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风-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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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水龙吟
一
南宋高宗绍兴十年春末。
当其时也,南宋与金国隔淮水对峙,战事正急。
岳飞军渡淮河大破金兵于顺昌、郾城,并一举收复西京洛阳,前锋已直抵离汴京只有四十五里之遥的朱仙镇。南宋军民抗金之情日炽,只待岳家军乘胜追击,直捣黄龙,迎接二帝还朝。
襄阳城北十里,兴隆酒楼。
花明林梢,酒旗斜招。
沾衣欲湿的杏花春雨已经下了两天,虽然不大,却始终絮絮粘粘,杨花飞絮般飘在吹面不寒的春风里,象游子心里剪不断理还乱的微微愁思。
天近晌午时分,路上多是倦饥的行客,那杏黄的酒旗便显出十足的诱惑。路人歇脚,行客驻足,酒楼宽敞的大堂里坐满了各色行人,飘满了菜味酒香,厚实的屋顶将细雨隔在身外。从雨中行路到隔窗观雨,酒楼在人们心中更生出了家一般温暖的感觉。
店里的伙计阿保从辰时开始就一直在店内忙碌,此时更是连腰都直不起来。他一边利索地招呼着客人,一边不时地看着一直趴在柜台上忙着算帐的老掌柜,心中暗道:财叔一天到晚就知道打自己的如意算盘,要是再多雇两个人,我也不用这么忙了。不过,如果人多了,工钱肯定更少了。今天歇业以后,说什么也得让财叔给我一个月再加两吊钱。
他正胡思乱想之间,忽见门口帘笼一挑,走进来一男一女,于是连忙迎上前去。
走在前面的男子约莫二十几岁年纪,长身玉立,神采奕奕,一袭白衫猎猎舒卷在风里,如江上沙鸥展翅,潇洒中自有一派从容飞扬之气度。后面的女子年岁略小,风荷翠袖,眉如远山,目似春水,满目风情搀了英气和了柔情都揉在一张澹澹欲生烟的脸上,竟为这暮春已经有些黯淡的春意点起了一抹耀目亮色。
两人才一进门,阿保已经麻利地站在了他们身前,含笑招呼道:“两位客官好,吃饭请里面点菜。”说着,躬身伸手相让。他的眼睛却一直偷偷盯着男子左手中那柄配着暗绿色鲨鱼皮剑鞘的长剑,剑上传来的丝丝寒意让他的脊梁阵阵麻凉。
那男子却不答话,只用比剑还锐利的眼神扫过大堂的每一个食客。当他的眼睛转到大堂角落里的最后一张桌子时,眼光不由顿了一下。
阿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中一阵暗笑:这张桌子上趴着的客人虽然看着挺神气,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醉鬼。他是三天前的黄昏时分过来的,直到现在都是喝够了就睡,睡醒了再喝。话说回来,那人也真是能喝,这三天已经喝了柜上自酿的十坛‘百花春’,银子却是在来的时候已经结过了。
这时,那少女冲着阿保嫣然一笑,指着醉鬼旁边仅有的一张空桌子道:“小哥,我们就坐那儿吧。烦请你看着给咱们炒几个菜,再温两壶酒端上来。”她声音清脆,说话真如出谷黄莺一般。
阿保一听,连忙将二人引到桌边,摆座上茶。待二人坐定,才到财叔处记帐上菜。
他这边才交代完,再抬头时,门口帘笼两边一分,携风带雨又走进四个人来。
阿保心中叫苦:怎么人都赶到这时候来了?随即又暗喜:这次长工钱的事该是十拿九稳了。
这次进来的四人全是男子。
当先一人四十左右年纪,虎眉鹰目,眼光阴骘,左右腰侧各斜背着一口已经磨得锃亮的古铜色豹囊。
中间两人皆身材高大,瘦而彪悍。身上虽然穿着灰朴朴的衣衫,却都生得高鼻深目,浑不似中土人士。两人身上都斜挎着一张几乎垂地的漆黑大弓。
最后进来的是一个面容惨白的青年公子,手中拿着一把描金折扇,开合之间,背面隐隐似是几个狂草大字,正面则是一幅泼墨山水。
阿保迎上前去,方待开口,那当先的汉子已抢先道:“伙计,还有桌子吗?”声音暗哑低沉,听之如刀刮铜锈。
阿保这才醒起最后一张桌子已让刚才两人坐了。他忙四下回顾,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含笑道:“几位爷,实在抱歉,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小店的客人特别多。您看,那张桌子的客人马上吃完了。您看,先坐着等一下可好?我这就去给您几位搬椅子。”
说完,他转身才想走,最后面的青年公子已经跨步上前,说道:“慢。”然后当先向阿保所指的桌子悠悠然走去。
那张桌子边正坐着几个似是走方卖艺的江湖人,眼见就要结帐。
青年公子走到桌边,用扇子轻轻虚点桌面,说道:“几位吃完了吧?那就请到一边结帐,让个座。”
桌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一听,心中大怒,正想起身争辩,却被身旁一名岁数稍大的汉子按住。
那汉子抬头看看青年公子,口中冷冷道:“公子凭什么让我们兄弟走开?”
