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痕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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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曾看过岱麟如此丧失心神的模样,醉也不该醉成这副德行吧!但他哪能了解岱麟的心呢?
刚从南征归来的第一天,岱麟一进房间,就发现所有的摆设都变了。帘帐的颜色,芮羽绣的鸳鸯枕被,檀木的梳妆台,江南的山水古画…全部都换成新的、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仿佛芮羽不曾存在一般,而他所失落的心也永远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是找不回呵!多少次,在无人的时候,他像疯子似的翻遍每个角落,却连一根头发。一只耳环、一方手帕都没有!任何能够忆起芮羽的物品,全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他连捕个风、捉个影,都茫然无着呀!
只有到“涧石坞”,对着西山遥遥而望,但愈望愈着魔,愈着魔就愈不能让她回来,免得他又要对不起国家杜稷。可是,在国家杜稷之外,总还有些什么吧?岱麟由北边的窗,撞到南边的窗,突然,他想到芮羽的那两块断玉,正镶在挂在书房西墙上的那一对鸳鸯剑上,她一定没带走吧?
他毫无预警地又冲到书房去,吓得一群侍卫急忙追上去,只见岱麟取下那两把古剑,手举得高高的,一副要往胸膛刺去的样子,引发了乱成一团的惊呼声。但事实上岱麟只是将剑揣在怀里,口里喃喃念着,“见玉如见人,见玉如见人··”
就在侍卫们还目瞪口呆的时候,岱麟便倚着旁边的卧椅,歪歪斜斜地,醉入了梦乡。
这就是听到混乱,匆匆赶来的太福晋所看到的情景。
她站在书房中央,皱着眉问;“都没有改善吗?”
“回太福晋的话,愈来愈严重。”贺古扬照贯说。
太福晋瞪着岱磷手中的汉玉,心想,都四个月了,岱磷却益发别扭,妻子不娶,倒酗起酒来,长此下去,绝非靖亲王这一脉之福,而这问题的关键,仍是出在西山的寒云寺。看样子,顾芮羽是不能留在京城了,为了岱麟、为了靖王府,事情必须尽快做个最彻底的了断。
日恒长,夜无尽,芮羽在寒云寺里是从来不记时间的,她只画梅花,一天一瓣,五天一朵,
未红细细涂,目前她已经有二十五朵了。偶尔她会望着仅有的一方蓝天,云浓多是春夏,云淡还是秋冬,她将依着四季,为岱麟祈福,愿他一生荣华、一生幸福。
不记年、不记岁,一切都容易多了。她抚摸着自己垂下的青丝,想到主持师太曾说,王爷不许她出家!之前不能遁入空门求佛法,后不能回到尘世做凡人,她是真真正正地身心都被幽禁了。
幽禁中,掺满了她的悲、岱麟的恨,和两人必须遥遥相对的无奈呀!由夏到秋,他应该由江南回来了吧?心里回应着她说“是”,因为恍惚中,老听见他喊她的声音。
她不时低低相应,以为叫他的名,就会减轻一点她的痛苦。
芮羽坐在近山崖的厢房中,默默凝望天空。突然,有不寻常的脚步声传来,她心一跳,见林子里走出两个她作梦也想不到的人。
“芮羽!”晚音和杨章弘同时叫着。
“你们怎么来了?”芮羽太意外,语调显得有些瘠痉。
“我们也没料到能够找到你。”杨章弘看着她,眼中有浓似的感情说:“我们今天是来带你离开寒云寺的。”
“离开寒云寺?我不懂。”芮羽皱着眉说。
“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
说是靖王府的亲戚,她说我们若愿意,她可以帮助我们带你离开京城。”晓音解释道。
杨章弘接下去说:“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诡计,但她的态度又十分诚恳,她说,你在寒云寺的一日,靖王府就不得安宁,所以,你若不走,过不了明年,必会被赐死。
“赐死?这是靖王爷的意思吗?”芮羽只关心这一点。
“不管是谁的意思,以你的身分,终究是没有活路的。”杨章弘急急地说:“芮羽,这是你逃生唯一的机会,此刻就随我们回江南去吧!
“是的,芮羽,我们知道你是为免杨家的罪,才当了靖王爷的妾,如今你沦落至此,我们怎能丢开你,独自回南方呢?”晓音说。
“芮羽,无论你曾经历了什么,在我心目中,你仍是我断玉盟约的妻子呀!”杨章弘说着,还忘形的拉起她的手。
他们左三舌,右一句的,芮羽依然处在征愣之中。
逃?逃回江南吗?但她的心在这里,又该怎么逃呢?
