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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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船于泠江中缓缓航行,月夜寂寥,整个船上的人皆屏息静听,静听那种种冤孽纠葛的起始。
他愈说愈快了起来,原先的沉稳也因仇恨伤痛的撕裂而渐失,低沉的声音里饱含杀意:“墓眠培养孩童别有方法,让他们分成不同的小组跟从不同的师父在同一处学习,让他们研习的技艺相辅相成而又彼此感情深厚,待二十年后又是他的亲信。不过云家与竺家名不当绝,我依他之命留滞音鸣城时遇到了音鸣大师,这位德高望重的乐艺大师实则为竺家暗卫首领。然而云家近几代家主觉得暗卫实为蛮武,与云、竺两家名声不符,渐渐便遣散了许多暗卫的后人,留至当时只剩音鸣大师手下几十人耳。云、竺两家突遭灭门惨事时,音鸣大师恰出游别处,未能率暗卫与墓眠殊死一斗,甚是自责,其后一心寻得元凶雪恨,与我巧遇后便时常暗中联系,而我亦时常借任务之便从师习武。因着我对毒药资质尚佳而行事果断,体内又有他下的四十九种奇毒,墓眠很是信任我,我借口任务之便常年乔装他亦应允了。以至于当我渐渐只以一张面孔出现时,墓眠以为那便是我之根本,而不知那也只是一个幌子。”
“终于……”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彼苍者天实悯我族,如今墓眠生死不明,纵然犹存亦在暗月中失了地位。而我族暗卫日盛,他日若狭路相逢,定让他血债血偿!”
他不再言语,船上依旧一片静默,二十年血恨纠缠于这短短一盏茶时间内倾露,如同这江上月轮般让人一望苍茫。风起江潮,白浪拍击着船身,回响空旷,更显这一船沉寂。
事由突然,作为事外之人,沉霖不知如何启齿。怜悯抑或欣然皆是多余,只是隐约涌起一阵悲凉。浮生苦寂,纵是二十年后寥寥数语道破云、竺两家之惨烈,也让人悲不能泣,愤不能言。然这生往死来的二十年间,又有多少风云幻灭?墓眠虽则残暴不仁,其身世之苦亦让人不忍耳闻。致使墓眠如此的夏武帝,如今也落得身败名裂,河山拱手的下场。更莫提她那王朝倾覆,死无葬身之地的父皇了。罪耶?怨耶?成败是非终逃不过一个死字,因果轮回亦终有报应,奈何千百年来无数人为权为利争逐杀戮,从来不止。
清风过也,吹起云愔的衣袖,他背倚明月脚临春江,让她恍惚间似看见四年前两人一路北上时的光景。只是转身四年,太多的人事清浊已斑驳了年华,沧海终归化桑田,而少年又岂能长少年?纵使一朝重见,彼此面目已改,况乎人耶?终不似当时比肩纵马,少年同游。
风愈吹愈高,也将云愔的声音琢磨得缥缈:“今夜唐突了,来日方长,尚可从长计议。入夜了,江上寒气湿重,诸位早些休息罢。此去音鸣城是应了东使夫妇之托,二人安好,不必记挂。”言罢,他与竺清漪俱入舱中,自她望去,两人形影相叠,青蓝两色相融共生。
她兀立于船头上,夜风穿袖,凉自骨生,透心寒。江千雪望了她一眼,又瞥了一旁的君溟墨一下,低笑一声也入了舱中。船头空茫,两人相隔咫尺,却又仿佛天涯。
她闭上眼,临风孑立,往事依稀重浮现。四年前他下的谜题如今尽数开出谜底,而分别四年的爹娘也只在彼岸,此行临泠虽有变故,而如今亦风浪平息,一切仿佛已圆满,却又让人遗憾得长长叹息。
君溟墨望着她并不言语,她飞扬的发丝恰似一条碧浪,融入无边月色里。寂夜无声,静得就像两人还在山谷里,三五之夜,皓月中天,闲敲棋子,临风吹笛,夜悠然,人亦悠然。
而如今事事揭晓,千百般不尽人意,也再无人能回到当时月下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似少年游…
