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在最美的流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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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地位和身份,只是一种装饰气质的工具而已。
说起那罗曼史小说,一向厚道的萧爱也不禁摇头叹息。照理说,翻译这回事,除了力求忠于原著,理应要求意秀词美,那才是一篇完整的作品。可是出版社的作法,却是一群翻译排排座—;—;十成有八还是学生兼职,但求廉价的劳工,将原文大意翻出来就行,文词的修饰则全交给润稿员去头痛。
有些时候,运气好碰上真有几分实力的翻译,她就轻松多了;但大半时候,她的运气都很不好,一篇稿子丢来,根本不知所云,更别提从何下笔修饰。
出版社如此粗制滥造,封面的设计却可不敢马虎。说起来,“新艺文化”里,势力最庞大的不是编辑部或翻译部,而是传统趋于下风配角的美术设计部。
既然没有真才实料,就要以抢眼的外型掳猎读者的注意力。“新艺文化”所有的软性刊物,本本的封面外型,其设计简直耀眼炫目得令人眼花了乱。尤其是赚钱大宗,罗曼史小说系列的封面设计,更是极尽华丽之能事。卖的根本不是书,而是美术设计。如此本末倒置,他们还振振有辞;反以做梦的少女就喜欢那一套,那个调调;再者,那些罗曼文本身根本也没什么可读的价值,只是爱来恨去,骗骗作梦的少女!
这种嗤之以鼻的轻蔑论调,微微让萧爱有些沮丧。罗曼史小说,言情说爱,一向被认为是不入流的东西,甚至连文学的边都沾不上,学院派的人士提及它,也总是轻蔑相轻的意识弥漫。可是,她却认为,文学的存在不只是只具教化的功能而已。文以载道,该载的是什么道,因人而异,不应该只凭一小撮人的标准,而扼杀别人选择的意志。
纯文学也好,言情小说也好,鬼怪志异也好,学术性杂文也好,她都是以同等的态度在看待。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尊贵与卑微,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分野,完全是因为人类私欲的心以及阶级意识在作怪。
她是以很严肃的心情在作那份润稿工作的,可是现在—;—;也罢!公司里的那种气压—;—;罢了!罢了!那种文章写久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退化当中。
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吧!生活已经够累了,每天还要看他们那样恩恩爱爱、我我卿卿;偶尔没出息的担心侯路易是否会受得了戴如玉的小姐脾气,导致他们恩爱的结局象从前戴如玉的每一位男朋友一样—;—;真烦!太没出息了!自己都活不好了,还管他们分手不分手!
女人之间的感情比血还浓,牵扯起爱情,却比什么都脆弱。她不是嫉妒戴如玉,也不是怀怨抱恨。爱情这回事,总是先下手的为强,她一开始就输定了。本来她就是没有骄傲的女人,自尊受践踏,这样的结局,早该在预料当中。戴如玉没有错,她也不是不再相信女人的友情—;—;虽然女人的友情,原本就没有旁人想得那么美好—;—;她只是不堪再由他们幸福清澈带笑的双眼,看穿自己的狼狈与难堪。
那光景—;—;大丑、太残忍了。
她只是心死,反正夏天快过去了。
心死便是忙。
戴如玉真的没有错!只是当她开始用忙碌做借口时,那也表示,她对那个人心死了。
真的!她并不是不再相信女人的友情,只是,那些旧小说里讲的那种肝胆相照,只有出现在唱戏的台词里。感情是一种会腐烂的东西,日子久了便会发臭,如果不能狠心割舍,只是徒沾一身的尸气和腐朽。丢了它,把形形种种的纷扰归还大地,该生或该死不再觉得那么为难,然后反而能活得清明。
是的,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割舍的,包括感情。人到无求心自高,难过的是,却偏不是她这种人。她再怎么清心寡欲、安于本份,也是一副土土的模样,无法生具无邪的清纯和圣洁。她想,她永远也无法成为更优雅的人种。
平凡人到死都是平凡人,只是浪费光阴,浪费粮食,漫度着毫无意义的人生—;—;
啊!舍了!都舍了吧!
只是,要放弃一个朋友,需要多大的决心?要忘掉一场恋爱,需要多久的时间?