青年公子一笑,也不作声,只随手将扇子抖开搁在桌上,再拿起时,上好的红木桌子上已现出来一个几分深如同刀刻般的扇形。
那几人也是江湖中闯荡过的,一见青年公子露了这手功夫,二话不说,连忙收拾东西,远远躲了开去。
青年公子回头冲阿保一笑,道:“这位小兄弟,先把桌子收拾了吧。”
阿保哪里还敢怠慢,连忙招呼几人坐下,擦桌上茶。
这时,先前来的青年男子轻轻凑到少女耳边,低声说道:“是他们了。咱们见机行事。”
话音才落,正要入座的青年公子忽然回头,闪电般向这边扫了一眼。那一直伏在桌上的醉汉也似乎动了一动。待说话的青年男子侧头再看时,却见他依旧伏卧桌上,鼾声如雷。
他不由羡慕起这个醉汉来。心道:如今世道混沌,与其浊流独清,倒不如一醉解千愁,冷眼看世界,独善其身的好。想到这儿,一向冷静的他也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女子听见,微一侧身,一双黑白分明的俏目望向男子,低低说道:“哥哥,这几人怕非易与之辈。”
那男子道:“小妹,这事既然让咱们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他说这话时斩钉截铁,右边的眉毛也跟着耸了一耸,立了一立,象一柄精光四射的剑,插向深潭般的瞳仁深处。
外面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那四人似是急着赶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头默默用餐,不多时,已是酒足饭饱,也不多呆,冒雨离去。
那两名青年男女待四人走后,便也结帐出门。
等阿保收拾桌子的时候,却发现刚才还烂醉如泥的那名汉子不知何时竟也不见踪影。他摸摸脑袋,心里想着: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还是好好想想今天怎么向财叔提长工钱的事吧。
襄阳位于淮水之阳,一向为江南重镇,乃南宋北向门户。黄土铺成的官道压得格外结实,且宽。
此刻因为下雨,路上行人并不多,浑不似平时的熙攘热闹。
那四人仍是一语不发,也不避风雨,只是较劲儿似的急匆匆赶路。那对青年男女在后面远远坠着。
那男子边走边道:“小妹,这四人武功俱都不弱,一会儿动起手来可要当心。”
女子撑了一把江南雨季常见的油纸伞,此刻听男子如此说,眼中露出探询的神色。
男子一笑,道:“你看这地上的脚印。这一双是千层方口布鞋的痕迹,只有浅浅两点,显是那领头的汉子所留。那人身披镖囊,必有一身上好的轻功暗器功夫。”
他又一指旁边的另一双脚印,道:“这一双是薄底快靴所留,深浅如一,清晰完整,每一踏步似是经过反复计算,不是内功已臻化境的高手绝难为之。”说道这儿,他声音顿了一下,“我本以为那青年公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不想这四人中,却是以他最强。”
女子仍旧一言不发,只是轻旋着手中的纸伞。
男子又接道:“再看这两双脚印,乃虎头战靴所留,只是落地重了些,踩得泥浆四溢,说明功力犹未纯,但能落脚如此沉重,必是外家好手。看来这两人功力相若。”
说道这儿,他苦笑了一下,又接道:“小妹,今天即便我们全力出手,想来也只是旗鼓相当之局,胜负之数难料。”
那女子闻言,爽朗一笑,轻沾雨丝的脸上陡现出勃勃英气:“哥哥,‘虽千万人吾往矣’。咱们但求义所当为,怕什么?”
前行中,男子伸手爱怜地摸摸少女的头,说道:“小丫头,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
正说着,前面四人已顺着官道转了一个弯,待两人急奔转过,却已失了四人踪影。
女子急道:“怎么不见了?”
男子心中一惊,手已按住剑柄,同时放慢脚步,将四周看了一遍,方待说话,忽然道旁密林中弓弦疾响,两枝狼牙箭尖啸着穿过如织细雨,向两人当胸射到,三棱的箭簇带出一溜瓦蓝寒光。
这两人虽未久涉江湖,尚缺临敌之经验,却均是武林中一流的身手,此刻乍逢剧变,虽惊却不乱。
那女子脚尖点地,身形疾起,倏忽之间已让过了这闪电般飞来的一箭,然后举伞缓缓飘落。她身法本自美妙,此刻远远望去,恰似在悠然的春雨中绽开了一朵白莲。
那男子却在原地不动,待来箭堪堪及身,才身形微旋,左手连鞘之剑斜斜挥出,已轻轻挡在箭身上。那箭就像一条被拿了七寸的蛇,无力挣扎,“噗”的一声跌在地上。
几乎就在同时,林中又一声弓弦响亮,五枝利箭呈菱形呼啸着再度破空射向那男子。四箭分射上下左右,封住去路,当中一箭穿心,正是金国箭术高手“一弦五箭”的射鹰绝技。
男子口中低叱一声:“伞。”同时右手一招,也不见如何动作,已将旁边女子的油纸伞拿在了手中。他挥伞迎向来箭,伞面陀螺般一阵疾旋,已将上下左右四箭荡开,然后再发一声低叱,将手中伞全力向前刺出,迎向那穿心的一箭。
那箭射中伞尖,余势未歇,裂竹破伞,顺柄而进,直至伞尾,却被男子手中加劲,一把握住。
男子松开手,手中伞蓦然寸寸断裂。他低头一叹,将伞掷在路边。
这时,林中树叶响处,那四人已跃至路中,两前两后,挡住了两人进退之路。
挡在前面的中年汉子伸手制止住旁边搭箭正张弓的番邦男子,阴阴一笑,道:“两位与咱们素不相识,却一路跟随至此,却不知所为何事?”
