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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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隆科多早已觉得气味不对,听允禵阴森森这么一问,手微微一抖,茶水几乎泼撒出来,但他毕竟涉世极深,很快镇定下来,身子一仰说道:“是九爷府里的太监传臣到八爷府议事,八爷想问问选秀女的事。”“内务府如今是十三爷管着,八爷根本懒得管这些琐事。”允禵脸上像挂了霜,语气也变得像枯柴一样干巴,“是九爷和我,借八爷这块宝地,要与你老隆握手言和!”隆科多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怔了半日才回过神来,突然间,发出枭鸟一样的刺耳的笑声,“十四爷真能开玩笑!佟家一门历来与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过从甚密,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既无仇怨之情,何来‘言和’二字?”说罢站起身来一揖,又道:“若没有别的事,臣去了。”
允禵刚刚单刀直入问了一句话,见这老奸巨滑的隆科多要溜号,忙要拦时,允禟在旁格格笑道:“十四弟,天要下雨娘嫁人,他走你甭拦!他不就是要去见图里琛打点科场官司么?你叫他去!”
隆科多刚跨出一步便被这话牢牢钉在当地,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你和张廷璐做的什么交易?”允禟“叭”地打着了火媒子,却不抽烟,“扑”地又吹灭了,“一甲十名里头你就包揽了三名!”隆科多这才知道,这些阿哥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弄到了自己与张廷璐通同收受贿赂的实证,要借此拉自己下水了。想着,隆科多已汗湿重衣。许久,他才意识到,蹚进廉亲王这汪浑水更是了不得,强自摄定心神,又回座中,打火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喷云吐雾地缓缓说道:“九爷说的不错,但九爷别忘了,三个一甲进士,一个是十爷说的,一个是八爷府何柱儿说的,一个是年羹尧说的。我代人受过有分寸——爷体谅,有些事我成全不了!”
允禟冷笑着听完,半晌才道:“呀——你原来这么干净?年羹尧那奴才不去说他,八爷十爷龙子凤孙,会干那个勾当,谁信呢?我们的奴才亲信要做官,用得着你来帮忙?你说这些又有什么凭据?你既然两袖清风,又何必怕图里琛这个兔崽子?拿猪头去清真寺,你拜错庙门了!”他霍地跳起身来,踱着走近了隆科多,喑哑的声调中透着巨大的威压:“我也知道,单凭区区几个贿中进士扳不倒你这个‘托孤’重臣。今天我想说的不是科场的事。我想问你,佟国维是怎样死的,谁下的毒手,又为什么下毒手?嗯?!”仿佛一声焦雷晴空中无端爆响,隆科多立时面无人色,汗透重衣,他“扑通”一声跌坐椅中,喃喃说道:“七叔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为什么要害他?……”话未说完已知失口,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又深深把头埋下。
“是呀,是你的堂叔,为什么要害他?”允禟紧紧盯着隆科多,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大约你与你堂叔密订有什么约法——比如说,佟国维帮八爷,你隆科多帮四爷,夺这个花花江山。无论谁胜谁负,反正你佟氏一门左右逢源……嗯,再比如说,恰好你隆科多这一空押对了,可字据落在那个‘七叔’手里,这就不大妥当,这样‘七叔’就得‘病’,就得吃药……事情就这么简便——于是”七叔“
就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灯油尽——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怪说摹O碌氖戮秃冒炝耍幌暗侥钦牌踉迹憔湍苄陌怖淼玫氐闭飧霭椎鄢抢锏耐泄鲁剂恕
…“你没有想到,‘七叔’的宅子赏了三爷弘时,于是你又投靠弘时,求他把宅子转赠了你。他当然不能白赠给你,你得‘上船’,因为弘时又要和弘历争这个统继大权了,你是用得着的人嘛——多少日子我看你在你‘七叔’宅子里挖地三尺寻‘宝’,我心里一直好笑,你太痴了,你也太小看了那个‘老棺材瓤子’——他什么都不如你,就这忠于事主,你八辈子赶不上他!他一得病就知道有人暗算他,把这个交给了我——你瞧这张宣纸,唔,要单买这巴掌大的纸。一个雍正哥儿也不值——偏是这头有字,有画押凭据!它大约就值一个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师御林军总管、九门提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允禟连讥讽带嘲弄,得意洋洋举起那张纸,只一晃,递给听得五神迷乱的允禵:“十四弟,你在外带兵,杀得蒙古人人仰马翻,可知道京师中不动刀不动枪,也是烛影斧声匣剑帷灯!我们这位舅舅算得上个主角呢!”
“别说了!”隆科多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游移着扫了一眼那张契约,发出铁灰色黝暗的光,良久,又伏下头去:“你……你们叫我做甚么?”
允禟看了一眼完全被击垮的“舅舅”,没有言声,不动声色拍了三下巴掌,两行女伶自侧门移步而入,个个风鬟露鬓浅黛低颦,一路弹筝吹箫、鼓竽挥弦,曼声歌唱:一弯眉月映虚廊,碧汉红墙两杳茫。
怅望美人隔秋水,重拈艳句寄冬郎……“眼下先行乐,什么也不要你做。”允禟看了一眼允禵,“放心一条,八哥从来不肯叫人落空的——你说是不是,十四弟,大将军王?”