一夜江波跌宕后,朝霞终于破开风浪直干云霄,光辉洒遍了一碧无垠的泠江。
经过昨夜一番坦诚布公之后,沉霖的心亦虽江波跌宕了一夜。二十年恩怨杀伐自她这个异世人而起,蛰伏了数年之后终于经脉毕露,个中利欲情仇又岂是区区一夜能理清的?迎着天穹袭掠的长风,她负手而立,兀自嘲笑,看来自己是如何也不能避开这一身风雨了。
“在看什么呢?”身后一声轻柔的男声缓缓响起,似是这四月春风般和煦。
但回首,她便见云愔徐徐走来,荒岁悠长,当年眸中素缟已染作海蓝,而他的心思也如这湛湛深海般愈让人看不清了。
“没什么,只是清晨江上空气清新,来散散心耳。”她淡淡答道,长发随风扬立,浑似流纨轻盈。
阔别四年后,两人原本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乎颇为明朗了,算而今竺清漪与云愔青梅竹马、生死与共,又同为世家后人,共担一份复仇振兴之业,此二人关系昭然若揭,似乎她已纯乎局外人了。一时间她与他隔了两步对望,纵有故人重逢叙旧之情,也无从言说。
终是他先开了口,百般变故后,惟有这话语还依稀当年温柔:“有些年未见,怎地连模样也变了?”暗指她那变了颜色的发与瞳。
她便把前因后果略述了一番,他听罢后不禁摇头:“毕竟是老前辈,于医于毒见知甚深,我等晚辈看来还是术业不佳。”
她随意说了一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你能以毒制毒,蒙骗天下,也自有你的长处。”
“可终还是瞒不过你的眼。”他微微垂眸,仿佛眼中无边的江涛换做了她。
她一怔,不知言何以对,垂首避开他那温柔似昨的眼眸。少顷,她方低声说了一句:“看破或未看破,其实已不重要了。此去经年流光如梭,当初言语,也早在千年雪山之后消磨无痕了。”
他长睫微动,低吟道:“是吗?我自知因家丑亏欠于你,当日多有违言,然有些话,当时不假,而今依旧。”
她蓦然轻笑,宛如春水乍破,眼底摇晃着若有若无的嘲讽与黯然。她朗声问道:“既是不假,何以我每次唱起你改的那句‘二十二枫桥,浮云吟清萧’时,你从不曾出现?呵,说来也是我天真了,那皇宫禁地,那寂寂野林,又岂是人所能想、所能及之地?千万句真真假假,我却偏信了这句,诚可笑哉!”
他却轻叹了一声,言语间有些闪烁:“确然那些地方不是那么容易入得的,我也是夸下了海口,但是……”
“但是什么?”她眸光逼人,不依不饶,硬生生撞上他难言的目光。
“当时确然是辜负了沉姑娘心意,说尽世间千万辞也难以脱罪,是我们对不住姑娘。”温婉的女声自船舱里飘来,却是轻易揉碎了这片五味杂陈的尴尬。竺清漪言笑依依,此时沉霖方想起,眼前之人言语温婉依旧,却再不是那个抿嘴巧笑,明明比自己大一岁却还叫自己姐姐的甘兰了。
既是如此,自己又何必苦苦追问云愔当时月下戏言?多少年弹指即逝,多少爱支离破碎,多少恨似海难平,多少人一一离场。当时当日,你心坏深仇,我略知一二;今时今日,你坦诚相告,我又怎不会意此间用心?如此想来,她便释然了,苦究无果,不如舍之自放,这半百年人世沉浮,何曾有纯粹的情谊?
她抬眼笑对竺清漪道:“人生千百般不如意,尽是苦衷,谁人奈何?况乎我亦非毫无私心地待你们,只是各为己利罢了。你们走我这步棋倒也是险,当时同行北上,路经羌羯无名野村,为试探你们究竟是暗月虚晃一枪,还是当真有心助我。我便谎称欲为村民饮水之权讨个公道,尽量拖延时间以待暗月出手。暗月若是出手截人,那你们倒是可信;若否,我又岂会相信暗月行事如此无能,教中数人出走停滞半日而不知?你们能走到今日,我也算是叹服了。”
云愔的唇边笑意滞了刹那,旋即从容依旧道:“当时我便奇,以你脾性,平常时助人一二尚属正常,那种危难时分怎会冒这么大风险?竟是在试探我们。所幸我们与那贼人不共戴天,助你虽假,他要杀却是真。不过若是就此被他捉回暗月,你纵知真假,不也无用了吗?”
