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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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何,他便看出了她的心思,转而捉住她的手,一副似笑非笑模样,曼声问道:“你……不会是想去找我罢?”
被他猜中了,她恼然中更添了几分赧然,一甩手,也拖长了调子道:“那可不是,齐将军昨夜是只身冒雨来找我了,这夜黑风高的,一句不对,今日陛下便等着给我收尸罢。”边走边揭开了碗盖,里边躺了两只热乎乎的包子,她拈来咬一口,尚未吃完便字音模糊地道了一句:“皇帝就是皇帝,包子馅都比旁人好。”
他一听齐浦青来过,忙按住了托盘,眉目肃然道:“他来找你了?”
她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屑,说道:“你这门外无人把守,门内我又拦不住他。你一句封公主,立皇后。他劝不住你,不来找我还能怎办?”
他的面色更阴沉了些,声音里依稀有意思震颤:“那你呢?你的意思是……”
她才明白他紧张的不是齐浦青把她怎样了,而是对立后之事的看法。她心中已有了些计划,自是不如他这般紧张,索性吊起了他的胃口,慢条斯理道:“不急,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想明白,先祭一祭五脏庙。说起来昨夜他要是不来,我可是饥病交加了。”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徘徊不定,最终只是憋出了一句:“那你先吃。”
她看了心底暗笑,在吃完了两个包子又饮了两口水后,才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前者当行,后者不可。”
“为什么?”他立时攥紧了眉。
她淡然说道:“你将我藏在这里,除了齐浦青偶然得知外,谁也不知道。一日三餐你都要亲自送来,麻烦不说,若是你连着几日不得空闲,我岂不是饿死房中了?又或是有人撞见我在这儿,于情于理你也总失军心。你终须给这几万士兵一个交代的,给我一个身份,一个能久留的身份便可。至于你是借天降凤凰的传说,还是为先帝遗孤正名,便随你心意了。而其他……军中不便商言此类事宜。”
“是不宜,还是你不愿?”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道。
她将托盘递还给他,长吁了一口气道:“我说过,我们之间的虚虚实实,不是一个名分能说得清的,战后再从长计议罢。”言罢,便要回屋,想想又丢下一句:“自己的手自己看着,大军在前,想想你的立场,莫常来。”
一声门扉咿呀,她素白的身影便消失于视线中了。他静立了一会儿,手上是昨夜草草包扎的纱布,晨风吹起翠青与海蓝色交织的衣袂,复穿堂而过,绕檐徐回。他长嗟一声,终是转身走了。
一日晴好,阳光洒遍了沐雨城的每一个角落。似是个好征兆。她放下了帘子,心中念道。自己中午的饭菜已改由下人送来,其菜式也丰盛了许多,显然不是他吃剩了私藏的。她挑了挑那绿白相间的小葱豆腐,不禁莞尔,若非她多年来口味不变,这般清减菜式看起来还真是颇为吝啬了。
日暮后,齐浦青又来寻她,已不同昨日鲁莽,以指叩门请示过后方进了屋。
她正含着一口清茶,放下杯盏,抬眼淡然问道:“齐将军今日来又为何事?我夏凉军中军务竟如此闲疏,让将军隔三差五便往我这儿跑?”说起来认识此人不过一日,心里已对他无甚好感了。
齐浦青却不然,一日下来对她的印象是愈趋良好,甚至有几分玩味。他也不绕弯子,开口便道:“老夫戎马三十年,历三朝更迭,从未见有公主这般女子。要个前朝公主的虚名,而不要皇后。若非早知陛下一套‘天赐福祉,凤临夏凉’是编诌的,老夫说不定还信上几分了呢。”