芮羽看着他们急切的表情,摇摇头说:“不!没有靖王爷亲口的命令,我哪儿都不能去。
“难道你要在这儿等死吗?”杨章弘无法置信地说。
“如果靖王爷要我死,我只有死。”芮羽平静的回答。
杨章弘顿时瞪大了眼叫道:“荒唐,真是太荒唐了!我……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杨二哥。”芮羽轻喊他一声,我……已经是靖王爷的人,生要在北京城,死也要在北京城。”
杨章弘往后退一步,像是受到极大的刺激,嘴张合了好几下才说:“难怪!难怪七个月前,当岱麟来向我耍断玉时,曾说,以他满洲第一勇士的英武,不必相逼,也能让你以身心相属。芮羽,告诉我,你受他迷惑了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汉人及杨家媳妇的身分,不知羞耻地喜欢上他了?”
最后的“迷惑”及“喜欢”,像两记迎面而来的巴掌,打得她无法抬起头。
她跪了下来,以极绝望的心情和语调说:‘杨二哥,请原谅芮羽,芮羽的心全在靖王爷身上,已不配为汉人,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晓音发出一声低泣,也蹲跪在芮羽前面,泪眼相视,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杨章弘咬着牙说;“大嫂,她既不领情,我们就走吧!”
“可是——”晓音哭着说。
“大嫂,再不走,山阶下的马车就不等我们了。”杨章弘冷厉地道。
晓音又看看芮羽,希望她能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但芮羽却仍低着头,表达出一种不妥协的决绝。
不寻常的脚步声再度走远,芮羽的一线生机就被自己眼睁睁地断送了。
“假如你在这个时候追上去,穿过村子,还来得及,因为本宫命令马车再等你一会儿。”身后响了一道极悦耳的满洲女子声音。
芮羽猛然回头,厢房的另一扇门前站着一位姿容美艳的妇人,她有一张雍容典雅的脸,肩披镶貂毛的大衣,看起来便出身不凡。左右有几名从妇,包括住持师大都说:“还不快向是太后请安!”
原来这就是皇上的母亲,也就是传说中那位厉害的满洲奇女子。
芮羽很快就回复镇静,跪拜说;“犯妇顾芮羽叩见太后。太后吉祥。”
皇太后方才在帘后已经观察她许久,果真是江南来的女孩,娇滴滴又水灵灵的,能让男人恨不得将她一口吃了;而这顾芮羽又有一种温柔平和的气度,婉转的心思全在那双会迷死人的眼眸里。
皇太后轻咳一声,开口说;“顾芮羽,本宫觉得你很不聪明,你为何不跟杨家叔嫂走呢?”
芮羽这才想到刚刚的一幕是否都让皇太后看见了?她有些慌乱地说:“犯妇有罪,是靖王爷下的幽禁令,犯妇不能走。”
“是的,本宫听到你全部的理由了,前一声是靖王爷,后一声也是靖王爷,反正都是为了岱麟。”皇太后说:“如果现在本宫愿意帮你呢?帮你远离寒云寺、远离北京,得到真正的自由,你何不把握机会呢?以本宫的权位,岱麟还不敢怎么样的。”
芮羽迷糊了,她愣了一会儿才说:“回太后的话,犯妇若真走了,靖王爷会更气愤,他的恨会更深,痛苦也就永远无法解除了。”
皇太后看着她,冷哼一声说:“你以为你留下来会更好呜?你知道他现在有多惨吗?南征回来后,就无心国事,整日酗酒,喝醉了,就爬到高处,向西山大吼大叫,前几天还摔了下来,这完全不像我从小看到大的岱麟了。”
闻言,芮羽心痛至极,眼泪如珠串,哭得气都梗塞了。
皇太后将脸转向一旁,叹口气说:“如今这西山、这寒云寺,全成了靖王府的魔咒,所以,芮羽,除非你消失,否则岱麟很难恢复正常。”
芮羽努力的压制住哭泣的情绪,想理清这一段话。
“我的意思是,你若不离开寒云寺,我就必须将你处死,以断岱麟的烦忧,你明白吗?”皇太后说:
芮羽全身泛过冷意,血几乎要凝结,她连终生遥对京城的奢望都没有吗?
混乱中,她仍清楚地说:“芮羽明白。但芮羽斗胆,敢问太后,是芮羽离开对王爷好呢?还是芮羽死对王爷好呢?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前者的痛断不了,后者才能速战速决。因此,若真正为王爷着想,芮羽宁可选择被处死。”
皇太后震惊极了,她站起来,走向窗前,好一阵子只有珠翠的摇撞声,四周没人敢出声。
许久,她才转过身对着芮羽说:“奇怪,虽然我才第一次见你,可就很喜欢你了,你在很多方面,都像极年轻时候的我,义无反顾,永不回头,至死不悔。”
芮羽静静的跪着。
皇太后又一声叹息的说:“为了岱麟,三天后的午时,我会赐你一条白绫,不过,我也会叫马车等你三天,任何时候你若改变心意了,就可以立到离开。
“谢皇太后恩典,芮羽是不会走的。”她磕头说。
皇太后往门口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说:“芮羽,若本宫有个女儿,我倒希望她像你,但不要如此痴心多情,唉!也难怪岱磷会消受不起呀!
