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会说话的猪-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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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百只猪苗回来饲养。那是他第一次跨过大桥,见到城里人,他发现城里人和理想村的居民在长相上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要说出点差异来,就是两者的脖子大相径庭。那个猪贩子的脖子总是缩在衣领里面,下巴贴着胸脯上的第一根肋骨,肩膀耸立,远远看去好像没有脖子似的,站在大街上不时抬头望天,缩着脖子,好像天总是在下雨。他的头部转动,活像一部雷达天线。而吉大刚几个人均是趾高气扬,不看天不看地,向前直视,对穿长袍的路人和四个轮子的汽车毫不理会。据说,那天在回来的路上,因为这件事儿,外祖父高兴的唱起了歌。
第三章
三
事实证明,对于吉家来说,养猪绝对是一个英明的决断,五年之内,他们就从最穷的一户变成了理想村的首富,这可以从小偷们一度频频光顾他家这件事得到验证。那时来的还只是一些初涉此道的不入流的小偷,不知道来自何方(有的很可能就是本村人),看不清面目,他们一般蒙着头,只露着俩眼,白天装做卖杂货的小商贩混进村来,在大门前踩点儿,逛到吉家时,发现院子里没有狗,其实那只狗已经被外祖母早年的时候用来表演了刀术。晚上小偷们就会跳进墙来,用迷香摞倒靠近墙头的肥猪,拴上了绳索,墙外的同伙把猪拉出墙去。后来这事儿被外祖父发现了,他在墙头上插上了铁丝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雇了四个小青年,拉着铜线直达几公里外,爬上木制的电线杆,通上了强电流,并且在墙头布满了尖利的碎玻璃片。不过,第一个牺牲品并不是梁上君子,而是院里打鸣的老公鸡,它见主人忙来忙去不亦乐乎,兴奋地展翅高飞,落在了墙头上。随着一声巨响和一道亮光,“扑嗤”,这鸡就变成了一块烤肉。但是只要肯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自从第一个试图攀爬的小偷被划破了裤裆、第二个被当场电成全身焦黑的傻子以后,就再也没有小偷来过。
好日子过了没多久,更严重的偷盗发生了。据说各地因为打仗,都在闹饥荒,山上的土匪头子、政府的通辑要犯马疯子快要饿死啦,为了找东西吃,他带人冲下了山。见活物就吃,见死物就烧。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抢,总是会给山下的穷人留条后路,就像羊吃草,吃一点,留一点,好候着它长出来,等来年再吃。有一次,他们骑着棕色的高头大马,手中举着自制的双管火枪,光明正大地闯进了理想村。我的爷爷告诉我,那时的理想村还没有娼妓,否则,在马匪最饥饿的几年中,那些女人肯定会遭殃,不是被轮奸,就得被剥皮吃掉,因为马疯子实在是饿坏了。他们下一次山,连树皮都不会放过,碰上有拿枪的不知道是哪一支军队的士兵,不由分说就乱刀砍死,用柴火烤着吃。他们也没有信仰,不供活佛不信奉上帝,简直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那一次抢劫,让吉大刚痛苦不已,因为半数以上的猪全部被土匪牵走,只留下了不能吃的快要入土的老母猪,连小猪苗也未能幸免。
土匪的眼光可是非常高明的,小猪苗可以插上钢丝做成烤乳猪。〃比那些嚼不动的老猪皮好吃多啦!〃一个家伙兴奋地说。
在抢劫结束后,村民们痛定思痛,决定聚伙成立联防队,武装起来保护全村的猪圈不受侵犯,由养猪户每家出一个人入伙。当时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十五岁的舅舅吉米正醉心于研究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核心区别(想以此说明用辈份来划分尊卑的方式完全是荒谬的,这是对村里人蔑视他的报复),一股山风把这种新思想老远吹了过来,让他每时每分都为之兴奋,每日闭门不出,在房门上开了个小窗,一日三餐让母亲从这个小洞里递进去。他不知从哪儿偷来一个偌大的收音机,自己搞了几根铁丝当天线连接在上面,趴在它旁边,边写边听,活像一个话务收发员。除此之外,他撒尿拉屎全在屋里,为的就是写出一篇有史以来最全面的学术论文,尽管他那时并不十分清楚什么是真正的论文。最多,他也只是从几本破书上读到了有关于论文写作的信息。在河对面城里人拉来的垃圾堆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书,虽然缺字少页,但是他凭借想像,很快就能补齐那些缺失的内容。
刘玉荣对他的异常行为感到恐怖,认为宝贝儿子在炮弹和飞机的恐怖声浪中,被吓得患上了神经病,央求丈夫赶紧去城里找个大夫。她从四处搜集野方子和补脑的药品,偷偷地绊在饭里让儿子吃,没有任何作用。她每天都在对丈夫施加压力,但是吉大刚得意地说:
