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甘失败的人-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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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改朝换代”吗?
回到福州,一下落入三叔父的褓襟,行动受到限制。他对我关心备至,处处包办,生恐我在福州城迷失,不敢让我到处去闯,光每顿要按时回去吃饭,就有些为难。我只好象作客一般,规规矩矩,也就感觉不到还有值得留恋的。
2月21日回到家里,经历55天的“长征”结束了。家里人正焦急地盼望着,不知我的去向,又听到传言,“红卫兵”在“长征”途中病死不少人。我这一回来,大家简直象看到我从死人堆里走出来一样高兴,全都围过来问长问短。我爽朗地笑着,把沿途搜集到的一大堆毛主席像章,分散给大家。
回想起来,要不是“文革”搞所谓“串联”,一个小学教员哪能有机会到外地去参观游览,虽说没有干一番大事业,在个人成长道路上还是得到一次难得的锻炼。见多识广,思想境界开拓得更宽,再不愿去作那种无谓的争斗。我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和富有力量,觉得在这混乱的环境里,我不比那些身居要职的人更无能。
1967年在元旦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鼓动下,上海首先刮起“一月风暴”,夺走市政府的权。接着波及全国各地,纷纷效仿进行“夺权”。但是有“夺权”,便有反“夺权”,人人都打着捍卫毛主席的旗号,认为自己手中有真理。这种斗争起初还限定在口诛笔伐的“文斗”,很快就演变为刀枪相向的“武斗”,等于在全国进行一次全面的内战。
这时,不光学生组织“红卫兵”,机关干部、工人农民、社会各阶层都组织起各自的“红卫兵”,可谓山头林立,都自称是最最最“革命”的。互相却在造谣、污蔑、攻击、陷害,为了一个“权”字进行你死我活的相拼,把人世间一切恶浊的行径都表演出来。一派人对另一派人实施残酷镇压,一心一意要将对手从地球上给清除出去。我有一位朋友在厦大读书,曾是一派“红卫兵”勤务组的头目,在一次“事变”中被对方捉拿,遭到严刑拷打,关在私设的牢房里整整一个月。后来在一位“地下群众”解救下逃出来,躲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当他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当初那股“捍卫”的革命热情,早已被“想不通”重重地掩盖了。
青年学生被激励着去冲锋陷阵,他们确实代表着一股新生的力量,代表着勇敢和无畏。他们中有一大批默默无闻,被人瞧不起的人闯出来,露出头角,成为轰动一时的“英雄”。许多人对这些蹶起的人感到惊讶,以为过去根本看不出他们有成为“英雄”的一天。有的在背后哼着嘘声,以“英雄”的过去说明他们只是巧合,忌妒他们的走运,预测他们可能失败的下场。殊不知时代的英雄在不露声色的时候,是看不出有独特的一面,还常常被人埋没。真正的勇士在时机未到之前也总是深藏大志,隐若计谋,并不企图让人知道他是可以大有作为。但他们始终在不懈地努力,一旦时机成熟则全力以赴,顶天立地。那种古代“匹夫之勇”和单有舍身精神的“义士”,都不配做当今的英雄。平时“红”得发紫的人已毫无作为,也许是太满足,养胖了身子忘了翅子的作用。而受压抑的人却不停地在煽动翅膀。到了一次想象不到的暴风雨降临时,前者的翅子经不起狂风吹折,只好躺在地上喘粗气。后者的翅膀却强壮到可以跟风暴争斗,可以凭借狂风的声势舞出种种惊险的动作,让岐视过他们的“红人”抬起头来呆呆地瞧着。所以对人切不可过于附骥仰望,也不可露骨岐视。人各有千秋,漫长的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机会太多,料想不到的事会随时出现。各人的命运不会总是如此,历史的规律可以预见,个人的轨迹很难断定。尤其是一个处在生命力最旺盛时期的人,他的智慧和精力是无穷尽的,一旦环境适宜,便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
对勇敢的“红卫兵”小将,我是寄于同情和支持。虽然他们当中也有“野心家”和“投机商”,但更多的青年学生表现了时代的精神,在大风大浪中显露聪明才智,有的为此献出生命。我有一位亲戚的儿子,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在校品学兼优、出身单纯、按当时的标准,前途是无量的。可是“文革”一来,不但失去上大学的机会,还在一次“夺权武斗”中,因进攻对方“据点”,不幸触电身亡,成为他们组织的所谓“烈士”。也许他至死仍以为是在为“真理”,为“革命路线”而献身,是光荣、是值的。可是,除家人要为他凄然一辈子,熟悉他的人感到惋惜,至今还有谁记得?
