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1046-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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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宝鹃插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洁舲“那张照片穿的那件!我刚刚去 检查过她的衣橱,确定是那件!你们看,现在是下午两点,她中午一点钟出去,如果只 到街头走走,为什么要穿上自己最心爱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衬衫白牛仔裤 出去,那件衣裳,长裙拖地,只有赴宴会才用得着。”
“或着拍照片!”牧原说:“她会去拍照吗?”
“你不要傻了!”秦非对他吼:“她拍照干什么?再出版一本专辑吗?”
“中中,”宝鹃又抓住了中中。“洁舲阿姨出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气中的紧张,他也不笑了。“我要洁舲阿姨带我一起出去, 她说:”中中,这次不能带你了!“我说要她带玩具回来给我。她想了想说:”我会带一朵 火花回来给你!“”
“什么?”牧原问:“火花?”
“是啊!”中中挑着眉。“上次菜市场不是也有人在卖吗?一根棍子,上面会嘶怂怂 的响,一直冒着火花,有蓝的、红的、绿的… 好漂亮啊!我要张嫂买给我,张嫂就是 不肯。”
“是手里拿的”焰火“啦!”张嫂说。“不过,我不懂大家为什么那么着急啊,洁舲小 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会回来!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 洁舲小姐穿什么反正都漂亮!”
“宝鹃,”秦非说:“你查过她的房间吗?有没有留条什么的!”
“没看到!”宝鹃说:“不过,不妨再查一遍!”
秦非奔进洁舲的房间,房间整整齐齐,连床都铺好了。他在枕头底下、床单下面看 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冲到书桌前,他看着书桌,干干净净的,拉开抽屉,笔墨、稿纸、 小说大纲……也都整齐的放着……看不出丝毫零乱。是的,可能只是大惊小怪,可能她 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钟就会走进家门……他想着,看到牧原一脸憔悴、焦灼、 懊恼,与悔恨,他反而不忍起来:“别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气 想再找你谈谈清楚……”他咬咬牙,洁舲太傲了,这可能性实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经整 个脸都发起亮来。他拍着膝盖说:“对呀!怎么那么傻!”
他冲到电话机旁边,立刻拨回家,才问了两句,就颓然的挂断了电话,说:“没有。 她没有去过!”
秦非徒劳的瞪着室内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说上,他曾和洁舲讨论过 的小说……芥川龙之介。打开来,他立刻看到洁龄用红笔细心勾划出来的几句:“架空 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 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秦非“砰”然一声把书阖拢,眼色惨淡。是了,火花。她所谓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 换的火花,那一剎那的美!对她而言,这一剎那的美已经得到又失去了,以后的生命不 会再美了。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洁舲和他谈过的所有的话:“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 秋叶”,“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他再从书架上取出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一本本翻过去, 有一页稿飘了下来,上面是洁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动了几个字:“精神被轻视,肉体 被侮蔑。欢乐易逝去,喜悦变了质,淫荡非我愿,纯洁何所觅?易感的心早已磨钝,而 诗意的风采也将消失。”
这首诗的后面,她还另外写了一首小诗:“当美丽不再美丽,当诗意不再诗意,当 幸福已像火花般闪过,当未来只剩下丑陋空虚,那就只有……安详的沉沉睡去。切莫为 生命的终去而叹息,更无须为死亡而悲泣,生命的无奈是深沉的悲剧,让一切静止、静 止、静止。结束悲剧才是永恒的美丽!洁舲写于一九七六年春”秦非闭了闲眼睛,把纸条 塞进牧原手中。他心里已经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洁舲的预感,一向强烈,一九七六 年春,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写好了这张纸条,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退路!她把纸条夹 在三岛的书中,是因为她和他谈过三岛对死亡的看法,一种凄凉悲壮的美!如果她有朝 一日,面临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诸于她的各种“无奈”,而让所有“重建”的美丽 都又化为丑陋。她会结束自己,他会去追寻那“永恒的美丽”!世界上只有一种“美丽”是 “永恒”的,那就是在“风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几秒钟,什么都不必怀疑了! 洁舲连他会到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中来找她,都已经事先料到了!他回头去看牧原,后者 的脸上已毫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极端的悔恨、绝望、和恐惧!他也懂了!
他终于也了解洁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经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宝鹃!”秦非沙哑的喊了出来:“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单,虽然是大海捞针、总比 不捞好!张嫂,去报警!再有,医院……医院……”他抓住了宝鹃:“宝鹃,如果她安心 想死,她会采取什么方法?”