〃我的儿子就得与众不同,好样的,他一定能成功的。〃
“我看你也是神经病,儿子从生下来就不正常,一定是你传给他的毛病,你上辈子也肯定是这样。”外祖母说着,又想去摸刀。但这次,吉大刚没有理会,因为他刚刚从一个游贩的手中买了一把长达两米的土枪。他还用它打死了不少飞鸟,心情高兴的时候,他就背上这把枪到处乱转。此时,邻居的家禽就倒了大霉,全村的鸡鸭都死伤不少。他曾经站在桥头打河里的水蛇,一枪散弹击毙了七八条聚在一起开会的蛇,那是一个大家族,全被他杀死了。
过了数月,当吉米主动从屋子里结束封闭生活开门出关的时候,写出来的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两个交叉的圆圈儿,年轻的他却还煞有介事地声称:
〃我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唯物主义者啦。〃
从此他以唯物主义者自称,开始逐一研究身边的每一个物体,不能动的,如桌椅,能动的,如圈里的猪。他研究它们,并且为它们争取说话的权利,在他看来,木工们锯断了树木来做成桌椅的这种行为是非常可耻的,〃因为木头虽然不能说话,但这并不代表它没有痛觉和思想。〃有一次,他整整吃了两大碗猪肉,在用干净的毛巾抹了抹嘴唇之后,又向外祖父抱怨杀猪是一种残忍的行径。
“那些可怜的猪有什么错?每当妈妈向它们挥起屠刀的时候,我在心里总会默默地流泪,杀猪比杀人更可恶,杀无恶不作的人尚能大快人心,可是那些猪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全家人默不作声,但打心里承认了儿子有点神经过敏。再杀猪时,刘玉荣就注意着不让儿子看见,她甚至先用手卷把猪嘴堵上,以免它发出惨叫。
在他参加联防队之前,他正细心地观察村里的两条狗的交配,那是两条健壮的成年狗。一连数日,为了促成这两条狗的交配,他大费苦心,哭求外祖父掏钱买下了它们,本来这是不值钱的普通家狗,但是他们急于购买的心态让主人大占便宜,多收了好几十块。吉米把这两条狗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公一母,正值春天的发情期,他用它们进行动物交配实验。他兴奋地躲在窗外,只露出两只眼,一动不动,手中拿着纸和笔,准备做一个完整的记录。
〃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啊。〃外祖父家的邻居沧水先生来串门,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地大发感慨。
不过好景不长,他就因为再一次的失败而变得毫无斗志,颓丧不已。这两条狗不但没有成功交配,反而为了争食一块新鲜的生猪肉而撕咬起来,一只掉了耳朵,一只瞎了眼睛。他失望地把狗从屋里放了出来,为它们疗伤,很自然地,他又变成了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惜没几天,趁着他不注意,嗜杀成性的外祖母刘玉荣就剁下了两只狗头,褪了狗毛,做了几顿香喷喷的狗肉。此后,吉米响应村里的号召,加入了护猪联防队,前两年平安无事,他没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老老实实地呆在联防队的大院里,跟从众人吃喝玩乐。他们没有向政府申请枪支(政府到底位于何方他们也不大清楚,只有通辑犯马疯子知道),更没有强有力的管理,他们的武器,除了向小商贩低价买来的鸟枪,就是用来杀猪宰牛的柳叶尖刀了。我的舅舅因此说:
“在土匪面前,我们是一帮乌合之众。”
第四章
四
因为要防范山上的土匪卷土重来,他非常紧张,生怕死在了土匪的双管火枪下,昼夜不停地睁着眼睛,害怕有人突然持枪闯进来,将他射杀。因为恐惧导致了睡眠不足,我的舅舅在十六岁时开始产生强烈的幻觉。白天在猛烈的日光下,他常常能够看到太阳背后的星星,它们与太阳肌肤相亲,黝黑的背景,而闪亮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对人眼来说,这确实很不容易。晚上熄灯以后,他枕着一把杀猪刀睡觉,即使顺利地入眠,他也经常从梦中惊醒,看到窗前有人骑着高头大马,用长枪捅破窗纸对他进行瞄准。如果他喊出声来,从床板上一跃而起,胡乱挥舞长刀,那些人就会飞奔而去,肩头扛着大包小包,四个马蹄啪啪嗒嗒,在他的眼皮底下翻过墙头,消失在夜色之中。这些景像非常真实,从他的口中娓娓说出,让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暗自惴惴不已。
他们怀疑儿子由于智商太高,喜欢思考一些深奥的问题,引起了神经失常。要不,就是确有其事。吉大刚站在猪圈前,看着一窝刚刚生产出来的小猪,苦思冥想了几日几夜,终于如获至宝,对妻子释然道:
〃这可是一件好事情!〃
为了证明这事儿对儿子来说是个好现象而非疾病(他无非是想说明自己的儿子将来肯定要办大事儿),外祖父把观世音菩萨请到了家。起初,菩萨死活不愿意跟着他来,因为贩卖菩萨的地摊商说少了二十块钱不卖。就这样,外祖父掏出了三十块钱,顺便又买了一个威武的香木翕子,把菩萨装了进去,摆在新刷了油漆的枣木大条几上,上面罩了一块暗红的布帘子,这可是菩萨喜欢的颜色,因为信佛的人们都这样做。
