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皇帝-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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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又下了起来,三更的梆子声笃笃敲着,声音格外响亮。此时虽没有月亮,但皇庄里巡更的灯却在不停地晃动,显然,侍卫们加强了戒备,因为近日来接二连三的怪事似乎都与皇上的安危有关,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以防不测。
白天的木兰显然又是歹人设的一个圈套,老臣索尼一马当先沿着铧犁而去,此后却被侍卫们在雪堆里发现了,幸亏他的黑皮帽露出了一点,否则索尼就要冻僵了。他中了歹人的毒缥,一箭封喉,昏倒在地,而他的铧犁却被人调转了方向,驶向山谷丛林深处,不久就发生了大清皇帝顺治险些被野兽吞噬的惊险一幕。
福临回想着白天惊心动魄的情形,夜不能寐。看来,冬季木兰得提前结束了,此地不可久留,随行的元老重臣们联名上疏,要求皇上连夜撤营回京,被福临拒绝了。当然要回京,而且越快越好越安全,但也不必如此狼狈,惊弓之鸟似地退回,岂不给对手留下笑枘?无疑,歹人接二连三地下手,时间、地点都计算得如此精确,说明随行的大臣侍卫中有他们的同伙。这么一想,福临心中更不安了,让居心叵测的坏人混在其中一起回京,他的安危不还是没有保障?
报更的梆子声敲得福临有些心烦意乱,这回儿他倒渴望听见五凤楼那悦耳的钟声了。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您该歇了。”门帘外传来了吴良辅低低的声音,大概他早就听到了福临的叹息声。
“索大人的伤势如何?还有费扬古,他的内伤有没有治愈?来人,朕要亲自去探视。”
“这……恕奴才无礼,还是等天明之后再去吧。哎哟耿将军,您来得正好!”
“启禀万岁,索大人所中之毒已基本上被排出,此刻他已安然入睡了,请皇上放心。索大人和费扬古将军的伤都是我师父给治的。”
“好,好。去请你的师父来一谈!不,朕亲自去拜会你的师父。走,头前带路!”
福临的茅殿位于皇庄的正中央,四周是行围大臣根据随行官职大小而分地段安营扎下的帐篷,三米一岗五米一哨,戒备森严,二十四小时都有御卫兵把守、巡视,其间是一排排、一丛丛的黑松林和白桦林。月夜下,王公大臣和御林锦卫的军营,帐篷东、西、南三侧随山就势,蜿蜒曲折,星星点点,宛如缩小了的万里长城一层层地护卫着皇庄。仅从这扎营的布局,便可看出少年天子福临的军事天才,尽管他登基时还是个不谙人世的顽童,入关后又一直住在紫禁城,并没有立下显赫的军功。
一等保卫费扬古的帐篷位于皇庄的外围,室内简陋得令人吃惊。昏黄的油灯发出黯淡的亮光,火煻和火盆中的火似乎燃尽,只剩下发白的灰烬,室内充满了阴冷之气。
正中的毛皮毯上盘坐着双手合什的光头老和尚,他一动不动,对半夜三更掀帘而人的来人看也不看。
“真是个疯和尚!不过,他却真的有本事,先后两次在关键时候出手,第一次救了耿昭忠,第二次让朕脱离虎口,这会儿又全仰仗他来给两位受了重伤的人医治。他怎么就这么有本事呢?如此说来,朕随行的那些御医倒全是饭桶了,滥竽充数,全是东郭先生。”
福临静静地坐在一旁,示意他人不要打扰老和尚,细细地观察着帐内的陈设。他的对面靠着帐篷有一张小炕桌,一个小钢薪里点着几只香,正悠然地化着轻烟,室内有一股清香味儿,但同时还有一种苦涩的中药味儿,原来一只小炭炉里正熬着药呢,那里面的炉火倒是烧得很旺。一阵阵酣声从火炕上传过来,福临定睛一看,不由得乐了:好家伙,费扬古和索尼两人一老一少卧在炕上,睡得正香呢。
“嘘!”老和尚长嘘一口,头顶上竟冒着热气,原来他为救费扬古与索尼二人,已耗去了不少内力和元气,刚刚正在闭目养神,坐禅练功。对福临等人的进来,和尚自然知道,但他不能开口说话,否则前功尽弃。
“罪过罪过,深更半夜,有劳皇上探望,老衲受宠若惊,请受老衲一拜!”
福临笑着还礼,连连称谢:“师父真乃世外高人,朕这两位爱将的性命是师父捡回来的,就连朕本人若没有师父出手相救,也早已性命不保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师父请受福临一拜!”
“哪里,哪里,罪过,罪过!阿弥陀佛,此帐篷狭小而简陋,皇上不宜多坐,夜深寒气重。小徒,送你的主人回寝宫吧。”
耿昭忠点着头:“皇上,我师父在给两位将军疗伤,室内须得阴冷一些,所以……”
“那又何妨?毕竟是帐篷里,再怎么着也比外面暖和吧?朕正想趁机与大师一叙呢,敢问大师怎么称呼?”
