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那些走远的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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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啦!出去,快抓,滚!
我爸脑子出了问题,伴随了他的整个后半生,但他骨子里那股北京人的斗气没出问题。
他不明白为何得罪了雷巴,还有那个不露面的老歪。但他好像早就明白为什么跟户籍民警结了仇,只是开不了口,说不破要害。他觉得自己出身好,之所以被欺辱完全是因为没靠山,于是加入了从字面含义上属于他那个阶级的“二七”战斗派,又挺起了胸脯。
听说另一个家属区在开批斗会,户籍民警正坐在台上主持会议,我爸立即带上我赶去。一到主席台前,他一大步蹦上去,当众就诉起自己在旧社会受的苦来,接着方向一变,开始斥责户籍民警公报私仇,挑起群众斗群众。然后,往户籍民警面前一站,扯开大嗓门叫道:
你说,我是工人阶级出身,你凭什么整我斗我!你要不说,我就揭穿你的老底!
一时间,会场乱起来,一些人鼓动我爸揭发户籍民警,又有许多人喊叫,要户籍民警滚下台。我当时已经感觉出,我爸一定抓着了户籍民警的尾巴,只要对方再僵持下去,他肯定就会豁出去,揪着那根尾巴一抖落,给户籍民警致命一击。但户籍民警很会察颜观色,他面红耳赤站起来,本来还想对台下的人们说些什么,但一看我爸那股气势汹汹不屈不挠的劲头,只好灰溜溜地下了台。
当天夜里,户籍民警又在楼下发出那种压低嗓门呼喊我爸的声音,我爸把窗户使劲一关,不理睬,下面才没了声音。
我爸以工人阶级的穷苦出身,一时压倒了穿警服的人。从那时起,我们感受到了工人才了不起,穷苦才不被整。出了点气,我爸好受了一点,但一看见家里人个个萎萎缩缩的样子,尤其夜里六弟梦中惊哭一场后,他又难受好半天。我妈的头发还没长好,后面像被狗啃过一样,剃光的地方露着干疤的血道子。我爸一看见那里,就说不出话来。我爸日子不好过,一靠在椅子上就会闭眼犯迷糊,但突然又会一蹦老高,接着冲出家门,不知又找谁评理算账去了。我们都发觉,他日复一日处心积虑,显然是想找什么人撒撒气,从而挽回一点什么来,但越那样越显得于事无补。到了晚上,他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出神,嘴里不时说起户籍民警、雷巴和老歪那些人的名字。那种情形下,我能明白他指望着我们长大以后一定要出这口气。只是他说的那些人,我们几个孩子都打不过,就是加在一起打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们也不行。而且,从那时起到以后的许多年中,我们一直都没真正搞清谁是那个老歪。
有一阵,户籍民警没再穿警服,而是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四弟一看出这个变化就跑回家说。我妈小声告诉我们,我爸把户籍民警揭发了,是找到公安局去告的。我爸下班回家听说后,同样小声对我们说:
哼,老子也来了点阴的,看他还穿着警服整不整人!
我爸的话等于补充了我妈说的,只是我们孩子从不知道我爸揭发了户籍民警什么事。然而,在我们心目中,我爸是个不认输的人。家里倒了大霉,他自己也挨了打,不还以颜色恐怕完不了。又有一段日子,户籍民警丢了魂似地在大院里转来转去。四弟五弟又跑回来说,他俩听见别人讲,户籍民警把手枪带回家,被人偷了,过了半年才向上级报告。我爸刚为揭发了人家得意了一下,丢枪的说法让他一下子灰溜溜的。这等于说,户籍民警脱下警服很可能是因为丢了枪,而不是因为被我爸揭发。说不定枪一找回来,他又会穿上原来的衣服。没过多久,四弟五弟又回家报信,他俩听外面的人私下议论说,小校花的哥哥被户籍民警用手铐铐着毒打,一连很多天不准出家门。我爸我妈都觉得奇怪,因为我们在家里从没听见过楼下发出来过挨打的叫唤声。我爸对我妈讲道:
咱们两家挨得这么近,以前刘老师夜里被整,那种叫唤声都能传上来,你也听见过,听得一清二楚,要是夜深人静毒打孩子能听不见?
