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看世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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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提倡养猪,猪也分“口粮”,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肉却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苏联变修了,故意刁难我们,给苏修还了账;还有人说发扬国际主义、共产主义精神,支援了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总之,大肉很紧缺,得凭票供应。大油、下水、骨头、猪血都成了紧俏物资,被有头有脸的人抢购一空,甚至连猪毛也被“学农学工”的学生做成了刷子。因为这个原因,利民在学校很有面子,老师们时不时地会从他那儿拉拉关系,走走后门,接点猪血蒸着吃,弄点骨头炖汤喝。
当然,这点光我也能沾上。我在学校学习成绩好,经常受老师的表扬,一俊遮千丑,同学们都乐意与我套近乎。可平时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吃肉的福分?然而农村人讲究“宁穷一年,不穷一天”。逢年过节,拿着供应的肉票,拉上利民,食品站的“架子客”们将刀子一偏,就能买到较肥的肉。那年月,食粮紧,没有人担心长胖,也鲜有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之类的怪病,自然而然,大肉就愈肥愈好了。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一年一次的缴猪了。
拿到“架子客”的验猪票,我们起个大早,把肥猪喂了又喂,装上架子车,然后,带上奶奶精心准备的干粮,父亲驾辕,我拽车,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一路上步履轻盈,箭步如飞,心想,赶个早场,早早地缴完猪,街上再逛逛。遇到父亲高兴,偶尔还会“吼”几句光棍乱弹。待到了镇食品站,前面已排起长长的队伍,原来,人们凌晨便开始排队了。没办法,只有耐心等待,好不容易缴完猪,结了账,日已偏西,饥肠辘辘了。于是,豁出去了,父子俩往食堂里一坐,也充当一回大爷的角色,美美地吃了一碗红肉煮馍,直吃得满嘴流油,满头冒汗。
上小学三年级时,正值全国开展“批林批孔”和“评《水浒》,批宋江”运动。为了批判的需要,学校请人作报告,讲述《水浒》故事梗概。从小到大,从未听过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我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完全征服,听完一遍不过瘾,于是产生了通读《水浒》的强烈欲望。
瞌睡时便来了枕头,一位同学不知从何处搜寻了一部残缺不全的《水浒全传》,自己又看不明白,在同学之中炫耀。我便借来,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两遍。自此,我开始迷上小说,且一发不可收拾,至于以后报考北大中文系,大抵与喜读小说不无关系。
农村人养牛,无形中受到牛的熏陶,无论干什么事都有一股牛劲,喜钻牛角尖。门中本家伯叫陆福善,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民国时当过伪保长,家中有不少珍贵藏品,可一场“破四旧”运动化作了灰烬,“社教”中又被订下大成分,从此家人不再读书,不再为官。我的祖先虽然读过几天私塾,但久不与文字打交道,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记得银票上的几个字之外,其他的都已经忘光了。家中唯一的藏书,就是红宝书——《毛泽东选集》了,我翻过几页,看不大懂,就提不起兴趣。然读小说上了瘾,又无钱购买,往往十里八村地赶着去借,一本难得的小说,读了一遍读二遍,读了二遍读三遍,直至烂熟于心。
父亲常告诫我,不要看闲书。我说是课本,正经书,反正他又不认识。
农村的冬天很冷,又经常停电。为了御寒,我们用废弃的搪瓷缸,缸底打上小圆眼,自制成小火炉,以玉米芯、小树枝作燃料,上学时候带着烤手。借一本小说不容易,有时天黑了,又不能从引人入胜的情节中自拔出来,就借着小火炉微弱的亮光孜孜夜读。当时还意识不到对视力的伤害,蓦然发觉,为时已晚,为后来“眼镜肉店”的招牌埋下了伏笔。