“嘿嘿,俺们出家人,草木形骸,随便怎么称呼都成。”和尚舒展了一下身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耿昭忠道:“昭儿,那炭炉上的茶汤开了,给俺沏两碗来,让皇上暖暖身子。”
耿昭忠迟疑了一下:“那壶里不是您熬的汤药吗?”
“多嘴!叫你沏你就沏!”
“是,师父。”耿昭忠没辄,悄悄瞥了吴良辅一眼。吴良辅会意忙躬着身子问道:“万岁爷,不如奴才去吩咐御膳房的几位师傅弄些酒菜来,您与这位师父边吃边谈,既驱了寒又尽了兴,岂不美哉?”
“不可!俺既出家在外就要守戒规,酒肉之类的美食是万万吃喝不得的。陛下,洒家倒是劝您品一品茶汤,它能驱寒增暖,强身健体,养阴生津,解毒泻火……”
“哈哈哈哈!”福临爽快地笑了起来:“师父倒像个药铺的掌柜了,好,就来一碗茶汤吧!”
“先干为敬,洒家先喝了。”和尚端起茶汤,连吹着咕嘟几口喝光了,用大手将嘴唇一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然后看着福临。
“这哪里是茶?分明是汤药!闻着又苦又酸,黑红黑红的还有些浑浊,这,可怎么喝?”福临心里嘀咕着,蹙着眉看着和尚:“师父,我并不太渴,喝一两口可以吗?”
“中,中,爱喝就喝,没人逼你!”和尚的方言很重,显然他是中原河南一带的口音。“大老远的他为什么跑到了东北?”福临的心中闪了一丝疑问,他顾不上多想,既然人家这么宽容大度,怎么着也得喝上一口以表示自己的诚意呀。
“苦哇!”福临鼓起勇气端起了十分粗糙的大黑碗喝了一口,随即一脸的苦相,苦、涩、酸、咸,说不出的一种怪味儿。
“再喝一口试试!”和尚显得很高兴。
为了讨和尚的好,福临只得又屏住呼息咕了一小口,咦,这一次似乎味道不那么怪了,虽然苦涩,可舌根竟带着一些甜味儿。福临咂着嘴巴,竟不住又抿了一口。
“怎么样?洒家说的不错吧?出家人不打诓语,别看这茶汤黑乎乎的难看,它可是用长白山上百年野红参熬成的呢。说起来,它比陛下您在宫里用的什么贡品参、东北老人参的药效和滋补价值还要高!”
“听师父的口音似是中原人,怎地跑到了此地?这白山黑水可是龙兴之地,是朕的老家呀。”福临趁机问道。
“这就是咱们的缘分了。俺们出家人有如天上的白云,山中的野鹤,来无踪去无影的,可谁知俺一到了这里便再也不想离开了,这不,闲来无事俺们几个师兄弟还训养了一群青鹰,还真派上了用场。”
“既是如此,朕就拔些银两在此盖一处庙宇与你师兄弟几人住,好好地替朕守着这片丰水宝地,你看如何?”
“好便好,只恐怕洒家在此也住不长远了。”和尚挠着光头,脸上现出了愁容。
“师父但请直言。”福临此时已将这位出家人当成了知己,见和尚面有愁容,不免也跟着着急起来。
“罗刹人(即沙皇俄国)已经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了。早先,他们在雅克萨修建了城堡,并开始时常骚扰河对岸的达斡尔和赫哲等部族,现在他们又公然派军开到了松花江,烧杀掳掠。长此以往,这白山黑水之地还能安宁吗?洒家只好化作闲云野鹤,四处化缘了。”
“原来师父为这事发愁。师父有所不知,朕早已看到罗刹人欲壑难填,亡我之心不死,遂于十一年底下谕,命固山额真明安达理统率八旗兵前征黑龙江一带征讨罗刹,并从朝鲜国调弩枪手一百名前往助战。朕决不容许罗刹在我大清国土上肆虐!”