她嗤了一声道:“那时你倒也爽快,我有意试探,你还助我气焰。连爹娘那般从善医者也知彼时自保尚难,路见不平贸然相助诚乃下策,运毒狠烈如你怎会不知?既是应了我,想来是有法子脱身的;若是不应我,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深究。”
“你倒是一箭双雕,进退自如,害得我费了些功夫才摆脱那贼人。”他笑着抱怨。
她朗朗笑道:“我若是这么好利用,怕是也不能活到现在了。”
三人相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云天如练,恰似四年前雪桦园里千凌竞放,白茫茫一片,不知遮去多少隐情。
“年轻人倒是快意恩仇,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陪你们上下折腾。”未见其人,但闻其声便知是江千雪,话意慵懒,还满是戏谑。
“前辈若是不愿,昨日不上这船便可,何必跟着晚辈们江涛跌宕?”云愔笑意浅浅,不失礼节地回应了江千雪的抱怨。
江千雪刮了他一眼,嘟囔道:“君贤让我来杀了六王,可事情全给你们搅了,我不跟着你们避避风头,怎好回去交差?好歹他问起,我能推脱一句晚辈误事。再者多年未见东使夫妇,乘此番一会也好。”
几人闲聊了半日,从暗月往事、云竺两家旧仇到如今教中掌事、墓眠下落一一细说。她才知墓眠这二十余年狼子心也是不易,巧妙利用了一部分野心暗生的教众,除异己,立私党,暗布蛛网,偷换天日。但也正因从他者皆因“得凤者得天下”之传说,一旦传说破灭,阴谋败露,墓眠在教中也再无立足之地。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此言得之。
而今暗月易主,西使袁襄掌事,此人素来以教务为重,正邪是非各半。为图教门兴盛,明里经营酒楼妓馆,暗地结党联私,势力深植夏凉、羌羯宫廷,暗月里一时形势莫测,惟风云潜动。
一日尽于江面,游云挽余晖,春水洗苍穹,孤鸿掠影,随水北去。
各人用罢晚膳后便各行其事了,从临泠至音鸣城还需几日光景,恰好让沉霖了解这段四年的空缺。
昨夜木船驶来时她是自高处俯视的,未觉船有多大。眼下借着几点星辉再看,便知实则不然。她随意绕过船舱,向船尾走去,却见一蓝衣人背对而坐,旁边放了一把乌弓。
是当时连发三失三失皆中的那个射箭者,她心中低念了一句。船尾背月,蓝衣人坐于一片黑影里,深蓝的衣衫也染就了阴沉。
她只觉那把长弓好生眼熟,然对方毕竟是竺家暗卫的人,还是莫要唐突为好。却不想她刚抬脚要走,那人便轻嗤了一声,朗声笑道:“公主好生薄情,几年不见也不与旧识打声招呼,贵贱情何薄也。”这一声大笑破开江涛拍栏之静,竟横生几分恐怖。
她眉宇微蹙,回身看向那人,沉寂了几年的人事又随此声迸出,眼前之人一再与记忆叠合。“你是乌夜?”薄唇轻启,她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那人缓缓回身望向她,阴影里眉眼洒脱,英姿依旧。“公主好记性,算来上次别后也有三五载,我倒未曾料想还会碰面。”乌夜眼眸微敛,斜挑嘴角。
她也回以一笑,款步走到乌夜身旁,与其并肩而坐,约略慵懒道:“我倒是猜到了会有今天,当日隐村后山里,你既是不死,日后定会重来。反正我也没想逃脱这场纠葛,只是未料到你会随了他。”
乌夜目视江面,淡然道:“我既是竺家人,便不会忘竺家仇。先帝也罢,竺家暗卫也罢,只要能杀墓眠,从谁不可?”
她顺着乌夜的目光望向江面,只是漆黑一片,宛如不甚落下的凝墨。轻叹一声,她接道:“那个绯衣赤弓者是红莲罢?想来你当日当着我的面杀了他,不过是为他洗去暗月的身份而已。墓眠处处与人为敌,落得今日下场倒也是咎由自取了。”
“公主还记得劣徒,我这个做师傅的倒是颇为荣幸。”乌夜戏谑一笑,没有半点恭维的诚意,又道:“想来走的那一步也是拙劣了,所幸无何那贼人便烧了山林,怕也无人记得此事了。”
她倏地轻笑一声,曼声道:“你们倒是步步为营,可怜身后万千无辜。”
乌夜侧目看向她,那瞳中无云无月,只有一潭浓墨,乌夜也坦然笑道:“自古青史血染就,谈何生人作妄魂?不知多少条人命殁于那贼人手中,如今为诛之而舍几人性命,公主不觉甚为划算吗?还是公主心念音鸣城时旧仇?”
她饶有兴味地撞上乌夜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慢条斯理道:“几千年日升月落,改朝换代,不过是重蹈昨日覆辙,生杀予夺轮回一场,谈何青史?我自知诛之不易,不可能全身而退,然利用诸如李芸琪等不知情者,与那贼人何异?你不提音鸣城我倒忘了,这么一点,我才想起确实是有那么点旧仇,李芸琪已死,不知你这始作俑者作何谈?”那道伤疤还赫然刻在她左颊上,只是当日云愔杀乌夜不成,如今反成党羽,真不知身边几人真假。
千里泠江涛生涛灭,涵澹澎湃间两人几番对视,激荡起无限暗流。
一声鸥鹭嘶鸣,锐利地割开两人纠缠不休的目光。半晌,她起身敛容,淡然道:“最好你能杀得了墓眠,免使生人枉丧。”言罢便拂袖而去,几番敌友争缠,而今也无话可说了。
乌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低喝一声:“当初我折损几十人箭队,如今还赖我草菅人命,真不知是什么道理。”言罢,摇了摇头叹道:“这场浊世纷争,谁也不是干净的。”
别过乌夜后,沉霖蓦然觉得心绪杂乱,曾几何时自己也在乎那些要自己命的人的性命了?本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死者已逝,恩怨两断,自己方才还和乌夜叫什么劲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恰思绪如麻时,她碰上了君溟墨,昨日起便没好好说过话了,眼下撞上这棺材脸,她方觉他脸色又低沉了几分。
“棺材脸,我去音鸣城看爹娘,你跟来凑什么热闹?”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