学校遵照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开门办学,把学生分成学工、学农、饲养三个兴趣小组。农村没有什么工厂,所谓学工,无非是成立了一个木工组,修理学校破败的门窗、桌凳;学农,出身农村,父母本身就是农民,时常帮大人干活,镢头、铁锨、架子车都很熟悉,绝不会像城里的孩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把麦苗当作韭菜,胡乱发一番感慨;我喜欢小动物,学校买回一些小兔子,唇红,毛白,腿短,跑起来一蹦一跳的,煞是可爱。待兔子长大了,食量大增,青草、树叶、秸秆什么都吃,而且繁殖特别快。到了冬天,缺少饲料,连树皮都要被它啃光了。学校便发动学生到麦田里挖野菜、拔野草、甚至撅麦青,许多学生双手都因此冻肿冻烂了。
学校还养了一头老母猪,很大,生育力也特别强,两年下五窝猪崽,每次都是十多个。
老母猪跑圈子时,老师便叫上两位同学,每人手持一根小树枝,吆上老母猪,老师在后面背抄手跟着,到几公里之外的公社配种站配种。配种的过程老师是不让同学们看的,用老师的话说“不雅观”。但学生们偷偷地看,回来讲给其他同学听,大家津津乐道。猪公见到猪母,摇着尾巴,哼哼着先在头上、脖子上磨蹭,叫“耳鬓厮磨”,然后转到背后,嗅着,拱着,待母猪动了情,屁股自动撅过来,尾巴高高地翘起,猪公不再柔情,前蹄腾空而起,搭在猪母背上,使劲地晃了晃,片刻便没了精神。同学们最初的性教育就是从动物身上获得的。
老母猪口粗,平时吃青草,苞谷秆等粗饲料。待到下崽时,为保证猪崽有充裕的乳汁,老母猪就可以改善改善伙食了。
发现老母猪不吃食,嘴里噙着柴火,满学校到处乱窜,急忙去叫老师,老师噙着旱烟袋,趿拉着破拖鞋,四平八稳地来了,瞅上一眼“早着呢!”又回家睡觉去了。
待老母猪哼哼着卧下,使劲,再去叫老师,老师已顾不得许多,衣衫不整地急急跑来,母猪已顺利产下两个。于是老师指挥我们将手指伸进猪崽嘴里,把黏膜掏出,再用干净的抹布将身上拭净,然后放到母猪肚下喂奶……一个时辰之后,已有十七个猪崽落地。母猪歇息片刻,又开始使劲,不一会儿便下来一堆黑糊糊黏稠稠的东西,恶心而吓人。我们没见过,很怕,不敢用手去动。老师便解释:“那是泌包,也叫胎盘,不会咬人的!”
我们仍战战兢兢,缩手缩脚,老师不耐烦了,亲自动手,把剪刀放在炉火上烤了烤,剪断了泌包。不一会,大家没在意,老母猪竟将泌包给偷吃了。
老师“唉唉”了几声,虽未言语,但从其表情上明显看出,老师不高兴。后来才知道,胎盘可以入药,治疗不孕不育症,是大补品,老师可能想要,我们一时不慎却喂了老母猪。
猪崽“一”字儿排开,挤在母猪怀里吃奶。这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个猪崽嗷嗷直叫,却怎么也找不着奶头。原来,母猪只有十六个奶头,而一窝却下了十七个猪崽。
接完生,老师安排我们给猪煮食,用的是老师灶房的锅灶,熬小米粥。因小米产量低,伤工费时,现在的关中农村已经很少种了,人也很难喝到。
我们用心淘过米,倒进锅里,先用大火,待锅烧开,再改用文火慢慢地炖,不一会,便香气扑鼻。我们肚子“咕咕”直叫,终于禁不住诱惑,也顾不了许多,趁老师不在,借用老师们的碗筷,一人舀了一大碗,稀溜溜地喝下,那滋味,胜过世间任何美味佳肴。
“学生要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大队为支持学校开门办学,专门给学校开辟了几亩试验田,用于培育小麦良种。第一年长势良好,喜获丰收,每位老师均分得百余斤小麦。后来收成每况愈下,最后居然长成了“苍蝇头”。学校终于失去了耐心,干脆不种了,局内损失局外补,就发动学生拾麦穗,每个学生夏忙之后必须交纳10斤小麦。这个办法好,不用操心费神,且收入稳定,老师们尝到了甜头,遂形成惯例,延续至今。
回头来想,当年学校引进优良品种,为确保优势,秘而不宣,与左邻右舍之劣等品种混种,互授花粉,逐渐失去了优势,可惜当初无人想通其中的道理。推而广之,生物之习性、规律亦适合其他领域,包括科技。
我虽对“学农”无太大的兴趣,却喜欢果树嫁接。
将软枣核埋在院落里,待长成拇指粗的小树时,立春前后,将它齐腰锯断,正中开杈,采两枝柿树的枝条,分插其中,以麻绑紧,再用泥巴厚厚地密封,浇上水,变戏法似的,不久便有嫩嫩的绿芽冒出。还有一法,名字不雅,叫“热粘皮”,选择软枣树将出树芽的地方,刻个小块儿,再于柿子树上取下同样一块树皮,快快地贴于软枣树上,用牛皮纸包严,出芽的地方留个小孔,然后用麻扎紧,泥巴薄薄地糊上,便等出芽了。嫁接得多了,渐渐地摸索出了规律:凡成熟期相若的果树,都可以互相嫁接,如苹果与梨、杏儿与李子,动物也一样,凡孕育期相同的动物,都可以杂交,如马与驴、家猪与野猪等等,由此看来,博士猪倌陈声贵搞的那一套,也算不得什么新鲜玩意儿。
现在,在我的农村老家,院中有五棵柿树,碗口般粗了,果实很繁密,都是我儿时的杰作。
极“左”路线时期,时兴的提法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副业是不许搞的,但搞草编——掐草帽辫儿却是例外。把掐好的草帽辫儿交到大队合作社,根据粗细、手工质量的不同,每辫儿可卖一毛六到两毛五,用以称盐打醋。