那天舅舅正好闲着没事儿,联防队没意思,一帮老爷们整天打牌喝酒,而家里面全是猪叫,以致他灵感枯燥、无所事事。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奔跑如飞的一只老母鸡。多年以来为了躲避外祖母的追杀,它练出了一双强健有力的鸡爪,甚至两人多高的院墙它也可以展翅而过。它偶尔和吉米对视两眼,高昂着鸡头,不屑地迈着鸡爪走过。在他的背后,外祖父吉大刚已经手捧三支香,嘴叨一支烟,烟雾缭绕,站在堂屋里用宣纸画就的一张如来佛像前,敦实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身旁跪着虔诚的中年妇女刘玉荣,她双目合拢,嘴里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家的大肥猪多吃多睡,多生母崽,多长肥膘;保佑今年的猪肉价格步步飙升,我们吉家大发特发——”
她伏在铺就的一张破烂的凉席上,眉头放在冰冷的地面,以手抚眉,又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抬起头来,看着观音佛像头顶上的从窗外而来的那一片刺目的日光,不偏不倚,正照在佛头中央,形成了一道威严神圣的光圈。
的确是好事儿!她心下一宽,浑身舒泰,慢慢地站起身来,对吉米说道:
“儿啊,过来叩个头吧,莫忘了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你多吃多睡……”
“我又不是猪,你还是保佑少落两个炮弹吧,说不定明天就会落到咱家的猪圈里,你多念会儿,我看它就会改变飞行轨迹,落到对面的山上,马疯子的被窝里。”吉米不满地歪歪嘴,脖子对着佛像轻率地一点,膝盖弯了一下,算是糊弄了过去。他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呆愕的目光中,走向东面他的卧室,关上门,一天没有出来,也没吃饭,因为他不想吃在观音菩萨的供桌上摆放过的食物。
他对观世音菩萨充满了讨厌,这一尊颇受世人顶礼膜拜的佛像始终没有扣开他的心门,走进他的内心世界。而在其后的日子里,他不断地为自己寻找借口和时机,想法设法要把它拆散粉碎,把它的骨灰搅拌在猪食里,看看猪吃了有什么反应。这是一次奇怪的试验,好像是为了验证观世音菩萨的真实性,自己也无法确定她的真伪,只好求证于那些敢于冒险吞食菩萨的猪。
曾经有一次,他几乎就要成功了,挥起的锤子举在头顶,暗暗运劲儿,脸上布满兴奋的表情。而观世音菩萨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就像一位伟大的母性,以微笑面对暴虐,以死亡换取人类的幡悟。但是外祖母的突然出现拦阻了灾难的发生。
“多么疯狂的念头哟!儿子,你难道要与天斗?”
外祖母惊惶失措地把佛像藏了起来,几天以后,她逼着外祖父到集市上买了一个铁笼子和一把铁锁,为菩萨构制了铜墙铁壁,这样,即使它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也不会轻易遭受到舅舅的羞辱甚至毁灭。吉米在外祖父的严厉训斥下安静了下来,不敢再惹事生非,但他由此活得不快乐起来,因为不能产生新的兴趣,充满活力的大脑运动突然停止,身体的细胞好像因此而衰退。
他日渐消瘦,趴在床上钻到被窝里,漫不经心地读着一本《格列弗游记》(这也是他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杰作),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吉大刚每次想和他搭讪,诱导他摆脱那些不明智的幻想,比如他看见星星、见到持枪马匪什么的。但是并不成功。
而我的母亲吉小柔,在那时只有十四岁,还没有嫁给我的卖糖葫芦的父亲。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在理想村到处受人欢迎。人们对外面的世界丝毫不了解,生活既蒙蔽又单调,充满痛苦。但是只要有她的存在,理想村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整个村子的生活在她的笑声的调节中延续得格外顺利。外祖父决定让她去说服舅舅,至少,也要让他认清现实,重新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
第五章
五
就我现在看来,我的母亲吉小柔人如其名,虽然年已过中年,面目苍老,行走不便,但是她的每一言每一语,对男人仍然有着巨大无比的杀伤力。她习惯于在爷爷讲故事的时候跟他斗嘴吵架,故意歪曲历史,美化自己的形象。有时候,我听着就会犯迷糊,不知道相信谁的好,于是,我就瞎想。这时,母亲就会利用我的立场不坚定,把我拉到一旁,把行走困难的爷爷晾在一边,让他去喝西北风,让我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