那小子从来不爱说话,没准挨打也一样。我妈说,指的是小校花哥哥。
那个孙子揍人,总能发出响声吧?我爸说,指的又是户籍民警。
你以前用被子捂住我又掐又撕,还拳头擂,我娘在外屋啥时听见过?我妈说起我爸来。
户籍民警是公安,打人有一套,跟常人不一样。我插话说,以免我妈我爸吵起来。
我爸沉思起来,不再说话,接连许多天都这样。直到有一天,他可能再也憋不住,才对我们说了话:
楼下那孙子,抄家之前那天夜里,说他儿子不好管了,要我当心。现在,我总算明白点什么了。
我爸说他明白了什么,我们却啥也不明白。他要不说这些,我好像还挺明白,结果越说越糊里糊涂。不久,大哥二哥从老家避难归来。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情后,两人闷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晚上,全家坐在一起,仍闷声不响。谁也惹不起红卫兵,大哥只好问我妈,她家里究竟是啥成份。我妈看看一家六个孩子,可能发觉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该对全家有个交代,于是一句一句回答说:
解放前,我家里有土地大概五十多亩,房屋四十间,织布机一百零八台,种地织布大多数靠雇人来干活。我爷爷奶奶他们在当地开了很大的织布厂,后来又办了很大的布庄做布生意。他们家有钱,看不起我娘,我妈的娘家很穷。他们也看不起媳妇,我妈一年到头都住娘家,过秋过麦过年时,收粮食要干重活了,才去帮他们家刷锅做饭什么的,等收成完了就走人,我娘活一辈子受够了他们的气。我四岁的时候,我爹就出远门做布生意去了,一走就是二十年。我爷爷奶奶他们重男轻女都不喜欢我,平时做了好吃的东西都是找我叔叔姑姑吃,穿衣服也叫他们穿好的,因为他们是我奶奶生的,她当家。一年到头也给不了我几尺布,我也不敢说什么。
土改时我爷爷早已去世,我家被划成地主成份,村里的干部们说我娘她们那些媳妇们都是干活的,也没有享什么福,所以也没有怎么她们,给她们留下了土地和房屋。土改后家里在当地不织布了,我奶奶一家人都搬到保定去开织布厂和布庄,我妈留在了娘家村上。我到保定后,十岁上了学,读的是保定厚福盈小学校,用的是钢笔也练毛笔字,十六岁高小毕业。 那年我跟着奶奶一家人去了北京,住在三叔邢老黑家,他一直在北京做生意。我十九岁在西单的进步中学上初中一年级,快解放时初中毕业,当年考入华北中学高中一年级,是一所男女生同校住校的中学,读完高二还没上高三,看见很多报纸都登招人启示,二十三岁考入铁道部直属通信段电话所参加工作,1953年调北京铁路管理局直属通信段。从小到大,我跟奶奶一家人一点感情都没有,我跟着我娘在姥姥家长大,对舅家的人们感情深,是舅家养育了我。我爹外面做生意,后来被抓回老家,现在还在蹲大狱。
我妈说的这些,抄家那天晚上就对红卫兵交代过,意思完全一样。听完后,大哥还没说什么,我爸先说了话:
你们听见没有,就她那个家,不被整才怪了!
二哥却说,我和大哥刚从老家回来,亲眼看见老家不知比咱们家穷多少倍。要说旧社会坏,文化大革命比旧社会还坏!
我爸一听,忙起身去查看门窗关严没有,惟恐被外人听见,回来一坐下就数落二哥:
你这浑小子,真是活腻了,比你妈说的那些还反动!
二哥说,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发誓,谁欺负我妈,我就跟谁拼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二哥说出要保护我妈,口气就像那些红卫兵要誓死捍卫毛主席一样,我妈听了又一咧嘴,但没哭出来。我爸见小小的二哥能这样,好像受了教育,口气一变对二哥说:
我已经打听出来了,最坏的就是那个户籍民警,就是他在背后组织红卫兵抄咱们家、斗你妈,还有雷巴那小子!
不用说,我爸有冤仇要报,光靠自己确实已没办法,找上面告过根本不够,还要向儿子告状才行。大哥有话说不出来,他首先要去面对的是那些想找自己算账的红卫兵。二哥接着说,他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户籍民警,样子已快坐不住了。我爸对他说,你人小,用手打不过他,要弄就狠狠踢他的要命处,踢他的小鸡子!
铁路局大礼堂开批斗大会,喇叭里放的一首女声独唱:
心中的太阳红艳艳,
战士爱读老三篇爱读老三篇。
一学张思德永远跟党心不变,
为了解救亲兄弟,
刀山火海也敢闯......