“妙极。”允禵拊掌而笑,说道。
隆科多目光如醉,白痴似的望着这群美人,心里一片空白,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十五回 全大局诺敏拟腰斩 求贤能名儒入机枢
四月初二,山西亏空和科场舞弊两案审结。三法司已拟定各人罪名及应得处分,因大大小小牵连的人极多,怕引起官场震动,李卫和图里琛二人计议,暂不拜章,只把各案情节细细分类写成密折,黄匣子递进养心殿,由雍正亲自裁夺之后再颁发明诏。两个人先去朝阳门外见了允禩,允禩因忙着恩科春闱出榜的事,接见李绂和各房帘官,只站着说了几句,又道:“一会儿还要和十四爷商定入选秀女名单,后晌才得腾出功夫进去请安。这些天你们每日都来回报案子,情节我都知道,并无不妥当的去处我就不和你们一齐见皇上了,左右皇上还要召见我的——你们先进去吧。”二人只好答应着退出来,在东华门递牌子。不一时,太监就出来传旨,“着李卫、图里琛养心殿面圣!”
待至养心殿垂花门外,早又有太监邢年接着。听说雍正正进早膳,二人又忙止步。邢年笑道:“你们二位都是侍卫,自己人。皇上旨意不要那么多的礼数,皇上一边进膳,一边说话。”两个人忙躬身答应:“是”。随邢年进来,果见雍正在东暖阁炕上盘膝而坐,面前摆着御膳。李卫出任外官有年,雍正当了皇帝还是头一回吃饭时见面。因见雍正膳案上放着一盘烧豆筋,一盘芹菜爆里脊,一盘清蒸素丸子,一盘清炒豆芽,饭只是一碗糙米,已经吃残了。李卫一边行礼,笑道:“奴才以为主子已是皇上,就是节俭,先帝爷那御膳奴才已领赐过的。皇上位居九五,君临天下,万几宸函间作养龙体,就不讲皇家规模体统,自己万金之躯要紧的——如今外任官,别说奴才这么大的官,就是州县官,正餐也不至于这么寒怆的。”
“朕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何物不可求?何膳不可进?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嘛!”雍正慢慢嚼着米饭,将剩下的豆芽菜连汤倒进碗里,命人冲了开水涮得干干净净吃了,指着那盘一筷未动的芹菜里脊肉吩咐:“这菜午膳回锅热热,朕再用——不说这事了,说你们的差使吧。”
图里琛看了一眼李卫,见李卫点头,便忙着打开一份长长的奏章节略本子,他已摸准了雍正的脾胃,也不读原文,只捡着要紧的一一详奏,说了足有半顿饭光景,总算将两案审讯情形说了个大概。
雍正盘膝端坐,默默地听着,直到图里琛回奏完方轻轻叹息一声,蹬了靴子下炕来,踱着步只是低头沉思。李卫和图里琛长跪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雍正。许久,李卫方问道:“主子,这两个案子牵连到一百八十三名官员。部议处分,诺敏、张廷璐以下十九员一律枭首示众,奴才以为国家有议亲议贵之制,诺敏是皇亲,张廷璐是恩袭子爵,这样一杀,轰动天下,似乎是重了一点……”雍正脸色很难看,双眉微蹙着,徐徐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该杀,就是一千八百名官,朕不怜恤!只是据朕看来,科场一案尚未明白,这样结案,会有人不服,有人肚里暗笑的。”
这说的是另一码事情,直接关系到李卫和图里琛两个承审官的官策,两个人顿时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雍正睨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们不要怕,你们差使有难处,又不便说。这其中枝枝节节,朕虽不在大理寺,大约也瞒不过朕。
试题,是朕亲拟,又是朕亲手封存在金柜之中,张廷璐杨名时也是临场拆看。
那么——试题从何泄露?头一个偷看试题的是哪一个?宫女?太监?亲王?阿哥?“这些疑问,李卫和图里琛一受命承审就反复计议了的,也正是他们最盼雍正葫芦掩过的,不想,雍正一开口便点了出来,而且毫无遮饰回避的余地。李卫重重地在地下磕了三下头,舔了舔嘴唇嗫嚅道:”奴才们的心思难逃圣鉴。但下边的事已经震惊朝野,奴才已经觉得难于措置。宫掖里的事关乎天官名声,万万是不宜抖落的。据奴才的小见识,张廷玉称病,有引嫌回避的意味,一大半倒是为万岁方才这番话,为的远引避祸……“
“你说得很是。”雍正长长透了一口气,目视窗外款款又道,“正为图里琛是朕的心腹,你是朕一手从火坑里拉出来的,朕才讲这些个话。宫掖里的事别说你们,就是朕亲自处置,也颇觉棘手。要知道,年羹尧还在西边打仗,捐赋要靠官员们去收,军饷要靠各省督办。政府里有人瞪着眼盼他打个大败仗,盼朝局来个乱哄哄……。所以无论如何朕不能上这个当,更不用说兄弟父子大折腾着闹家务了!但这些话朕若不说,又无人敢说,倒像是朕连这一层也瞧不透似的,朕就枉为了四十年的雍亲王了!”
