;这时读起书来就会格外起劲的了
五、反学术游戏;向下接不向上爬
周: 无论读起书来怎么起劲;你花那么多时间去玩乐嬉戏;会不会妨碍研究工作
呢?
李:什么研究工作!科学家做研究工作是天经地义;那是实学。哲学家搞研究工作
是哲学的堕落;那是把戏。西方哲学家的典范;苏格拉底;他的工作就是思辩;就是思
考和辩论他搞过什么「研究工作”了呢
?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释迦、六祖、
耶稣、维根斯坦等人;他们当然有他们的「学”;但那不是现今读哲学的人搞的那
种式的
research ;不是那种所谓的「研究工作”。这类「研究工作”绝大多数是自
欺欺人的学术游戏。英美方面如
Davidson、Dummett 等人玩这种游戏玩得十分出
色;严谨精细;但终归是游戏;碎屑繁琐;迷失了哲学的方向。欧陆哲学方面也往往是
玩学术游戏;而且每每玩得非常笨拙;暧昧空洞;不堪分析利器一击;可谓属于九流
的级数。至于其他等而下之者;所玩的学术游戏或「研究工作”
;则九流不如;只能算
是「伪学术游戏”吧了。伪学术游戏不能与非欧几何之类的「数学游戏”等量齐
观;这里不必细论。我们要留意的是;玩这种游戏的人喜欢把「无用”美其名为「纯
学术”;以「纯学术”之名去文饰其「无用”的实质
。假如要玩这种「纯学术”的
话;我看只消随便用左手的尾指的小指甲的一小部分;去逗弄一下;就能玩得不错
的了。
周:但无论如何;哲学教师不以研究工作来评核;那么可参考什么来决定升迁呢?
你怎样看升迁的问题?
李:依我的理想看;哲学家根本无须理会升迁的问题。他的人生意义绝不在此。理学
院、医学院等比较不容易弄虚作假的地方不在此论;就我所知;除了极少数例外;
升迁与否一般取决于两个因素:其一是学术游戏或所谓的「研究工作”;其二是人
事关系或钻拍工夫;尤以第二个因素为主。以上所讲是否实情;圈内人都心知肚明。
我一向自觉要远离这两个因素。我以前有一叠稿子拿了去友联出版社;有几十万
字;那就是牟老师在我的《存在主义概论》的序言里提到的《分析哲学》
(逻辑分
析和语言分析)。这叠稿子与《存》先后拿到友联
;《存》先印了出来
;《分》正要付
印;我到友联社长林悦恒先生那里把稿子「骗”了回来
。台湾《鹅湖》杂志社的一
些友人知道此事;多次劝我把稿子给他们拿去印;我一直支吾。
这叠稿子和《存》同一时期写
。《存》没什么大错
;比同类中文书写得较为清晰有
条理一点。《分》所谈的问题属于我的本行
;其水平自然比《存》稍高
;至少思路清
晰;有系统条理。我大学时期写的东西都能做到这一步;无须忸怩不好意思讲。许多
看过这叠稿子的学生、朋友都认为没有理由不拿去印
;一再催问我。现在我可以在
这里把原因说出来;同时也算回答了「为什么牟老师写的序言提到的那部书没有
了下文”的问题
。《分》的付印对于升迁或许有用
;对于读者却没有什么用;那就是
唯一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