这些天真的“红卫兵”小将就是这样被人拿来当枪使,成为不同派别撕杀的工具。一旦胜利了,他们就被放到应该去的地方。最后成果落在阴谋家和政治上的扒手手中。那些人在趾高气昂,称王称霸,在人肉宴席上欢庆他们的胜利,也同时准备对反对派施展更残酷的报复。正直的人们只会皱眉头,路见不平的也坐在家里喘粗气。许多人后来都眨巴着眼睛问:“难道这就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如今,“文革”早已过去,当时简直象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突兀而来,凶神恶煞,把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民的道德,信仰全都毁坏。历时十年,震得民心、党心全乱了,只留下一堆烂摊子。后来都说是一场浩劫,一场由毛泽东错误发动,被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当时却认为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提起“文化大革命”就象是又一次盘古开天地,伟大得不得了。歌颂的诗歌,赞扬的文章,比稻田里的谷穗还多上几篓。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岁月里,我所能看到的仅仅是表层上的几个斑点,更为深刻和惊人的事件就不是我一个普通人能了解到的。我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写我所经历过和知道的“文革”中一些琐事,以及我个人对此的感想,十分片面和局限,同时缺乏研究和思考。不够却都是真实的。
二、一个“逍遥派”的日子
“长征”归来,我不再相信这是一场值得为之欢呼拼命的“大革命”了。后来干脆躲在家里当“逍遥派”,组织上和行动上都不再加入任何一派。只在思想上多多少少袒护着其中的一派,憎恨那可能会胜利的另一派。有人说,这是同情弱者的缘故。当时在双方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我常常在晚饭后溜到街上去,到几个大字报集中的地方去看看。大街上红红绿绿的标语早已占去各处墙上空白的地方,一列长长的大字报栏象一道歪歪斜斜的防洪堤,把店铺前面的走廊遮得严严实实,街道成了供观看大字报的场所。人们一边观看,一边相互打着招呼,把这里作为一个会面的场所,也有的正彼此窃窃私语。我猜这些人中大部分也象我一样,是个“逍遥派”,否则不会如此轻松自如。那些铁杆的“造反派”会在大字报前破口大骂,争论不休,甚至当场象互斗的公鸡“辩论”起来。再看百货大楼的制高点,几幅用整张白纸连接起来的大标语,十分显眼地写着:“砸烂×;×;×;的狗头!”“×;×;×;罪该万死!”姓名颠倒着贴,还打上红叉,表明要将他“就地处决”,当然这只是为了“搞臭”对方,不可能真的就“处决”了。邮电大楼那堵墙,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公布“最新消息”的地方。有一天几个架云梯、挥扫帚的“红卫兵”正在张贴一份长达二十几张的大字报。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反革命事件”,每字有碗口大,写得毛茸茸的,“反革命”三个字用骷髅骨组成,好一付“触目惊心”的景象。许多人围观着,外面大街上还站着一排排手扶自行车的行人。那些在路边叫卖的小贩,只能寂寞地蹲在人们的大腿间,没人注意到他们。大家鸦雀无声,目光随着那几个勇敢者的动作上下移动,象是在观看一场杂技表演。之后悄然离去,始终沉默,大概因带有几分恐怖而纷纷“关紧门户”。其实大字报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看而已,万万不能当真。我也没待他们贴完就走开了,这就是一个“逍遥派”的好处。
学校还在“停课闹革命”。一个“逍遥派”的日子可以随意打发,几个朋友聚在一块或打牌,或聊天,以此消磨时光。但聊着,聊着,又往往离不开社会上的派性斗争。有时也会为各自心目中认定的一派人辩解着,以至在“逍遥派”之间发生一场争论,直至脸红耳赤。看来,组织上行动上“逍遥”,思想上并不“逍遥”。我对这种“辩论”不感兴趣,我想到结婚,趁如此清闲完成人生一大盛事。再说也不能让美娟再单独一人在山区苦苦煎熬,应该携起手来,共同度过这朴朔迷离的岁月。美娟也同意了。