每到麦子上场,家家户户都准备好剪刀、小铡刀等工具。碾场时家家出动壮劳力,将麦个子抢来,麦穗儿齐刷刷地剪掉,再把第一节秸秆铡下,便是掐帽辫儿的原材料——麦秆儿了。麦秆儿愈细愈好,我们第二生产队土地贫瘠,庄稼不好,麦秆长得很细,却是掐帽辫儿的上好材料。
储备够一年的麦秆儿,学校就该放暑假了,也到了农闲季节。晚上,凉风习习,婆娘、女子、大男人,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趁着月色,或唠家常,或讲古今,或哼酸曲,或吼秦腔,嘴不停,手亦不停。不知不觉,夜深了,一把帽辫儿也就掐成了。
那时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附近哪个村庄放映电影了。赶场子似的,挎着帽辫儿,十里八村赶着去看。尽管开始总是一些老生常谈的“新闻简报”:毛主席会见柬埔寨贵宾,周总理接见西哈努克亲王等等,然后是一些老掉牙的黑白战斗片,但对于文化生活干枯的农村人来说,百看不厌,好在能够眼看电影,手掐帽辫儿,两不耽误。
我二姑有个堂侄,叫常恩娃,烟酒不沾,克勤克俭,勤快得出了名,人称“假婆娘”。他擅长掐帽辫儿,既快又好。兴修农田水利时住在我家,白天上水库挣工分,拿补贴,晚上掐帽辫儿搞副业,每天一辫,从未间断。三五年下来,竟用卖帽辫的钱娶回了一房媳妇,假婆娘引来了真婆娘,一时传为佳话。
在“人定胜天”的思想指导下,1974年公社革委会决定在我们高寨村修建蓄水库。为了加强领导,公社设水利建设总指挥部,生产队则设一正两副三名生产队长,队长管全盘,两个副队长分抓农业生产和兴修水库,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民战争。
既然是场群众运动,学校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设一名专职副校长,带领各班劳动委员,专门负责义务劳动。为了加快工期,全民动手,全体动员,男女老幼,全力以赴,肩扛背驮。考虑到小学生年幼,不堪连续的重体力劳动,学校把高低年级岔开,分成两拨,一、三、五;二、四、六,轮流上水库,礼拜天全体休息。
水库一修就是五年,那时我们思想觉悟高,革命干劲大,班级之间,学校之间展开劳动竞赛,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轻伤不下火线”。几年下来,在稚嫩的双手上都留下了厚厚的老茧,老师说,这是贫下中农的本色,我们引以为荣。电影《决裂》中不是凭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就能上大学吗?!
水库终于修成了。放水那天,我们编排了文艺节目,载歌载舞,欢庆胜利。人们望着奔涌的水流注入水库,以为从此可以摆脱靠天吃饭的命运,难捺内心之激动,山呼“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不料第二年即大旱,太阳晒,库底渗,还没有来得及浇灌农田,水库便见了底。原来水库没有自然水源,依靠大峪、许家沟水库雨季时泄洪。干旱时,其他水库水源亦很紧张,哪里顾得了你,自然便干涸了。
劳民伤财,白白占用了几百亩耕地,村民没有享受到一丁点儿好处,反而饱受其苦。二十多年来,每到夏日,家家都得看好自家的孩子。但防不胜防,每隔一两年,总有几个小孩戏水时葬身其中。
不过说水库有百害而无一利也不客观,在缺水的东部塬区,妇女们洗洗涮涮倒是方便了许多,再也不必大包小包,辗转几华里到邻村的河里洗衣服了。但改革开放后,水库被人承包养了鱼,村民们连这点权利也被剥夺了。
四求学生涯(1 )
不知不觉中,我结束了孩提时代,升入初中。当时极“左”思潮已被纠正,高考制度业已恢复,学校开始重视教育质量,县里的中学纷纷举办各种特长班、重点班、实验班。
小学毕业,我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鸣犊中学重点实验班。学校距我家十五华里,道路崎岖不平,要涉过两条河,翻过一架塬,走读已不现实,必须食宿在校。当初,学校条件艰苦,学生宿舍是三间教室临时改成的瓦房,夏天,蚊虫叮咬;冬季,阴冷潮湿。同学们打通铺,全班三十八个男生一个紧挨着一个挤在一起,晚上睡觉前,为了避免长虫吃过交界,侵占地盘,舍长总要拿尺子丈量地方,否则难以睡下。俗话说“人数过百,形形色色”。打呼噜、磨牙、放屁、说胡话、尿床,司空见惯,房间里总充斥着一种怪怪的难闻气味。有的同学不习惯,便上访到学校。
“上学又不是做官,条件要那么好干吗?”校领导回答。
“可也不是蹲大狱。”学生们不服,但又不敢当面顶撞领导,只能背过身去,私下里嘟囔。
学校办有学生灶,同学们自带粮食,交到灶上,加点人民币,兑换成饭票,开饭时排队购买,有时去晚了则没饭。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