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1046-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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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秋虹哭了”,变成家里一件使每个人紧张的大事。
光宗进了小学,男孩子有了伴,懂得尽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学家过夜。乡 里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苦,也都热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阵子光宗挨的打还算最 少。光美还小,不太能帮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个孩子中最苦命的。
学校上半天课。每天放学后,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烧饭、洗衣、抱妹妹…… 还要抽空做功课。她对书本的兴趣如此浓厚,常常一面煮饭一面看书,不止看课内的书, 她还疯狂的爱上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着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仙蒂 瑞娜,幻想有番瓜车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车和玻璃鞋从没出现过。而“秋虹”带来的灾难变得无穷无尽。有天,豌 豆花正哄着秋虹入睡,鲁森尧忽然发现秋虹肩膀上有块铜币般大小的瘀紫,这一下不得 了,他左右开弓的给了豌豆花十几个耳光,大吼大叫着说:“你欺侮她!你这个阴险毒 辣的小贱种!你把她掐伤了!玉兰####你这狗娘养的!把孩子交给这个小贱人,你 看她拧伤了秋虹……”
“我没有,我没有!”豌豆花辩解着,挨打已成家常便饭,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 心疾首。
“你还耍赖!”鲁森尧抓起柜台上一把铁铲,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两吋长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乌日 乡一共只有两条街,没有外科医生。玉兰以为她会死掉了,因为她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 纸,呕吐,不能吃东西,一下床就东歪西倒。玉兰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祷,哭着,低 低呼唤着:“豌豆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 要好起来呀!你一定要好起来呀!我苦命的、靠靠靠靠靠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她终于痊愈了。发根里,留下一道疤痕,还好,因 为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那伤疤,总算没有破相。只是,后来,豌豆花始终 有偏头痛的毛病。
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大家一状告到里长那儿, 里长又会合了邻长,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心情也正不坏, 他就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句:“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错,我就 不打她好了!”
以后,他确实比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 “瘀血”,只是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因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来临了。
失火的天堂(1)蜿豆花 6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 以每小时六十海哩的风速,吹向台湾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 连续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时。
在台湾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 肚溪的上流,汇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里才进入平原。 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带,依旧弯弯曲曲,迂回 了八十多里,才到达台中境内,流到彰化附近的乌日乡,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才蜿蜒 入海。
这条大肚溪,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 区内数十个村庄,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带,大部分的居民都务农,他们靠上 帝赋予的资源而生存,再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给的恩赐,上帝竟会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时的持续大雨后,海水涨潮,受洪流激荡,与大肚溪合而为一, 开始倒流。一时间,大水汹汹涌涌、奔奔腾腾,迅速的冲击进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 防完全冲垮,洪水滚滚而来,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泻,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土地, 卷走村舍,冲断桥梁,带走牲畜!……
而许多犹在睡梦中的农民居民,竟在一夜间妻离子散,丧失生命。
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弟弟光宗又留在一个同学家中过夜。由于大 雨,那天没有上课,豌豆花整天都在帮着做家事,带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无法晒在 外面,晚上,整个屋子里挂满了秋虹的尿布,连豌豆花的卧房里都拉得像万国旗。秋虹 跟着父母,睡在隔壁的卧房里,鲁森尧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为睡前,豌 豆花还听到他在折辱玉兰的声音。
大水涌进室内,是豌豆花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她还没睡着,她正幻想着自己是某个 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时候,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读书和幻想。大约晚上十点钟左 右,她首先觉得床架子在晃动,她摸摸身边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没做恶梦,怎么床在 动呢?难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却一脚踩进了齐腰的大水 里。这一下,她大惊失色,立刻本能的呼叫起来:“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妈 妈!妈妈!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乱中,她盘水奔向母亲的房间,摸着电灯开关,灯不亮了。而水势汹汹涌涌,一 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开始尖叫:“妈妈!妈妈!”