在我意识中,婚礼是很简单的,不外是亲戚朋友请来吃些糖果,喝点美酒,让大家祝愿我们幸福,也让父母高兴就是。不料,母亲要用老一套来办,背着我买家俱,还说样式很好看,原来上面雕花刻凤,只是内容不再是古装戏而是现代剧。还有是房里贴了不少毛主席语录,算是当时最时髦的。我一看烦死了,脑子里被稀奇古怪的图样搅得意马心猿。我表示反对,母亲却生气了。做父母的真是奇怪,东西是我要用,我要比他们生活更长的时间,老想包办代替,把我当小孩看。我很苦恼,要孝顺父母就得受他们的摆布,接受他们安排的方式;要想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得背叛父母,使他们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又是“安床”,又是“下聘礼”,这边用红纸包着挑过去,那边同样挑几担过来。还把一些钖箔做的所谓“银钱”塞在我口袋里,撒在家里所有人头上,连地上水缸里都撒下一些,以示将来有“缘分”。虽是大破了“四旧”,民间风俗仍然根深蒂固,有它的市场。这种民俗的兴废是与社会文化的高低相关,不是靠剧烈的“革命”行动就能消除。
1967年4月15日,家里一片喜气洋洋,大人小孩都在忙碌着。我说不出是怎样的,太兴奋了或太紧张了,美娟就要到我家里来生活,我就要有一位最贴近的人,今后我内心的情感将随时有处可诉了,再也不必感到寂寞和孤单。大厅上客人们在高声喧闹,我躲到房里去打开一本新日记,这是我特意准备,作为记载我们俩人共同生活的本子。我写上了“代序”:
“我和美娟由不相识结为终身伴侣,我姑且认为这是属于天意。夫妻者是人类社会中最贴近的亲人。‘夫唱妇随’是在志同道合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我和美娟是有理想的青年,我们真诚相爱,坦白交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美娟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的幸福也是美娟的幸福;美娟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也是美娟的痛苦。我们将相依为命,白头偕老。这本日记将记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喜怒哀乐。我对美娟有什么要求,美娟对我有什么期望,都将随时记录在案,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一种馈赠,是一颗心的表露,任何一方也无权怀疑它的用意。日记将同我们的生命共存。我和美娟是日记的共同主人,既是作者,也是读者。”
撂下手中的笔,我望着窗台上布满春意的阳光,心里甜滋滋的,未来是多么美好。亲友们在称赞我的“懂事”,因为我也会说些虚情假意的话,会装一付讨人喜欢的模样。听到我的恭维,他们更高兴。我大约可以称心如意。可是过后我会感到内疚,这不是一个有志青年的作为,我不是在做一名推动社会进步的斗士,而是在社交场上当一个只会享乐的寄生虫,或一个安分守纪的奴才。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我这样,迫使我要这样。
为了长辈们的缘故,在婚礼中我完全“投降”,处处迁就,一想到反对就会伤了父母的心,我实在无可奈何。在这个人人认为是大喜大庆的日子里,我唯有忍耐退让。再说大家都称我为“老实人”,我索性装聋作哑地“老实”起来,只有我的双眼始终在顽强地表明我并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老实”,我仍然有我的主张和看法,有我的志趣和理想,他们不一定能明白。
和美娟在一起是幸福的,她带给我温存,带给我新的生活,带给我性格上的种种变化。有时我象书上描写的那样,苯拙地表白我对她的无限恩爱,我立即感到这种口头上的誓言她是不喜欢听的。有时我为了让她相信我们的未来是幸福的,就尽量告诉她我的理想和抱负,甚至借用迷信来坚定她的信念,这又显得十分庸俗。又有时为了感谢她给予我的帮助,就百般顺从,凡事总要征求她的意见,结果她却怪我缺乏果断。
婚后,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清心和愉快,好象各方面都成熟了,对别人的攻击侮辱,我不再软弱无能,更有胆量反击一切不友好的行为。如果他人无故伤害我,我相信自己有办法整治他,而且一点不手软。我没有对不住人的,我就用不着去宽恕,而是应该让他知道一点后悔。我也不再“爱面子”,那么注重自己的外表;不再逞强好胜,处处想表现自己,对声誉考虑得极少。逐渐还养成能敷衍各式各样的人,尤其是我憎恨的人,我可以掩盖内心的忿恨去同他握手言欢,再不会轻意地坦露自己的心。但是,我同时担心会在这种安乐中无所成就地老去,当一名不关心人民痛痒的“老好人”,做一名无所事事的“逍遥派”,何况是在腥风血雨的年代,多少显得不合时代的潮流,不符合我一贯的性格和理想。
以前我喜欢孤独,喜欢独自一人关在房里看书,思考问题,写点文章,而没有人来打扰是最好的。那时我害怕孤独,这样呆着非想到美娟不可,想到而不能见面,心里是难受的。但是她确实不在我的身边了,婚后不久她就回山区去。我的话无处可诉,心里又觉得失去什么。从长远看,这样的分离更好些,一个人老是沉浸在爱的蜜汁里,将变得意志消沉,好逸恶劳,久而久之,甜得过腻还要产生埋怨和忿恨,离开一点会爱得更深,更长久。我忽然觉得应该马上着手一件事,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