“当真?那甚好。都说那罗刹人船坚炮利,刀枪不入,个个红毛蓝眼珠子,凶神恶煞似地。洒家多有不信,正想以驯养和青鹰群去会会他们呢。”和尚的情绪好多了,连说带比划很是兴奋。
“不过,朕听说罗刹人不食五谷杂粮,专以肉食为生,尤其爱食人肉,就这么生吞活剥了咽下肚去。所以那罗刹人的肉肯定不好吃,又酸又硬,青鹰还不一定吃得惯呢。”这么一说,屋子里的人全笑了。
其实,和尚的忧虑不无道理,福临对罗刹人的野心和动机也很清楚,能否如愿驱逐他们还是一个未知数,只不过,作为天子的他不愿意让这些普通人感到不安,故作轻松说说。
顺治帝福临在四十年代中期从盛京迁都到了北京,而在三十年代,俄国沙皇政府就连续不断地派遣殖民军,一拔又一拔地蹿入中国东北的黑龙江流域,伺机抢占土地。顺治七年,沙皇殖民军头目哈巴罗夫袭占了位于额木尔河流入黑龙江对岸的雅克萨地区,修建了城堡有了立足之地,第二年便突袭瑷珲旧城,大肆杀略,致使受劫难的弱小部族如达斡尔、朱舍里、赫哲等族的生存受到了严重威胁。驻守宁古塔的清朝官员奉命前往征剿,大败而退。顺治帝闻听谅必已预感到东北边境将生事端,因而立即谕命沙尔虎达率兵驻防宁古塔。宁古塔(即今天黑龙江省宁安县)这三个字是满语的音译,即“六个”之意,据说很早以前曾有六兄弟在这里住过,而这六兄弟应该是大清的祖宗,宁古塔并没有塔,而是一片荒凉不毛之地,这三个不起眼的字在全国官兵和文士的心里却是最不吉利的符咒,因为它就是流放地的代名词!凡被流放到宁古塔的人,无论此前他多么有身份地位,多么富有,但在一夜之间他便会一无所有甚至还有性命之虞!人一旦被流放到宁古塔,往往在半道上就被虎狼恶兽吞食了,也可能被冻僵饿昏而被当地的土著野人分而食之,侥幸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总之,这是个令人咒诅的恐怖荒凉的地方。但它却是中国东北最边缘的土地,自然是不能让罗刹人染指的,否则,清廷每年判定的大量刑徒发配到哪儿呢?当然,如果这么说顺治帝就有失公正了,福临派三朝宿将沙尔虎驻防宁古塔,让其统辖开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以及滨海和库页岛等辽阔的疆域,赋予防边安境的重任,主要目的是防御和驱逐沙俄的入侵,保护大清国土不受侵犯。镇守宁古塔昂邦章京沙尔虎道循帝旨,动员边民,加紧防御戍边,先后建起了四十只大船严阵以待,果然使沙俄夹起了尾巴,不敢贸然在边境生事了。
顺治帝闻听心中感到安慰,便颁降了一道写给俄国沙皇政府的圣谕——这是有清一代第一道给沙皇的圣谕,对当时的俄国沙皇即俄罗斯国察斡汗谕告说:“尔国远处西北,从未一达中华。今尔诚心向化,遣使进贡方物,朕甚嘉之,特颁恩赐,即俾尔使人赍回,昭朕柔远至意。尔其钦承,永郊忠顺,以副恩宠。”这个谕告显示了少年天子顺治帝的博大胸怀和战略目光。福临只字不提沙俄在边境的骚扰和滋事,只希望沙俄能像大清周边的其它国家如朝鲜、日本、越南等国那样,与大清国保持良好的正常关系,并希望沙俄能“每岁入贡”、“永效忠顺”,为此福临破例赏赐来使和俄罗斯汗,回赠了大量的宝物。
这样,大清国采取了两手,软硬兼施,让沙俄先丧失了主动,这不能不说是少年天子的一个英明举措。
也难怪一个和尚会发愁。大凡一个有爱国之心的人都会对罗刹的挑衅感到不安。当然,他们绝想不到,少年天子已安排好了对策。
“大师,你武功高强,又善良正直,朕决意在此建一处庙宇,你从此也可结束那种餐风宿露的漂泊生活,还能多招些徒子徒孙,让他们一起抗击罗刹,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哈哈!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只怕等陛下盖好了庙宇,俺也等不得了。陛下,你我二人甚为投缘,到不如俺两个人隐居到深山里去,不再过问这凡间的俗事,落得个自在逍遥!”
“师父何出此言?”耿昭忠闻听吓得直摇头,唉,师父说话颠三倒四,疯疯颠颠,一会儿正襟危坐,一会儿放浪形骸。难道,这样的人就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偏偏皇上非要让自己认他做师父,其实,即使皇上不让,这个疯和尚也定会将自己收了为徒。嘿,我耿昭忠的资质果真这么与众不同吗?真是奇事一桩。
“你真是个疯和尚。朕一个万乘天子,放着如此锦绣窝巢不受用,却去随你避入深山,好笑,好笑。”福临笑了,还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因此他觉得很有趣。
“陛下说对了,俺的绰号就是‘疯和尚’。出家人不打诓语,陛下可要听俺一句肺腑之言!”疯和尚定定地看着福临。
“请讲,我一直在用心听着呢。”其实,福临觉得好笑,不知这疯和尚又会冒出什么样的念头来?
“陛下,你若出了家,定会比俺还疯还痴。嗯,是了,到时候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痴道人。”
“哦?愿闻其详。”福临瞅着一本正经的疯和尚,心里一动。
“嗨,陛下不要太过认真了,凡事看开一些心中就会释然了。陛下想想,您后宫里的三千蛾眉皓齿,早晚不过是白骨一堆;您紫禁城那一幢幢雕梁画栋的殿堂,多年以后不过是烧火的干柴而已。而充斥其中的锦衣玉食,丝竹管乐不过是借办来应景的公器,皆为身外之物,又何必留恋不舍?据洒家看来,陛下的光景,月已斜了,钟已敲了,鸡也鸣了,没几年好光景过了,不如趁早醒悟,跟俺出了家,寻一个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所在,还省得到头来一段丑态。若你只管迷恋尘世,贪恋火坑,无异于自寻绝路,只恐怕一声锣鼓住了,连佛祖菩萨也救不了你的性命了。”
福临被这疯和尚一席话惊得呆了半晌,竟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