消受不起?她这样一路由南京苦苦追寻到北京,都错了吗?但无论如何,她将要为岱麟而死…
三天之后,她将画不完那第二十六朵梅花,而那永远看不了色的两片花瓣,就如两滴泪,承载着代表她心的朵朵红梅…·
慈宁宫内,皇太后赐岱麟坐,要他陪着喝云南刚进贡的普洱茶。
她闲聊似的说:“岱麟呀!玉容格格的表妹善格格,你见过了吧?她模样活泼又娇丽,我就指给你当福晋如何?
“回太后的话,南疆尚未定——”
岱麟才说一半,皇太后就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现在才不管南疆或北疆,我只操心靖王府的子嗣问题。”
“若是子嗣,还有允纶——”
皇太后凌厉地瞪他一眼说:‘我也不完全是为子嗣!还有你,你不可以再这样颓废消沉下去了,一个男人一定要有妻有子,心有寄托,才能安定下来。
“臣知道。”岱麟又说:“但以臣目前的情况,若娶了善格格,不但心定不下来,反而害了善格格,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皇太后看样子是要发怒,但她忍了下来,喝一口茶,想想说:“你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可真难伺候!想当年,不就委屈了玉容格格吗?她老说你严肃冷漠、心事重重、难以了解,对她也不够关心,我看哪!逼你娶善格格,难保她不会成为玉容格格第二。”
“太后实在不必担心臣的婚事。”岱麟重申。
皇太后又喝一口茶,才慢条斯理的说:“依我看,天底下要如你心意的女人,大概就只有顾芮羽了。”
岱麟听见这名字,心不禁狠狠地被刺了一下。
“你真的要将她幽禁在寒云寺一辈子吗?”皇太后冷不防地问。
“顾芮羽犯了欺瞒之罪,罪不可赦,当然是终生幽禁。”他冷硬地回答。
“既是罪不可放,那何不就让她死了呢?”皇太后又问。
“死又太便宜他了,臣要她永远被自己的罪恶所折磨。”岱麟简单地说。
“结果,你要折磨她,却又因为对她的折磨而把自己弄得惨不忍睹。我和你母亲已经决定,要将事情做个完全的了断。”皇太后看到他惊愕的眼神,接着又说:“事实上,今天早上我已下了一道懿旨送到寒云寺去,赐顾芮羽死,很快地,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叫顾芮羽的女人令你恼恨了。”
岱麟倏地站起身,两眼圆睁,把桌上的普洱茶都洒了一地。
他全身颤抖,握紧拳问:“太后……懿旨真的已经送出去了?”
“没错,半个时辰前,内务府的人已经出发了。”皇太后淡淡的说。
“不——”岱磷哀嚎出声,也不管身在何处,转身就冲出了慈宁宫。
几个宫女太监赶进来,见宫内一片混乱,满脸的不解。
皇太后只说:“好好收拾,今天的事不准透露半句。”
她坐到窗前的软榻上,兀自发着呆。岱麟从三岁懂得行礼后,向来进退有度,二十多年来,哪有像今日的方寸全乱?竟然敢在太后面前翻洒酒,又大声嘶吼,再加上在慈宁宫内旁若无人地横冲直撞?
她有生以来,还只有丈夫皇太极,及为儿子摄政的多尔衮敢对她如此,而他们都死了,也可以说,当今世上,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但她不只没有生气,还坐在这儿微笑。岱麟为了芮羽,压根没想到死;而芮羽为岱麟,始终不怕死,他们彼此的爱已超过世俗、超过生死,她除了慨叹、除了成全,又能多说什么呢?
懿旨已下,一条白绫就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面前,这情景令芮羽想到四个月前在靖王府祠堂里的事,当时岱麟扯掉了她的白绫,可今日的日绫却无人能阻止了。
她将仅有的二十五朵半梅花放在地上,平静地跪下,先朝南三叩拜,当年大哥是怎么说的?若他有不测,则向南榄几杯酒…如今先走的人是她,她也只求他往北烧三柱香,以慰亡妹之魂。
再朝东叩拜,这是对靖王府的。而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芮羽有的只是流不止的眼泪。
谁教你生在未世呢?这是父亲的话。
谁教你爱上岱麟呢?这是她心里的话。
一旦爱上一个人,未世或太平之世,又有什么不同呢?
“顾芮羽,午时已到,请上路吧!”内务府的差爷在一旁说。
芮羽将白绫绕上梁柱,打了个结,再将椅子放正,自己稳稳地踏上去。她闭上眼,将天光摒弃在暗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