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听见女人唱歌,好听的声音唱得人鸡鸡直痒痒。我走进大礼堂,想呆在里面听。里面坐满了人,马上要开批斗大会,台上走出一长排挨斗的人。忽然望见我爸带着二哥走进来,直往台上指,我往台上一看,站成一排准备挨斗的人当中竟有户籍民警。他穿一身破旧衣服,剃了光头,脖子上吊的牌子上什么字也没写,整个人大变样。个子矮矮的二哥在我爸的指使下,上台跑到户籍民警面前,飞起几脚就把他踢躺在台上,整个会场响起一阵助威的口号声。
我看见二哥跳下台跑出来那一刻,我爸脸上不见笑容反而绷得更紧。他已两次向户籍民警讨还,算是还了两次手,并将一辈子记着不忘。但他清楚家里遭受了多大的伤害,仍然窝着一肚子气。特别是对雷巴,还有那个高个子女红卫兵。
我想做一把弹枪打雷巴,打那个女红卫兵。
第十七章 红卫兵的奶奶刚长出来
我想做的那种弹枪,只是一把打石子的枪,但哪里也找不到铁丝和包皮,也没钱买两尺橡筋。许多地方都破四旧,在铺天盖地进行大辩论大批判,批封资修、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好像满世界都是红卫兵,全在忙天大的事情。 在宣传车大喇叭传出来的阵阵口号声中,大马路上远远开来了游行示众的队伍。走在前面的是一队头戴高纸帽的人,有的人背上贴着打红叉的纸标,上面写着:制作奇装异服犯。其他一些人的高帽子上分别写着:炮制飞机头犯、制造螺旋宝塔头犯、书写反动标语犯、鸡奸犯。
有个马上要拉走被枪毙的老头,听说他背地里说了一句反动话被人告发,打成了反革命流氓。老头说的反动话是我在外面到处找铁丝,一个小男孩问大人什么叫发育的时候,我偷偷听见的。老头说的那句反动话是:
毛主席的女红卫兵身体刚发育,奶奶刚长出来。
其实,女红卫兵们衣服里的奶奶早就长大了,只是还要过好一阵,我才能听到这个情报,同样是那个小男孩悄悄密密说给我听的。当时,我们小孩什么话都悄悄说,但都不敢说反动话,也怕听反动话,那个小孩听大人一告诉他发育就是坏老头说的女红卫兵刚长出奶奶,我就害怕起来。我怕反动话跟我有牵连,所以那个被游斗的老头在大街上一走近,我马上就跑回了家。几个弟弟都在家,还在为二哥踢户籍民警的举动叫好,我爸却对他们说道:
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也唱有枪就是草头王。我学过《毛选》,又亲耳听过胡司令唱的戏,就是想不明白户籍民警丢的那把枪跟红卫兵造反派,特别跟咱们家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听说户籍民警经常私带手枪回家,丢枪受处分还挨斗,这下好了。四弟说。
丢了枪也挨斗呀?五弟说。
不斗他斗谁?二哥说。
他带枪回家干吗?六弟也会说出完整的话了。
准是为了防备老保守。我妈说。
是为了抓老保守吧?我插嘴说。
我看户籍民警跟那个老保守,准还有什么事。二哥说。
我刚不是说了吗,现在外面这么乱,楼下孙子又丢了枪,咱们可都得留神点。我爸说。
说不定哪天,我从阴沟里就能找到那把枪。二哥说。
闭上你的嘴,你要是那样在外面说,人家还以为是你偷了那把枪。我爸说。
我爸常把外面两字挂在嘴边上,不久前就说过,在外面,他一个工人阶级不好出手打人。因此,他很看得上二哥敢跟户籍民警下手,但除此以外,好像再也看不上二哥别的什么。大哥在家话变少了,二哥话却多起来,两人每天出门各走东西,都尽力避开人群,不去看游街,也不看红卫兵大辩论,在有苦难言的日子里开始慢慢形成各自的不同性格。楼下的户籍民警已经重新做人,又穿上了那一身警服,虽然没有从前那么神气,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仍让我们要想起他从前的骄傲模样。我爸跟户籍民警一见面就老爱生气,于是到处打听有没有人想跟他换房子,一门心思要把家搬到别处去。
复课闹革命的第一天,我们返回学校,戴眼镜的新班主任登上了讲台。我想起小校花的母亲曾经穿着一身旧衣服给我们上课的样子,看上去漂亮极了。新班主任一点不好看,她问全班同学:
文化大革命,你们见到了哪些新事物?
同学们纷纷举手回答,一个男生站起来痛快地说我家被抄了,说我爸和我妈被斗了。老师一听马上叫他坐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一下爬在课桌上,埋着头流出了眼泪。我告诉自己,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这个新来的班主任老师,给她磕一个头。下课以后,我发现二年级的一间教室里,只有小校花一个人。她也爬在课桌上哭,可能遇上了跟我一样的事。
闷热的夏天,全校师生去大邑县刘文彩地主庄园参观。我们数不清的小学生挤在一间屋子里,满头大汗痛哭流涕学唱《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愁万绪千愁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天北风刺骨寒
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强盗狠心
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苦命的人向谁倾诉
我好喜欢这首歌,唱起来就能想起老家,但一点也不恨地主婆姥姥。说是复课闹革命,但每天去学校主要就是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早上第一次一响铃,我们全班起立,手握红宝书在胸前,然后低头跟着老师一句一句地向墙上的毛主席说话。晚汇报也差不多,只是说的东西不全一样。没多久,学校又停课,连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