原来皇帝发牢骚,只为发泄心中块垒,自诉心曲!二人不禁同时舒了一口气。
图里琛叩头道:“既如此,请圣上早发谕旨,果断处置,宫中的事暧昧不明,徐图清理就是了。”
“杀人太多毕竟不是好事,”雍正吐了吐心中的积郁,气色好看了些,点头道,“为首的,像诺敏、张廷璐,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说不得什么议亲议贵,诺敏一个远支外戚,算哪门子‘亲’?张廷璐一个小小子爵,也不为‘贵’。
‘刑不上大夫’他们自己也要配这‘大夫’二字!见了钱,见了名利,天地君亲师一概抛了脑后,这样的混帐行子,一定要显戮,一定要从重!“雍正因要稳定朝局,不能大开杀戒,但他生性挑剔刻毒,不想饶的不得已饶了,一股怨气便都冲了诺敏和张廷璐。他脸色青白,咬着细碎的白牙,阴冷地一笑,说道:”朕意,诺敏和张廷璐定为腰斩、你们以为如何?“
“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惨刑。按常例部议斩立决已经从重,指望着“恩出自上”,把减刑的人情做给皇帝,不成想雍正反而又加一等,这就连李卫、图里琛也面上无光。但雍正素性言出如山,绝无违拗余地,二人只好连连叩头承旨,心中都泛起一阵寒意。却听雍正又道:“朕深知,此二人素来沽名钓誉。说起来,在官场上人缘甚好,如今的混帐规矩,逢这类事,亲朋好友,门生故吏免不了要给他们饯别,祭一祭刑场,收一收尸——好得很,谁想这么着,朕不阻挡。不过,你们传旨京师各衙门并顺天府,凡四品以上官,一概都去西市‘观瞻’,大家给这两个墨吏送送行!”两个人听着雍正咬牙切齿,说得杀气腾腾,又要撵了百官都去西市上看法场,都觉得太不给官员面子了。李卫叩了一下头,正想谏劝几句,雍正闪眼瞧见小太监高无庸进来,因问“有什么事?”高无庸忙赔笑回道:“方苞在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万岁爷!”
“方灵皋来了?几时到京的?”雍正眉头舒展了一下,旋又皱了起来,“自朕以下,文武官员一概称灵皋‘先生’!先帝爷在世尚且称先生而不名的——去,先把先生安顿军机处,告诉他,待会儿朕亲自去接他。”待高无庸“喏喏”连声退出,雍正接着又道:“李卫你不要说,大约你想说什么朕也知道。
杀贪官,只叫百姓看效用不大。杀官要叫官看,才晓得王法是怎么回事。看得他们筋软骨酥,心惊肉跳梦魂不安,再做事办差,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时就懂得掂量,想退步留后路——告诉你们吧,见见这血,比读一百部《论语》、《孟子》还管用呢!“
李卫只得叩头,说道:“万岁圣明!宰鸡就是要猴子看!
请旨,其余应处决官员是否一并处刑,这样似乎震慑大些。还有山西通省官员如何处置,伏请圣裁,奴才等回去就可票拟实施。“雍正沉吟良久,说道:”你们回去再商计一下,按你们原来的想头只管票拟,呈进来朕再斟酌——就是这样,你们跪安吧!“待二人辞身退出,雍正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恰是午末未初时牌,略一思忖便命更衣——换一身蓝棉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江绸夹褂,将一条金镶古钱线钮带仔细束在腰间,足蹬青缎凉里皂靴,戴了顶绒草面儿线缨冠,回头吩咐邢年:”走吧。“
其时四月孟夏,天已渐热,融融艳阳带着炎气将白亮的光洒向紫禁城,已不似前些时那样温馨和煦。禁城内因关防贼盗刺客,例不栽树,晴空万里的骄阳照射在黄瓦红墙、铜龟铜鹤,炉鼎丹陛上,焕焕漾漾,一片金碧辉煌。雍正未出养心殿垂花门便后悔穿得太厚,已觉背上微汗潮润。然而他是极修边幅的人,决不肯苟且,只命人取了一把湘妃竹扇带在身边便踱了出来,却见六宫都太监李德全已迎在宫门口,便止步问道:“你不在太后宫里侍候,到这里什么事?”
“回主子话。”李德全已是须眉皆白的六旬老人,精神倒还矍烁,忙打千儿,起身赔笑道,“内务府选进的秀女共二百七十名,早起天不明就进来了,都在坤宁宫前候旨。佛爷叫奴才来瞧瞧,万岁爷几时过去?”雍正无所谓地一哂,说道:“这算什么要紧事?巴巴儿跑来奏朕!朕这还要见人办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