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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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外,外婆一向待人客气,今日为何如此直接。
可是古志不慌不忙答:“我四十三岁。”
外婆说:“同我女儿差不多,比阿咪整整大了一辈。”
我咳嗽一声。
外婆又问:“古先生可是已婚,有子女吗?”
我诧异,“外婆从不对其他到家里来吃面的客人问这么多。”
外婆轻轻说:“其他客人对你没意思。”
我看看古志,“你对我有什么意思?”我哈哈大笑。
外婆说下去:“古先生,你应先安顿好你的婚姻,才追求别的女性,我说得对不对?”
没想到古志心平气和,“我明白,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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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女孩可不做第三者。”
我拉着古志站起来,“外婆,我撵走他。”
我匆匆与古志离开家门,松口气,笑得弯腰,呵时光倒流,我保证上一次古志受家长严厉审视已是四分之一世纪之前的事了。
古志却不介意,他说:“外婆不喜欢我。”
“你有妻有子,她当然不高兴。”
“我应当告诉她,我们正在办手续离婚。”
我不出声,这与我无关,不过我知道,有些夫妇的离婚手续办了十年还未办妥,那第三者忽然变了牺牲者,一直流着血等到青春消逝。
我不打算等任何人,我有我的生活程序。
“那碗面真好吃,肉丝菇丝笋丝都切得那样细致。”
我又笑起来,“可是你付出的代价也不低。”
他轻轻说:“回去陪外婆吧。”
我点点头,回转家里。
我陪外婆说话:“把我幼时趣事告诉我。”
这些她记得最清楚。
在她絮絮语声中我已盹着,忽然听到自己的鼻鼾声,然后身子打横倒下,动也不能再动,像警匪片中枪命歹员的人,稍后,外婆替我盖上薄被。
我心中叹息,我的前路如何,将来我会得到幸福吗。我先天条件是那样不及格,唉。
我那住在伦敦榛路的友人嘉瑶同我说:“我自七岁起就知道将来要做建筑师,家父一早做了一块精致铜牌给我励志:区嘉瑶建筑事务所,一直有人帮我补习中英数,物理化学生物,科科做到九十二分,否则要挨骂。”
而我,整个青少年时期就盲目苦干,在母亲结婚离婚以及妹妹出生之间度过,十分吃苦。
我睡实了,不再有知觉
傍晚醒来,我同外婆说起宿舍的事。
外婆说:“我不搬,那些新式大厦狭窄户口杂乱,我不喜欢,我还是住这幢五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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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五七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世纪五七年盖的房子,至今五十年。”
啊,原来如此,外婆似活着的历史。
“再说,你也不要无故接受别人礼物。”
“那是公司宿舍,”我辩说:“名正言顺。”
“是吗,都有呢,还只得你一个人?”半年不到,就你升职?那古先生对你很有意思。”
“他是一个寂寞的失婚男子。”
外婆笑,“我从未听过有失婚男人。”
我抗议:“为什么?每个离婚女人背后都有一个离婚男子,每个失婚女子的配偶就是失婚男人。”
“好了好了,你自己当心,你只得你自己,没有别人可以帮你。”
这个,我七岁时就明白了。
真热闹,母亲与两个妹妹忽然来访,外婆叫我到楼下买点心,我打开门,一个文华酒店伙计站在门口说送礼物来,我一看,蛋糕、巧克力、水果、鲜花。还有一锅龙虾汤和一盆烤牛肉。
妹妹涌至门口,不由分说已经把食物搬到屋内拆开。
我问伙计:“谁送来?”
“一位古先生。”
我明白了,无功不受禄,这顿晚餐,迟早要我付出代价,可是,也只得看一步走一步。
“先吃了再谈吧,食物还温暖呢。";
外婆轻轻问我:”是古先生吧,他算细心。”
母亲走到我房间打开衣橱挑衣服来试,又穿我鞋子,她咕哝:“小咪,你没有行头。”
可是,她还是有法子刮了我一双平跟鞋与两件外套,还叫妹妹们试T恤,“看可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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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出声,母亲还不止这一点要求。
终于,吃饱了,这位于太太开口,“小咪,有的话就拿出来吧。”
我答:“我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你这样有办法,你帮母亲与妹妹,我们老弱小可怎么过日子。”
外婆问:“要多少,要钱干什么?”
“妹妹要往英伦读商科,三年,二十万。”
我微笑,“我两万也无。”
母亲忽然咒骂:“穷鬼,穷命。”
我接上去:“彼此彼此。”
外婆说:“好了好了,意思意思,我与小咪筹两万做礼物,你下月初来取好了。”
母亲说:“我们走。”
妹妹苏杏索性拿起蛋糕盒子夹在腋下带走。
门一关,我看到杯碗一天一地,匆匆收拾拿到厨房洗净。
外婆气得什么也不说,回转房内休息,屋里静下来。
邻居有孩子在练小提琴,一曲流浪者之歌奏得如怨如慕,好不动听,我探身出露台,只见婆娑的影树羽状树叶已经转黄如碎雨般落下。
外婆说得对,新房子哪有这般文雅,不搬也罢。
电话在这般无聊时刻响起,是丽蓉找。
我相当兴奋,“把所有新鲜事物象哥利划游记般告诉我:有无遇见巨人,有看到侏儒吗?”