“静……静……”宝鹃的牙齿打着战。“静派注射!”
是的,静脉注射!她早就学会了所有护士的专长!秦非放开宝鹃,冲到隔壁的配药 间去。好半晌,他出来了,脸色如纸般刷白刷白。
“宝鹃,我们还剩多少瓶生理食盐水?”他问。
“记录上不是有吗?”
“是的,我查了记录。少了一瓶!”他瞪着宝鹃。“一瓶生理食盐水,当然还有注射 针和橡皮管,另外,她带走了三公克的P……!”
宝鹃的脸立即变得和秦非一样惨白了。
“她带走了什么?”牧原睁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么?毒药吗?”
“麻醉前用的引导剂!”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里,眼睛直 勾勾的瞪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静,平静得近 乎空洞,空洞得近麻木。“不必再慌乱,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会活着回来了。那 药,只要用○。五公克就足以让人入睡。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盐水中注射,是连”失误 “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这种药的药力太强,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着 了,因而会注射不够量而被获救!假若用生理食盐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么,十几 分钟之内,她就把一切都结束了。”他顿了顿,清晰的吐了出来:“死定了!我告诉你们, 她死定了!”
牧原双腿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挣扎着,他坐了起来,头在晕眩着,胃在翻腾着, 心在绞痛着。他抓紧了一张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来,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吐 出几句话:“或者,她还没有动手!只要找到她在什么地方,她总要………找一个地方 动手!”
“对!”宝鹃急促的喊:“或者还来得及,只要她还没动手!查旅社名单!她一定会 去投宿某家旅社……”
“来不及了!”秦非的声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几百家几千家旅社,来不及了!而 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个荒郊野外,风景优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从地毯上跳起身子,他发疯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条船! 我们漆成白色,租来拍照的那条船!我们叫它洁舲号!”
秦非的眼睛蓦然闪亮了,这是发现失去三公克P……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 量。他也直跳起来,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几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聋 的声音,大吼着说:“在哪儿?船在哪儿?”
“青草湖!”
“先报警!”宝鹃喊,奔到电话机前面,先拨一一九专线,再拨青草湖管区警局。
然后,他们开了车,向青草湖飞驰而去。
他们没有猜错,洁舲确实租了那条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丽的、全白的衣服……一 如展牧原给她拍的那张名叫“洁舲”的照片……只是,她没有打伞。她也带了好多白色的 小花,只是,在白色小花中,还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板以为她又要拍照, 记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还问她那紫色花朵做什么用的,她笑着说了句:“世界上没有 纯白的东西,纯白太干净。这是打破纯白用的。”她举起那紫色小花,望着那船老板说: “这种花……有没有一点像豌豆花?”
船老板笑着说“像”,事实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么样子的。
就这样,洁舲穿着一身白衣,划着一条白船,带着许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还有一 瓶生理食盐水、三公克的P……和静脉注射器具,上了这条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可 能充满美丽、祥和、诗意、温柔、仁慈,和爱的世界的小船。
船没入烟雾苍茫中,船老板还在想:“多么美丽的女孩!划船的样子像一张画!”
他们在黄昏时分才找到这条船。
洁舲躺在船中,面容十分平静,手里捧着花束,静悄悄的,就像是睡着了。静脉中 的针头插得很准确,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桨竖起来,用绳子绑在桨槽上面,做 了个临时的架子,生理食盐水再绑在船桨上面,绳子及工具都是她带去的,她安排得非 常细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盐水和里面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毛垂着,嘴角微向上卷,几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脸上,使她的面 颊依然反射着红光,嘴唇依然红润,脸孔依然生动。她看起来好美好美,好宁静好宁静, 好安详好安详。
她的花束下,压着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般、笔迹十分潇洒的写着:“我终于知道 天堂的颜色了,它既非纯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红。因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 们都忙着救火去了,至于人间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们实在管不着了。”
这是洁舲最后的留言,以她的笔触来看,她似乎只是在讲一个笑话而已。就像她唇 边的那朵微笑,她彷佛温柔的在嘲弄着什么。无怨,无恨,也无牵挂。
展牧原一句话也不说,他注视着那小船,注视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对着那小船慢 慢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动也不动,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着,傲然挺立,他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那是黄昏时分,天空被落日烧红了,火焰般的红,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
……全书完……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凌晨初稿完成于台北可园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日深夜修正完 成于台北可园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夜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编者按:洁舲自杀的药物,作 者曾写出全名。经询专业医师,确能致人于死,为安全计,征得作者同意,删除药名, 仅以“P……”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