萧爱目送扬尘而去的公车,抬头看了看薄灰的天空。
“这片天空可以连接到那里?”她心里蓦然响起这疑惑。突然之间,她有种舍弃一切的向往。
她举头四处望了望街道,猜测着马路上每一辆车子开往终点的方向。那些车,那些人,究竟要往那里去呢?她想,不管是往那里,终归有着方向和目的,
只有她,怅怅落落的全然没有归属感。
没有归属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对世界既然不再有所倚附,最直接的冲动就是远离尘嚣。
萧爱静立在街旁,看着繁忙的街景,越看心头越混乱。公车一班班自她眼前开走,她只是望着晨光中的悬尘浮埃,冷不防又呼叹了一口气。
“萧小姐?”一辆红色喜美停在萧爱的面前,助手席旁的黑褐色车窗打开,车窗里,探出了一双惊逢的眼睛。“你是萧小姐吧?还认得我吗?真巧,我正要去贵公司,却先在这里遇上萧小姐。”
萧爱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恍惚地微微一笑。
这个人她见过几次,算是认识,不是全然的陌生人。从去年年中,“新艺文化”着手编辑“日本文学大系”,邀请某位在大学里东方语文学系任教,研究日本文学颇有心得和成就的学者担任导读和评介的审稿工作。那时出版社腾不出多余的人手,加上学者的外聘酬劳相当可观,吝于再多征入手,跑稿、送稿的工作,便都落在最好打发与使唤的萧爱身上。今年春末,“日本文学大系”出版事宜底定,萧爱跑腿的工作,才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那个学者,就是眼前开着红色喜美的柯寄澎。
柯寄澎人长得文质彬彬,相当有才气,一身的书生气质,却有着和他学者形象极端孛离的血热个性,开快车、追求速度感,喜欢热情鲜艳、充满生命动感的激烈。这种性情的狂放,看似相孛于学者沉静的稳重,却是极符合他诗人气质的本质。
“萧小姐要去上班?如果方便,我顺道载你一程。”柯寄澎礼貌的微笑。
萧爱那恍惚的微笑,他看着觉得怪怪的。刚刚他也不晓得那来的冲动,从车窗瞥见到她后,就贸然的在她面前停车。
以前刚认识这女孩时,第一次见面,他差点失态的笑翻手里的茶杯。她那一身打扮实在太滑稽,偏偏又不知掩盖缺点地专挑自己的短处过不去。长发、长裙、平底鞋;蕾丝、花边、蓬蓬裙—;—;老天!她还当她自己是十六岁的美少女。
第二次她来送稿,居然变本加厉地梳个公主头,白衣、白裙、白裤和白鞋—;—;他实在不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习惯了她那种突兀的装扮,同时也慢慢了解她那种心态,也就见怪不怪。她并不多话,眼神有自卑的阴影,笑容空空洞洞的,没有神采。有一回他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做那种装扮?她睁着小眼睛,厚厚的镜片将透明的映色沉淀成乳白色,说是习惯了。他才明白,原来那种装扮她已积久成习,已变成了一种心理建议,自信心存在的保护网。唯有那样穿着,她才不会觉得突兀,才不会觉得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她,才会心安。
她根本已不敢尝试别种型态的穿着或打扮。
这个发现,让他猛然了悟,为何从事同种类型工作的族群,都会有型态类似的装扮。好比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大都有类似的不修边幅;从事工、商、美容美发,一般上班人士等等,各种不同的族群,也都有其各自归属的装扮特色—;—;甚至连道上讨生活的,也有其独自的特色装扮。
大概原因都和萧爱一样吧!他们认定了那种打扮,只有那种装扮才会使他们觉得心安,甚至有了某种自信。
有了那怪认识,他对萧爱令人不敢恭维的外表和打扮,才不再那么耿耿于怀。老实说,萧爱实在是个长得令人“很抱歉”的女孩;然而见面久了,柯寄澎却讶异的发现,萧爱有一种莫名吸引人的气质。
到底那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就像他刚刚莫名其妙的有那种冲动在她面前停车……
“萧小姐!”柯寄澎又喊了一声,依然维持礼貌的微笑。
萧爱一直出神的盯着他瞧,也不答腔。他开口又想喊出声,硬生生的咽了回去。那种情况气氛,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比较一下,想想还是不说话的好。
“萧小姐!”相视了几秒,柯寄澎终于还是又喊了一声。
萧爱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左右看看,等他再开口。她要确定,他的确是在跟她说话,免得自取其辱。
“萧小姐,”柯寄澎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耐着性子说:“请你别误会。我刚巧有事到贵公司,所以才想如果方便,可以顺道载你一程。”
“谢谢。不过,我不到公司。”萧爱终于吐声回答。
柯寄澎听得她的回答,似宠若惊,连忙又问:
“萧小姐今天休假?还是……”他敏感的看一眼萧爱背后的背袋。
她刚刚那样出神的站在街旁,加上身上那个背袋,那光景简直像是准备去流浪,随时浪迹天涯般的飘泊孤单。
萧爱抬头看一眼前方的灰云和街头深处的车潮,极其突然的回答说:
“不,我准备去旅行。”
“旅行?”
“对啊,旅行。”萧爱说着,无故的笑起来,对着柯寄澎挥挥手,边走边说:“再见,何先生,我要去旅行了。”
她边说边走远,双手抓着两肩股的背带,像小学生要去远足一般,远去的背影细细小小的。
是啊,旅行。她怎么没想到!对失恋伤心的女人来说,旅行是再适合不过了。失恋了,旅行散心,也许有一场浪漫的邂逅一不!她不要再谈恋爱了。她只想彻底的从这个世上消失。
可是,她能上那儿?何处是她的归程?