青年男子笑笑,道:“天下人走天下路,天下人管天下事。几位如此行色匆匆,不知要到哪里去?”
守在后面的青年公子饶有兴趣地笑道:“这位公子,我们要去哪里,还用通知公子吗?”
青年男子还未接口,旁边的少女已抢先说道:“我们是怕几位到临安去。现今宋金战事正急,两位去了倒也没什么,只怕另两位,可要有去无回了。”
听到这儿,中年汉子已勃然作色,那青年公子却依旧轻摇折扇,好整以暇地问道:“那两位知道我们要去临安哪儿吗?”
少女道:“你们除了秦府,还能去哪儿。”
秦府,当然就是当今宰相,加太子太保稷安公秦桧的府第。
青年公子这一次真的笑了,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雨中的脸色却更加惨白,且诡异。他陡然止住笑,一收折扇,毫无生机的眼中现出凌厉的杀意,自牙缝中一字一字缓缓挤出几个字:“两位真是神机妙算。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青年男子闻言,面色不变,身形不动,抬眼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道:“这雨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了吧。”他缓缓收回目光,望向中年汉子,“留下你们的姓名吧。”
中年汉子气极反笑,扬声说道:“我乃‘九星环月’唐惊风,这位……”他一指那青年公子,“乃是‘乾坤扇’慕容白。你们可以去了。”说罢,一双手已缩入身侧豹囊之中。
那少女跨前一步,说道:“早就听说唐门近年来出了一名叛逆,曾遍寻江湖不获,想不到竟早已窜到秦府做了走狗。”
说道这儿,旁边的青年望着慕容白接道:“小妹,据传这慕容白更是个欺师灭祖,无恶不作之辈,不去做狗,还做什么?”
这慕容白虽是相府走狗,却是个极风流自赏的人,此刻一听之下,虽仍面上含笑,折扇轻摇,负在身后的左手却也捏得拳头发青。那厢唐惊风已自大声喊道:“留名受死吧。”
青年男子面容一肃,轻轻拱手道:“襄阳守备使言光长子言卓成。”
女子接道:“言卓玉。”
原来,这言卓成、言卓玉兄妹本是襄阳守备使言光膝下一对儿女,自幼随丐帮帮主“无影神龙”余大通习武。三天前,二人偶得密报,得知金国自守洛阳失利后,一直无破敌之计,便开始与秦桧秘密接触。这次更是派出使者欲与秦桧共商大计,欲对岳飞不利。两人均是一腔赤诚之人,于是赶来一看究竟,这才与唐惊风、慕容白一行狭路相逢。
雨似乎更密了些,斜斜打在襄阳路中几个不再做声的人的脸上。
两个金人已放下长弓,撤出银亮的弯刀,慕容白横扇当胸,言卓成握紧了耀着青光的剑,言卓玉自袖中缓缓抽出两柄如燃烧火焰般的金色弯刃短剑。
唐惊风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自小在唐家的严酷训练,数十年的江湖闯荡,使他深深明白,只有冷静,才能发挥出唐家暗器所有的威力。他的武功虽非绝高,但他的心却坚如磐石。
他伸出右手,轻轻拍拍腰畔的豹囊,像是抚着情人的脸颊。然后,他看着言氏兄妹,哑声道:“谁先来?”
言卓玉双叉一交,乌黑的眸子闪着扬眉拔剑的炽热,说道:“请。”
唐惊风忽然笑了,笑得像一只最狡猾的狐狸,然后他就出了手。他的左手打出一枚铁莲子,右手已暗暗拈起三枚铁蒺藜。
唐惊风刚才已看过言卓玉的身手。他知道,暗器不比弓箭,远没有弓箭的速度飞快,力道强劲,但如果说弓箭像破空的雄鹰,暗器则更像机警的飞隼,更准确,更狡猾。
那枚铁莲子却飞得直,而且快,毫无花巧,径取言卓玉的眉心。他要先看言卓玉的反应,那拈着铁蒺藜的右手已经力透指尖。
言卓玉静立如一方深潭,待那枚铁莲子已逼近眉心,只余六寸,才忽然动了。不是闪避,而是整个身形一缩,接着就像一枝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挥剑直取正在一旁观战的那名金人。
那人方自唐惊风身边退开,正凝神看着场上战局,却不料眼前一花,言卓玉已连人带剑飞扑而至。他本是金主完颜亮身边的贴身护卫,为人一向勇悍,此刻遭逢变故,却不退反进,挥起手中弯刀,自上而下劈至。
言卓玉早已料到对方刀势,她身体压低,前冲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