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策之八崩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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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云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封神四十六年正月,洪钟旷雪声中,即将续接帝位的太子卧桑,于策妃之日弃位远 渡东瀛,俄顷间,天朝群龙无首,宫变达至。
宫变后,陷于政乱隐忧之际,皇帝迟不发诏宣揭继位储君,以致太子储位空悬,于 是,龙诞九子,九子中余八皇子们,纷纷竞相而起,皆意欲逐鹿东宫执鼎策国。
风起云涌的波涛间,史家默默隐身幕后,备好一笼熏香,摊开簇新的卷册、备好笔 墨,在烛火下,将那些素来隐于汪洋中的八条蛟龙,一一摊开细看与端究,就不知,在 滔滔的历史沧浪下,取代过往英雄豪杰的八皇子中,谁终将跃登于顶。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封神三十八年属于爱情的消息,伴着东风的脚步走来。
春日在晃悠悠的绿意中重临大地,暖阳将柔顺的光辉,密密铺洒在南内娘娘所居住 的思沁宫偌大的花园里,许多身着粉嫩丝绸的宫女们,迫不及待地穿上丝履,在园中迎 接漫漫冬日后的第一阵春意。
聆听着庭内宫女们玩闹娇嫩的笑音,坐在宫廊上的芸湘,顺着她们手中的线绳,在 灿眼的日光下仰起螓首,看只只造形精巧的斑斓纸鸢,在清扬的东风中攀风飞向天际。
在纸鸢飞越宫墙之时,凝望着它们的芸湘,想起她那不能逃离的命运。
她的命运,是由他人编织的。
十四岁那一年,三年一次的选秀入宫圣旨到了她家,不问意愿,甚至连反抗的机会 也没有,她就被一顶小轿给接进了宫里,分发至南内娘娘之下,成为后宫宫女群中的一 人,此生再也无缘出宫,一日又一日地,漫无止境地在后宫中,等待着有朝一日能获得 圣上的钦点宠幸。
对于圣上,她所知的不多,只曾在伏跪迎接圣驾的余光中,隐约见过那道老态已现 的背影一回,然而在那片刻的凝视中,她心中从前曾怀有的少艾情梦不知不觉地消逝了 ,因为,那道背影并不能激起她、心湖一丝丝波澜,更撞击不起丝毫情愫的火花。
自此之后,她不再像其它宫女般,甘心将青春芳华全付诸于等待,她不愿和她们一 样,也成为后宫中期盼圣上临幸的女人,更不愿将自己一片芳心盲目地托付于受限的身 份上,将纯净的感情耗执于那名她不爱的人身上,即使,她终其一生都是圣上的人,日 后圣上将可能成为她的良人,但她明白,他永不会是她一人的良人。
后宫后妃之间的明争暗斗,或许有不少人曾经听闻过,但若不是身处其中,他们绝 不会知晓这个中情形。
在后宫里的日子,表面上,这是一场场争宠夺爱的角逐,实则为你死我活的生存竞 争,因为,无论是哪个女人,谁也不愿在凄凉寂寞中眼睁睁的看着年华老去,像囚犯一 样终其一生幽闭深宫,只要能得到圣上的青睐,就有可能攀上青云,从普通宫人一跃成 为美人、婕妤、贵妃,乃至皇后,从而地位尊显,而后高居其它宫嫔之上。
但,所有后宫佳丽又何尝不这幺希望?这愿望,她们这群从不曾在圣上脑海里留下 记忆的宫女,成真机率,太过渺茫。
风儿吹来,带着早春主同草的香气,芸湘伸手拨开一绺拂面的发丝,深深吸进沁凉 芬芳的空气,一双水眸,离不开远在蓝天上那些获得片刻自由的纸鸢。
她常想,若她是只能飞离此地,在风中一派自由,无拘无束徜徐在蔚蓝垠苍下的风 筝,那该有多好?她多幺盼望,有谁能够真真切切的存在她的心版上,她更渴望能有个 人走进她的心房,轻轻敲响心扉,告诉她,她必须加入他的生命里,陪他一同站在云端 上,看向心扉外那些她从没看过的爱恋风景。只是,这不可能的,因为绑束在她身后的 长线,就注定让她不能飞高飞远,更无法摆脱她的命运。
一只在风中脱队的纸鸢坠落在她的脚畔,芸湘低首拾起它,沉默地静视它好一会后 ,带着它步下宫廊,一步步走向空旷的草地那一端,任风儿将她的裙摆漾成一朵朵的浪 花。
迎着风,站在廊上的舒河靠站在廊柱上,将满园弥漫的绿意尽收疲惫的眼底。
这几日来,为了一个霍鞑,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在通缉他,无论他走到哪,人们开口 闭口对他说的都是霍鞑,弄得他现在只要一听见这两字就觉得心烦。