丽蓉回答:“比这还要精彩,还有秃头、龅牙、大肚腩、假洋鬼子与白人主子。”
我大笑,“我们几时见面?”
“明早十时我到你家门口接你往相思湾酒店午膳。”
真没想到丽蓉驾驶着日本小房车接我,她得意洋洋问:“如何,还混得不错吧。”
“简直了不起。”
她一身光鲜时装,神采飞扬,把我引得高兴起来。
我问:“统计处工作如何?”
她不回答这个,“二十八位同事,十八个男性,十名女性,二十四个近视,二十名已婚,其中十六名一共有二十四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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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不愧是统计处人员。”
“老板是苏格兰人,叫麦丙,别笑,这是真名,他同我说,五十二岁了,还有三年退休,却从来没有外遇,十分可怜。”
我一本正经回答:“对年轻女同事说这种话已经构成骚扰。”
车子停好,她带我走进西菜厅。
丽蓉一本正经的说:“朱咪,你就大厦这样发怵的收几千块月薪过日子?”
我看着她。
丽蓉低声训我:“十年后你后悔来不及。”
我也压低声音:“请多多指教。”
“古志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
“我不喜欢那个类型的中年男子。”
“他有学问有身份,还有半个店,有何不妥?”
“他还有妻儿。”
“咄,这全不是障碍。”
我说:“我理想中男友得有一头浓发肩阔腰窄成一个V字,还要会跳舞会引我笑。”
丽蓉接上去:“是富家子但不骄矜,会驾驶小型飞机,讲一口流利右岸法语,还有,忠于你一个人,若你没有时间,他情愿在家洗跑车。”
我们哈哈笑起来。
丽蓉说:“你得挣点钱,什么天气了,外套也无。”
我只得讪笑。
吃完冰淇淋,她抢先付账,然后与我到附近商场看时装,店员殷勤侍候,她叫我试穿,我以为她要客观的看颜色款式,我乐意扮演跟班角色,却不料,她叫店员包起,交到我手中。
“这……”我嗫呢。
“将来还给我。”她按住我的手。
上了车,她把手袋中杂物全部倒进塑胶袋,把她那只名牌手袋也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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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接过,恭敬不如从命。
我大包小包提回家中,放进橱里,叹口气,人家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有能力救济我。
星期一我穿着新衣上班。
接待员一见便睁大眼问:“外套是今年的迪奥吗?”
我微笑答:“一点不错你眼光锐利。”
丽蓉,谢谢你,在这肤浅的社会,外皮便是一切。
会计部叫我说话,主任把一副门匙放到我手中,“朱小姐,古先生嘱你先看看宿舍。”
我轻轻说:“可否换领租金津贴?”
主任答:“这个,要问古先生或是郭先生。";
背后有人问:”什么事要找我?“
主任微笑,“郭先生来了,我得出去找一份文件。”她世故的籍故走开。
郭沛问:“你有话说?”
我想一想,不出声。
“有话与我说也一样。”
有人推门进来,“她不愿讲,你逼她开口,这叫教唆。”
我学着会计主任的口吻:“我想起来,我要找一份文件。”我侧身走出会计室。
主任正在茶水间做咖啡,见我出来,对我会心微笑。
我有点尴尬,嘀咕说:“竟把我当作磨心。”
主任开头不出声,终于忍不住,指着地板说:“这茶水间地砖一半红一半黄,何故?因为古郭两先生争得不可分辨,只得一人一半,他们俩就是如此好胜,虽是合伙人,但无事不争。”
我一怔,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你且慢得意,他俩连地砖都争得半死。
但是主任随即说:“对不起,我说多了。”她欠欠身离去。
我看着地板,这是一个好机会,一闪即逝,我要把握。
我走回会计室,那副门匙还在桌子上,我收起收下,然后到郭沛办公室。
郭沛看见我,“你有话不妨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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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公司付我房屋津贴。”
他想一想,按钮找人事部,“请问朱小姐可领房屋津贴否?”