黑暗中,她听到“噗通”一声水响,有人跳进水中了,接着,是玉兰的哀号:“光宗! 光宗在刘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妈妈!”她叫着,伸手盲目的去抓,只抓到玉兰的一个衣角,玉兰的身影,就迅速 的从她身边掠过,手里还紧抱着秋虹,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玉兰已盘着水,直冲到外 面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个人开始漂浮起来,同时,她听到屋子在裂开,四面八方, 好象有各种各样恐怖而古怪的声音:碎裂声、水声、人声、东西掉进水中的“噗通”声……
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还有鲁森尧尖着嗓子的大吼大叫声:“玉兰!不许出去!玉 兰,把秋虹给我抱回来!玉兰!他妈的!玉兰,你在哪里……”
四周是一片漆黑,头顶上,有木板垮下来,接着,整个屋子全塌了。豌豆花惊恐得 已失去了意识,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冲下去,接着,水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 名的方向冲去,她的脚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张嘴,水就冲进了她的嘴中,她开始 伸手乱抓,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只感到自 己的身子被举起来,放在一块浮动的床板上,她死命的攀着床板,脑子里钻进来的第一 个思想就是光美,光美还睡在床上!她放开喉咙,尖叫起来:“光美!光妹妹妹妹妹你 在哪里?”
她这一喊,她身边那男人也蓦然被喊醒了。他在惊慌中仍然破口大骂:“原来我救 了你这小婊子!豌豆花!你妈呢?”接着,他凄厉的喊了起来:“玉兰!玉兰!你给我把 小秋虹抱回来!秋虹####玉兰!你伤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兰……玉兰!我的 秋虹呢?我的秋虹呢?”
豌豆花死力攀着木板,这块载着她和鲁森尧的木板。感觉到木板正被洪流汹涌着冲 远,冲远。她已经无力去思想,只听到鲁森尧在她耳畔狂呼狂号。这声调的凄厉,和那 汹涌的水势,房屋倒塌的声音,风的呼啸,全汇合成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同时,还有 许多凄厉的喊声,在各处飘浮着。无数的树叶枯枝从她身上拉扯过去。这是世界的末日 了。整个世界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晃晃的爬在木板上,水不住从她身上淹过来, 又退下去,每次,都几乎要把她扯离那块木板。她不敢动。世界没有了,这世界只有水, 水和恐怖,水和鲁森尧。
鲁森尧仍然在喊叫着,只是,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绝望:“秋虹#我的秋 ##玉兰!你滚到哪里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豆花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她勉强睁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 幢的漂浮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大雨直接淋在头顶上,没有屋顶,没有村落,整个乌日 乡都看不见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里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来越涣散的思 想:大海里什么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兰……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开始 绞痛起来,绞痛又绞痛。而她身边,鲁森尧的狂喊已转变为哭泣:“玉兰……玉兰…… 秋虹……秋虹……”
不知什么时候起,泪水已爬满了豌豆花一脸。热的泪和着冷的雨,点档滴滴,与那 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涌成一块儿。恍惚中,有个黑忽忽的东西漂到她的身边,像个孩子, 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的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湿而冰冷的毛爪,她大惊,才 知道不是光美,而是只狗尸。她号哭着慌忙松手,自己差点摔进洪水中,一连灌进好几 口污水,她咳着,呛着,又本能的重新抓紧木板。经过这一番经历,她整个心灵,都因 恐惧而变得几乎麻痹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树枝,绊住了。树上,有个女人在 哭天哭地:“阿龙哪!阿龙!是阿龙吗?是阿龙吗?”
立刻,树上老的、年轻的,好几个祈求而兴奋的声音在问:“是谁?阿龙吗?阿升 吗?是谁?是谁?”
“是我。”鲁森尧的声音像破碎的笛子:“鲁森尧,还有豌豆花!”
