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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月满西楼-第28部分

小说: 月满西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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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目前没有什么,以病情来论,她在进步。”

    “你是说——”石峰不解的皱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长深吸了一口烟:“我对小凡的病,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
我一直不死心,像她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来,小凡确实有了进步,你记得
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现在呢,她喜欢穿衣服了,也不再撕东西,最可
喜的,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怎么?”石峰焦灼的问。“她近来常常独自坐著,彷
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东西,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有一天我去看
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说,她的意识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
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
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石峰用
疑问的眼睛瞪著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
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
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的自语:月满西楼41/47

    “受诅咒的家族!”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
心脏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猛抽著烟,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
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那对眼睛里带著深沉的痛楚。“你认为——”他说:“她的心脏病
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长摇了摇头,说:

    “我认为没有,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说:“那么,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李院长犹疑的看看
石峰,又摇摇头。

    “我没有把握,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伤害自己的
可能性大,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著她。”石峰又沉思了片刻,决然的站了起来:

    “她留在您这儿,李院长,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你现在——给她
用心脏药吗?”

    “是的。”“您是个好大夫,李院长。”石峰说。

    李院长微笑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

    “你们兄弟使我感动,”他说:“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带我们去看看她吧!”石峰说。

    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著他走出院长室,沿著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
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
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
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看
著那大部份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著一条鲶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为什么不
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
住的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鲶
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
玩弄著一条纸带,嘻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
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她今天怎么样?”“还好,院长。”护士
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
著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
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
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
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的瞪著门
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著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声:“小凡!”她猛跳了起
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著石峰。
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
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石峰颓然的垂下了头,
我们默默的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
对著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
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
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著走向医院门口。石峰的脸
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低低的说:

    “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

    “可是——”李院长不以为然的说:“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我们上了车,向
李院长挥手告别。车子发动了,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我把头转向一边,石峰伸手握住了
我,问:

    “怎么了?”“我不舒服。”我说。“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石峰的声音很轻,望著
我:“对不起,美蘅,我不该带你来。”

    “不。”我虚弱的说。“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的说。想著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时,是如何忍受的?“可怜的小
磊!”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他叹息著。“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谁知道?”我诧异的问。

    “哦……不,”石峰咽住了。“我是说——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将尽
的真相告诉小磊。”

    “我——知道。”我说,望著石峰,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是——他还隐藏著一些什么
秘密?

    车子平稳的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月满西
楼42/47十一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骤然的转凉了,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室内就充满了阴冷
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觉的深了。连日来,石峰都很忙,早出晚归,回来后就显得特别
的疲倦和忧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他开始帮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
著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闭上眼睛,我就能
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对天真的孩子,嬉戏于山前水畔,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
恼,和将来会降临的恶运……噢!慈悲的万物之神!这天晚上,石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书
桌前面,他静静的告诉我:“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

    “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我问。“是的,好几个医生会诊,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
月,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的说:“这不是诅咒,只是遗传。”他不语,
室内很静,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好半天,他长叹了一声,说:“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
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说,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来。雨点敲击著玻璃窗,叮叮当当的响著。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盏台
灯,映亮了他的脸。他划著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我看著
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悟。良久,我说:

    “小凡没有白来一趟,别忘了,她爱过。人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是吗?”石峰
用疑问的眼光看著我。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辞不达意的想解释我的思想。“但,每个人都会
有一分光,一分热,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尽管爱心有多有少,总是会有的,不是吗?
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有的是一支蜡烛,燃烧得长久一些,有的是
一盏灯,有的是炉火,有的是——太阳。”“太阳?”他沉吟的。“是的,这种人他的爱心
是用不完的,像太阳,普照大地,广施温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爱心的,多的像太
阳,少的像一支火柴,他们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烧过。”我想,我
有些辞不达意,但,石峰显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的注视著我,很久很久没有移开他的目
光。然后,他用特殊的声调说:“美蘅……你简直——令人眩惑!”

    我的脸蓦然发热,这赞美竟鼓动了我的心,使它快速的跳动起来,我又感到我潜意识中
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绪了。我垂下眼帘,竟然呐呐的不知所云:

    “你——你在嘲笑我——”

    “我吗?”他低喊了一声,骤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发
热,而我的冰冷颤栗,他的眼睛发著光,热烈的盯著我,急促的说:“我嘲笑你?美蘅?从
看你的自传起,从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对你……”他说不下去,眼睛热切的在
我脸上搜寻,然后,他低喊:“噢!美蘅!”我的呼吸静止,我的灵魂飞向了窗外,驾著雨
雾在山间驰骋……但是,他突然放开了我,走向窗口,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僵硬:“我们刚
刚在谈什么?小凡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我的面庞。逃避吧!石峰!你尽管逃避!咬紧了牙,我摔了摔
头:

    “是的,小凡,”我的声音坚定而冷淡。“你告诉我,她活不了六个月。”“你会对小
磊保密吧?”“当然。”“那么,好的,”他退向门口:“再见!余小姐。”

    “再见,石先生!”他退出去了。门,在我们两人之间阖拢,是一道坚强而厚重的门。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庙里,我们在细雨之中散步,别有情调,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
竹叶,在雨中更显得庄严。黄昏后我们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诉我们家里有客人,在石峰的书
房里已经谈了很久。

    “是谁?你认得吗?”石磊有些诧异的问,石峰在城里另有办事处,很少有客人会到翡
翠巢来。

    “是方先生,方律师。”

    “哦。”石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站在大厅里,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
顷,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他匆匆的跑上了楼,我有些诧异,这是个特殊的客
人吗?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什么,走到窗前,我眺望著窗外的雨雾和暮色。石磊跑回来了。
“美蘅,”他走到我的身边,带著一脸的不安和忧愁。“哥哥离婚了。”“你说什么?”我
怔了怔。

    “方律师是我嫂嫂的律师,他带了委托书和离婚证书来,刚刚我哥哥已经签了字。”

    “哦。”我看著那些雨。

    “可怜的哥哥!”石磊说,他的声音里带著浓厚的挚情。“他一生只会为别人安排,为
别人设想,却最不会安排他自己。”他盯著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样坚强,他有一份自卑,
对于爱情,他比我受的伤害更大。”

    我迎视著他的目光。“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是吗?”他的目光深沉莫测,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我们是彼此了解
的,对不对?美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来的,我会好转
的,美蘅。你放心。”我迟疑的看著他,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也不知道怎么谢谢哥哥。我想,就像
你说的,小凡有知,不会愿意我沉沦,小凡无知,我的痛苦对她更无助于事。我是该振作
了,为你,为哥哥。”“石磊!”我眼眶潮湿的喊。“不过,我——”

    “别说!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轻,但你对待我像一个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
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满了——别怕你会给我伤害,美蘅。”

    我们对视著,在这一刹那,我满心充满了感动和温情,是的,我们彼此了解。他紧握著
我的双手,我们就这样站在暮色渐浓的窗口,然后,我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我和石磊猝然
分开。但是,来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楼梯口,他看到了我们:手握著手,依偎在一
块儿。

    石峰的脸色很坏,一刹那间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对我随便的点了点头,他送走了他
的客人。回到大厅里,他面有怒色,没好气的说:“你们不一定必须在客厅里表演亲热
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吗?”他打鼻腔里说:“爱情还要管时与地的吗?哥哥?”

    “你们?”石峰耸起了眉头,他的脸扭曲了起来,陡然间憔悴了十年。“啊,随你
们。”他大声的喊秋菊,告诉她他不在楼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楼上去,最后,还加
了一句:“送一瓶白兰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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