据小道消息指出,太子卧桑有鉴于南蛮一带近来的不平静,似乎打算在夏初时分将 霍鞑远放至南蛮以平定南夷,虽然这消息还未经证实,真实性也不知有几分,但敏感的 南内大老们却为此把他找去,心忧如焚地希望他能快些想想有什幺法子,能够阻止太子 卧桑真的把霍鞑给派去南蛮,以免坏了他们多年来的大计。
在他去太极宫走了几趟后,好不容易才使得大老们稍稍放宽了心些,不过多久,又 听说朝中众臣想要联名上表撤掉霍鞑,使得里外皆不是人的父皇忙不迭地又派人来,叫 他去震王府劝劝霍鞑,要霍鞑安分点,别再惹是生非,并要他做好督促霍鞑的职责。
然而就在他亲上震王府开讲,向霍鞑唠叨过一回后,前脚才出震王府大门,下一刻 ,他立即被人十万火急的给拖进思沁宫,前来安慰因霍鞑的惹事而又伤心落泪的母后。
真是够了……忙里忙外的人都是他,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只要跷着二郎腿,一天到 晚晾在府内借着中暑之名凉凉地看戏就好,要是霍鞑再不知节制收敛,他会直接去向太 子卧桑建言,干脆就把霍鞑给流放到天不吐去算了,省得他一天到晚要为了那小子到处 奔波收烂摊子。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生来,似乎就是为了弥补粗枝大叶的霍鞑而存在的,因为霍 鞑的不能抵达人心角落,所以上天才会造就了心细如发的他,由他来镶嵌上霍鞑所造成 的棱角,好让两人都能因此而圆融地在朝中、在南内生存下去。
只是他一直都很想问,为什幺他非得要为了某个人而存在?难道他就不能只是为了 他自己而存在吗?倘若他的身边没有被南内大老们视为下一任太子的霍鞑,也和霍鞑不 是同父同母的手足关系,那幺南内的大老们,可还会把他看在眼里深深重用他,或是继 续积极培养他好成为日后辅佐霍鞑的人?
在霍鞑的光芒下,究竟有没有人看见他这一身正待闪耀的光辉?除了律滔外,这世 上还有谁会将他视为如此重要?
莫名而来的空虚感,时常在疲惫过后突然来袭,常让他一句句追索地问着自已,本 人们皆赞赏他是个处事圆融、为兄弟情而甘愿委屈的默默付出的皇子外,他真正把自己 定位在何处?
其实他也明白,他根本就不圆融,也从不想委屈自己成全什幺,他只是多了一分霍 鞑学不来的滑头,以及将律滔一样的小人心机放在笑脸里。那些人从不知道,他也是有 野心的,他不甘于只是个没什幺作为的小小皇子,也不想站在他人的身后过一辈子,而 这些,只有律滔和樊不问知晓,那些总把他当成是霍鞑背影的人,则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只初升起的纸鸢夺走他的注意力,舒河抬首看去,刺目的光影炫去了他的双目, 勉强适应了光线后,他看见,在灿灿的日光下,一抹淡粉的纤影伫立在小湖湖畔,水面 的光彩,潋光粼粼地投映在她的身上,一双雪白的皓腕扬在空中,拉扯着迎风招展的一 色纸鸢。
笑意跃上他的唇角,远处佳人的俪影令他紧绷的心房松弛了不少,望着她在风中款 款的模样,他忍不住将烦闷的心房空出一隅,静心感受着这片刻的视觉飨宴。
但脸上笑意却很快地逝去,愈是看她的举动,舒河便愈感不对,只因她为了将手上 的纸鸢朔风拉高高度,故而一步步地往后退,却一点也不知晓她脚下澄碧的草地已到了 湖畔的尽头。
眼看再过不久,不知情的她就要跌入湖内,不假思索地,舒河跃下宫廊,倾全力地 朝她飞奔而去。
倾首望向天边的颈际有些酸疼,芸湘方垂下螓首想稍事休息时,蓦地怔住了脚步, 张大水眸看着那名自草地那一端急切朝她奔来的男子。
他的步伐愈来愈近,炯炯的眼眸自始至终都锁着她,像是只瞄准猎物的鹰,探长了 利爪即将袭来,令不知所措的她,忍不住有点想逃。已来至她面前的舒河猛地伸出健臂 ,一手将又想后撤的她拉回,禁不住他的力道,她跌入他的怀抱中。
风势骤停,漫飞在天际的纸鸢止住飞势,细线自上方兜落而下,层层圈圈地落在他 们俩身上,交织成难以拆解、无法抽身的迷网。
在他怀中的芸湘犹不知发生了什幺事,直至她的目光穿过他环紧她的双臂,见着了 那近在咫尺的湖水,她才明白他为何会突有此举,才想向他道谢,抬首,却正巧望进彼 此的眼瞳。
四目相对,暖暖的气息流泄在空气中,他们不说也不动地看着彼此的眼眸,一种震 撼的情愫,在他们的心灵深处震荡,而后甜腻地被春风缓缓拈起,缠绕在彼此的心房间 。
荡荡漾漾,流动的光影,在芸湘水色的杏眸中旋绕成一圈又一圈甜蜜的漩涡。在她 的眼中,舒河惊见从不曾看过的光芒,同时也在她的眼里,他看见了一个很不熟识的自 己。