“噢!噜噜噜噜”女人又哭了起来。“阿龙哪!阿龙哪!阿龙……阿龙……噢!噜噜 噢……”
“嗬,嗬嗬!嗬嗬!阿升,富美,嗬嗬……”另一个年轻男人也在干号着。树上的人 似乎还不少。
“免哭啦!阿莲!阿明噜”一个老人的声音,嗓子哑哑的。
“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阿龙会被救的,阿升他们也会好好的! 免哭啦!我们先把豌豆花弄到树上来吧!豌豆花!豌豆花!”
豌豆花依稀明白,这树上是万家阿伯和他家媳妇阿莲、儿子阿明喱万家三代同堂, 人口众多,看样子也是妻离子散了。
她想回答万家阿伯的呼唤,可是,自己喉咙中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过度的惊慌、悲 切、绝望,和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开始觉得四肢都被水浸泡 得发胀了。
有人伸手来抓木板,木板好一阵摇晃,鲁森尧慌忙说:“不用了#我抓住树枝,稳 住木板就行了!树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兰都不见了噜”他又 悲叹起来:“唉唉唉!唉唉!”
“噢!噜噜噜噜”他的悲叹又引起阿莲的啼哭。
“嗬嗬!嗬嗬!嗬嗬嗬……”
哭声、悲叹声、水声、风声、雨声、树枝晃动声……全混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开 始模糊起来。昏昏沉沉中,万家阿伯的话却荡在耳边:“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 保佑我们!”
是啊!玉兰妈妈没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么小,那么好,那么可爱的!好 心有好报,妈祖娘娘会保佑他们的!
可是,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风不止?雨不止?涛涛大水,要冲散大家 呢?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迷糊中,她彷佛回到几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 兄弟”,可是,爸爸却跟着“好兄弟”去了。
想着爸爸,她脑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
她几乎做起梦来,梦里居然有爸爸的脸。
杨腾站在矿坑的入口处,对着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来,她细心的 给杨腾扶正帽子,扶好电瓶灯,还有那根通到腰上的电线……爸爸一把拥住了她,把她 抱得好紧好紧啊!然后,爸爸对她那么亲切的、宠爱的笑着,低语着:“豌豆花,我告 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号着,你在哪里呢?天堂上吗?你身边还有空位吗?哦!爸爸! 救我吧!救我进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过去。
“豌豆花!豌豆花!”
有人在扑打她的面颊,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还有人把一瓶酒凑在她唇边,灌了 她一口酒,她骤然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闪花了她的视线,怎么,天已 经亮了?她转动眼珠,觉得身子仍然在漂动,她四面看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皮筏里, 皮筏上已经有好多人,万家五口、鲁森尧、王家两姐妹,和其它几个老的少的。两位阿 兵哥正划着皮筏,嘴里还在不停的大叫着:“什么地方还有人?我们来救你们了!”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唤她的是万家的阿明婶,她看着阿明婶,思想回来了, 意识回来了。被救了!原来他们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骤然拉住阿明婶的衣襟,急 促而迫切的问:“妈妈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们也被救了,是不是?他们也被阿 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大概吧!”阿明婶眼里闪着泪光。“阿兵哥说已经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边的高地 上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我家还有五个人没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边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气来,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婶的臂弯里。是的,妈妈和弟弟 妹妹们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间,她觉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觉。阿明婶 摇着她:“不要睡着,豌豆花,醒过来!这样浑身湿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挣扎着 不要睡觉。船头的阿兵哥回头对她鼓励的笑笑:“别睡啊,小姑娘,等会儿就见到你妈 妈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来,却又无力的歪倒在阿明婶肩头上了,她勉强的睁大眼睛, 放眼四顾,一片混沌的、污浊的洪流,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漂浮着无数牲畜的尸体和断 树残枝,还有许多铝锅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涛涛滚滚的奔腾消退着。雨,已经停了。一 切景象却怪异得令人胆战心惊。
三小时后,他们被送到安全地带,在那儿,被救起的另外两百多人中,并没有玉兰、 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抚着鲁森尧的肩:“别急,我们整个驻军都 出动了,警察局也出动了,到处都在救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