答案是:“朱小姐已升组长,可获这个数目津贴。”
郭沛随即说:“是月起请按照规矩付款。”
我连忙说一句谢谢。
“这件事,你不必对古志说起。”
我点点头,我从未打算同古某讲这件事。
“你可要调到我一组来?”他站起朝我走近。
他俩争的,当然不止是地砖颜色。
我答:“周末我通常有空,可以出一分力。”
我轻轻退出,趁午饭时候,找地址去看宿舍。
不出外婆所料,不过是大厦住宅中一个单位,简单装修与几件必须家具,毫无设计品味可言,从客厅窗户看出,可见到一线天空,其余都是密密麻麻其他大厦的窗户。
我掩上们离去,从小径走下闹市,却有意外惊喜,原来一路都是花店,清香扑鼻,路牌上写着摆花街。
回到公司,各人忙着低头工作,真像蚂蚁一般营役,人类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艰苦,真正无奈。
邻座朴仁义最擅长书写双关,暧昧,同音或同义,猥琐意淫广告术语,却不知多受客户欢迎,相由心生,女同事都离得他远远。
他忽然扬声问我:“朱咪,这是一支电蚊香广告,‘搔痒性’好,还是‘性瘙痒’?”
我回答:“性骚扰。”
大家都笑,朴仁义这才噤声。
发了薪水交到外婆手中,还是高兴的。
丽蓉打电话给我:“我有两个朋友路经本市订不到酒店你可有办法?”
“你找对了人,每人每天一百五,私人住宅,地方清洁高雅,私人厨房卫生间。”
“唷,我得抽佣金,是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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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中间人。”
丽蓉大笑,“我找人来同你取钥匙。”
我这样自己,这样做对吗,在功利社会中,不损人利己,是天经地义做法。
我的不义之财,全部交给外婆。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果然,古志对我说:“搬家没有,也不请我去小坐。”
我据实答:“我把公寓分租给朋友增加收入。”
古志诧异,“你等钱用?”
我笑得弯腰,“我还呼吸吃饭呢。";
";公司虽然没有订明不准分租,可是地方狭小,你怎样够住?”
我轻轻回答:“我试过一家五口用一个卫生间。”
古志感喟,“所以你比她们懂事,你是公司生力军,我不是瞎说,现在你负责几个户口?”
“十一个。”
“请读一节大学给我听。”
我轻轻说:“‘瞻彼淇澳,绿竹奇奇,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斐君子,终不可諠。’诗经上说:看那淇水弯曲岸旁,绿竹美盛,文质彬彬的卫武公,钻研学问如琢磨玉石,切完又切,磋完再磋,使之成器,那样的君子,叫人难忘。”
古志忽然说:“我与妻子,终于正式分居,她到欧洲履行去了。”
我不禁啊一声,“这么说,曹安可以回来了。”
他抬起头,像是从未听过曹安这两个字似的,由此可知,过去纯属过去。
“今天晚上,我想请你到舍下吃顿饭。”
我答:“吃饭没问题,谁请谁不要紧,可是,我想我不方便上你家去。”
“你懂事过了头。”
“有机会到府上参观倒是不错。”
“那么,就今天下班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我要赶工,八时才能离开。”
“我等你好了。”
能叫他们等,也不过是这几年光景,所以有人说:叫他等好了,不用准时,过了渡头,你等他,他还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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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实话,错过晚饭时候,我与殷红吃面包充饥,两人合作,把某个计划条款做出来。
我叹口气:“每次以为赶不及做,每次又拼命赶在死线前赶出来,每次忐忑以为不够好,客户又会意外给一个A,真是万幸。”
殷红说:“我虽然很不喜欢你,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办事能力,这里每个人都喜欢与你合作,有你在,事事顺利,你肩膀有担耽。”
我由衷说:“谢谢你。”
她出去了,古志探头进来,“肚子饿吗。”
我张大嘴装一个要把他吃掉的狰狞样子。
他载我出到小吃店吃云吞面,见我狼吞虎咽,他笑说:“谁看到你吃相都会爱上你。”
我叹口气,“又饿又倦。”
“朱咪,”他忽然说:“我供你继续读书可好。”
“你嫌我学历不够?不,不,我并非那么喜欢读书。”
“你喜欢什么?”
“吃喝玩乐。”
“大学里有许多科目,都十分有趣,像纯美术……语言系、创作文学……”
“可有考试测验?一有这些,全无意思。”
“那么,”他看着我,“做我女朋友。”
啊,终于出价了,这个建议即是叫我做kept woman;被照顾的女子。
我一直好奇男女之间是怎样达成这种协议,现在亲身体会,原来最简单平常不过,不是不令人悲哀的呢。
“怎样做你的女友?”
古志答:“不要再辛劳上班,找一份慈善工作,或是开一间花店,每日陪我聊天,我出差时在我身边照料。”
“我能胜任吗?”
古志说:“我已是中年,还有什么指望?我不想冶游,也不要艳遇,我只想工余累极回到家里,有一个懂事的女子,陪我喝杯威士忌加冰,读一段庄子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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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点头,“水准渐高,现在要听庄子了。”
“或是红楼水浒,或是四书五经。”
我吁出一口气,“为什么不挑曹安,她已经等了那么久。”
“曹安野心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