在她眼中,有着讶然、有着无法言喻的羞赧,每每看她似要别开目光时,又会见她 恋恋不舍移开,而他清晰倒映在她眼眸中的他,眼里所出现的似乎也与她相同,生平第 一次,他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微微流荡的眼波中,他找不到霍鞑的影子、没有父皇母后造成的阴影,也不是什幺 身份殊显的皇子,她只当他是个男人。
芸湘难以控制自己的双眼,她的目光怎幺也挪不开,他靠在她面前的距离,好近好 近,近到是一种呼吸的距离,在这一刻,天地无声,就连风儿的呼啸声也在她的耳畔上 顿住了,一种静谧和暖的气氛缓缓将她包围,融融的,像是温柔的日光。
她能感觉,那些在幽闭深宫的生活里掩埋的梦想,在他的凝视下,彷佛又再度一一 苏醒了,她还记得,她曾在凄清长夜里期盼着,那种会融化心扉的想恋能出现在她生命 中……隐隐约约的,耳畔传来其它宫女的呼唤,芸湘怔了怔,恍然在因他而编织成的迷 梦中清醒过来,却赫见那纠缠难解的线绳紧紧缠绕着他们俩,她忙着想解开,玉雕似的 十指飞快地在他们之间穿梭,但,愈解却愈是纠缠,随着他人的呼唤一声声地靠近,她 不时慌急的回首,直担心寻找她的宫女们就快出现在草地的那一端。
舒河仔细地将她所有的张皇都看进眼底,蓦地伸手一带,将她带至怀中,环着她的 腰肢将她带离绿沁的草地,伸手拨开湖畔茂密的花丛带她走入,将他们俩藏身于其中, 以免他人会看见他们这副模样。
在狭窄的花丛中,他的大掌轻按在她的背脊上,不让她有所保留的强迫性地将她压 向他,令芸湘不可避免地倚在他的胸前。花丛外,那些来寻人的宫女们,悉萃的脚步声 令她的心跳得很急,而他过于契合的怀抱,则让她的心跳得很慌,但那心跳的韵律,让 她忐忑之余又带着难言的心安。
在交织的气息中,舒河慢条斯理地解开线绳,他修长的指尖,掠过她的发、穿过她 的双臂、拂过她的颈项,他的每一个指触,皆在她的心湖中漾成一道道涟漪,令她在朦 胧中有些恍惚。
拆解线绳的这段时间,漫长得不可思议,而她也私心地不想让它结束,宫女们的脚 步声不知何时已远去,当最后一条线绳自他们的身上移开时,他的指尖却停留在她粉颊 上并未离去,反而缓慢地以指品尝着那细致触感,撩起她阵阵难以自抑的颤抖。
强烈的红潮扑上她的雪颊前,芸湘伸手推开他的胸膛,打破由他一手营造,或是他 们皆有意让它发生的暖暖情氛,拾起地上的纸鸢,飞快地跨出花丛。
「你的名字。」在她举步离去前,舒河握住她的皓腕,不放。
感受着他烫热的手心,芸湘的心房霎时漏跳了两拍,不知究竟该不该告诉他。
不该的,无论他是何人,都不该与她有所牵扯。进宫后,她就注定只能属于圣上一 人,即使她再不愿,她也不能对那已被他人掌握的命运有所改变。
沉默顿时悬宕在两人间,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松手,似乎在等着看究竟是谁的耐 性可以胜出。
风儿无形的双手再度拂向大地,在扬起的风中,芸湘看见远处的一只纸鸢,挣脱了 宫女绑束的线绳,随风飞向朗朗穹苍,她不禁动摇。
原来,还有一点命运,是在她的掌握之中。
「芸湘。」她回过螓首,一瞬也不瞬地看向他。
直至多年后,舒河依然记得人面如花的她,当时是如何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眸启口, 也始终都记得,这朵在他心中,永远年轻鲜艳、含苞待放的蔷薇。
︿O︿不思量,自难忘。
那日之后,在舒河的心房里,住了一名唤作芸湘的女子,他的双眼,总是不自觉地 在思沁宫内搜寻着她的身影,每当春暖日照高的时分,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来到湖畔的草 地上,仰首看向纷飞在天际的纸鸢,试图在那一只只纸鸢中找出那只牵系着他们的纸鸢 ,进而能再度在风中找到她,期望能再揽近她的腰肢,好生看她一日。
渐渐地,他向南内娘娘请安的次数增加了,前去兴庆宫与大老们商量国事的时间变 少了,即使与他亲近的律滔,也不明白愈来愈难找到他的原因。
他就像只脱困的鸟儿,逃开了那些眼中看不见他的人,特意前来寻找在她眼中的自 己,他喜欢她眸里的那份清坦剔透的光彩,喜欢那份耀眼如繁星的星芒,更是惦念不忘 她凝视着他时的惑人模样。
可他找不到她。
无论再怎幺找,他就是遍寻不获佳人的芳踪,彷佛那一日她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 任他找遍了南内也寻不到她的身影。就在他以为那将只是他日忆中的迷梦一场时,他却 又在思沁宫内见着她。
在南内娘娘四十大寿的寿宴上,身处在殿上侍宴的宫女群中的芸湘,自出现在殿内 的那一刻起,就全盘攫去了他所有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