她背着背包,在闹市里茫然走了一上午。看过山,也见过水,还买了冰淇淋坐在路边吃,耳畔也隐隐响着凄美孤寂的配乐声—;—;热闹的等待,离家的少女,故事情节总是这样出现在电影里头的。那个印象华丽又遥远,夜景、灯火、浪漫的流浪足迹……没想到她现在却这样真实的走在电影的街头,一片一片地将脑海里头的印象连缀起来。
脚走酸,走累了,便随便往路边一坐,米白的长裙四处染得皱皱脏脏。流浪难道就是这样?随便走随便看,看山看水,吹风淋雨,累了就坐在路旁小歇,托着腮看着来往的群众?
一对对的男女从她眼前大步跨过,夸张的笑声,放肆的音符,随意乱抛。恋爱中的人,看起来总是很幸福快乐,即使再平凡不过的脸孔,也总是散发着说不出的光采。
爱一个人究竟能受到怎么样的地步?她实在是不明白恋爱的事。听说爱情能使人光芒四射,而且更加增添光耀;唯独失恋的心给该怎么收拾残局,她没有听说过。
大概是痛哭流涕吧!
恋爱的甜蜜造就了平凡日子的精华高潮,光采得连自己都以为是小说的女主角。分手失恋却是王子与公主美梦醒后必然面对的现实,不过,身经百炼的女人却能将它看得无所谓;失恋只是生活的一种新陈代谢,大哭一场后,就能恢复平常的生活,然后重新再找一个既新又好的男人。
其实,爱情是一种现实的东西。
“喂,小姐,你坐在地上发什么呆呀?”冷不防一个大嗓门,粗声粗气朝她吼着。
萧爱先是一愣,才慢慢抬起头,看清大嗓门来自何方。声音是从一辆载货卡车,外形看来很老粗的司机传来。
“我准备去旅行。”她仍然托着腮,语气淡淡的。
“旅行,你要去哪里?”卡车司机问。
“我—;—;”萧爱放下托腮的手,想了想,然后说:“我要去山里。”
“山里。”卡车司机咧嘴一笑,粗声说。“我正要载货回山上,上来吧,顺路载你一程。”
萧爱略略看了司机一秒钟,没有多做考虑便坐上车。
“谢谢。”她轻轻说。背包没有取下,仍背在背后,仍像要是随时准备浪游四方,没有终点靠站。
卡车司机又是列嘴一笑,边开车边问:
“你一个女孩到山里做什么,山上有熊又有老虎,很危险的。”卡车驶离市区,转上高速公路。
“真的吗?我还以为只有在动物园才有那些动物。”
萧爱随口回答,眼盯着前方的柏油路。路上的沥青,经年累月的在车轮的旋速下,被开碾出道道深黑色的线条往前方伸展着。
偏离了日常生活轨道一上午,这时她才想起工作的事,然而即使此刻想起了,她却一点也不感到牵心挂肚,甚至也不担心这样无故旷职是否会被开除。
反正她在这世上早已无亲无故,那个家只是租来的窝,而那个工作—;—;
她突然又愣了一愣,转头看看卡车司机,再将视线掉四眼前时而光耀伤眼,像是烫金的柏油路。
“那份工作,舍了也罢。”她这样想,只是看着烫金的柏油路。
是啊,也罢!关在二十公尺见方的笼子里,窗户都关得密密实实的,连天空都看不到;成天面对着一堆不知所云的蝌蚪文,根本是在浪费生命,谋杀自己的心灵。也许她早该认清,她根本不适合这种制度的朝九晚五生活。
舍了!都舍了吧—;—;
“……你们这些都市的小姐啊!就是这点不可爱!成天高喊什么‘男女平等’,和男人争这争那,打打杀杀的;真遇上什么事或压力,就丢下工作或是辞职了事,没有一点责任感!”
卡车司机洪亮粗坯的嗓音,宣言着对新女性畅言两性平等,争权求立却时有情绪发生的事情感到不满。
萧爱由愣转笑,低头看看自己。居然有人对她如此抬爱!她这样子,看来会像是那些在职场上美丽与才干兼具的女强人吗?
“你是离家的?还是被男朋友抛弃一时想不开的?”卡车司机睨了萧爱一眼。“看你这副模样,在公司被欺负了?”
果然!萧爱又对自己失笑一声。原来是她没将人家的下文听完,自我陶醉误会了。果然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她,一眼就瞧穿她的失意落拓。
卡车司机见她不回答,索性担开了收音机,跟随着机器里的女高音哼哼唱唱。女高音以悲凄的哭调,娓娓泣诉着她坎坷无奈的恋情,并且一再重申着她对心所爱的人一腔至死不渝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