她微微一笑,说道:“齐将军言过其实了,不过此事不需我出面吗?毕竟是大军在前。”
齐浦青说道:“是陛下免了,怕叨扰公主。”
她思忖片刻,又道:“还是有出面的必要,劳将军代我同陛下说一声罢。”言罢,她站起了身,挑起帘子往外看,残阳已笼罩了整个沐雨城,高高低低的建筑看起来似是染血的指尖。“窝在窠臼里凤凰,终归不能让人信服,齐将军若还想留一手,我便当露个面。尤其是——让他们看看,我长得有多么像从羌羯掳来的那个女子。”
“公主的意思是……”齐浦青望向她,从窗枢漏进的余晖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此刻她面目一片肃然,一种强烈的气质萦绕在她身上,不是英气,胜似英气。
“今日将军如此空闲,想必是羌羯那边按兵不动了罢?我自花都来时,曾听闻此次羌羯领兵者乃是天纵奇才,至今两军仍是不断试探。今日忽然没了动作,那便是将有大动作了。我信陛下,但也不得不防备羌羯。必要时,将军昨日之言未尝不可。”她放下帘子,回头对齐浦青淡然一笑,光影倏地一暗,连她的笑容也掺了几分戾气。
齐浦青微微拧起了眉,刀刻般的皱纹团聚成疑云,他说道:“公主猜得确实不错,今日羌羯世子西格正式登基称烈翮大汗,已改元革历。四王败阵遭禁,六王迫释兵权,羌羯兵力已悉数落于大汗手中,内患已除,怕是近日便有大动荡了。只是公主一旦露面,谁还敢让您去当细作?”
“齐将军此言差矣。须知此事无论如何陛下也是不会答应的,那么我们若是要逆他的意,便是抗旨欺君。试问军中八万人,谁担得起?”她长吁了一口气,淡然道:“只有我可以。若当真遇着须用上将军之计的情况,那么由我出面,一则可以振奋军心,二则陛下在这个关头立了个莫名的公主,也不会落下话柄。”
齐浦青眯起眼打量了她许久,方轻笑道:“公主,据老夫所知,陛下这几年虽是真心待你,但毕竟离多聚少,又是虚实莫辨,此举于你没有半分退路,你就不怕老夫其实是陛下的说客吗?”
她一挑眉,唇锋略勾,曼声道:“虽则这些年相处不甚愉快,嘴上逞能,但虚实之数其实心中早有定论。他既然想要坐稳这个位子,不管是不是为我,我都会帮他。”
“为什么?老夫以为公主是个不做赔本买卖的人。”齐浦青问道。
她沉默了片刻,方徐徐道:“爱他,不是让他为我失去什么,而是让他得到什么,他想要,我便成全他。”
齐浦青不禁抚掌大笑道:“老夫辅佐陛下登上了皇位,看中的便是他的潜质,而他所择之人,也确然不同旁人。”
“带兵打仗我不懂,我只懂人心。将军若是败阵,尚可卷土重来。若是我算错了一步,便万劫不复,所以我从来没有退路,只能一直赌到底。”她淡然说道,旋即又微微笑了笑,说道:“所幸一直都赌对了,但愿这次也一样。”
“但愿如此……”齐浦青沉声说道。
告别齐浦青后,她便一人立在门边,默然远眺。夜幕已降下,又纷纷然下起雨来。凭着屋内零星的烛光,她依稀看见远处有人走来,青蓝参差,交织出一片碧空湛海,便是夜雨深深也遮不去这抹清新。他撑伞自雨中来,她倚门一笑,相隔遥遥,顿作一脉相思散开,冷雨含情,亦蓦然暖了起来。
十月十四日,她独坐于房中冥思。坐实了前朝公主的身份,倒反而闲着无事了。卷帘而望,想起初见时那几位将军惊异的神色,她不禁拧眉。林宸封虽不问缘由,但聪明如他,她还是怕他猜出了自己的目的。
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羌羯按兵不动了五日,今日终于出阵了。远望是石牙山脉,起伏如怒涛,在雨中肆无忌惮地轩邈向天,锋利如刃的山尖似要刺破青冥般张牙舞爪,密集的山色随乌云压阵,堆叠着向沐雨城涌来。沐雨城与石牙城一衣带水,仅隔一面明月河。河水自沐雨城流入夏凉境内,虽则山前雨水丰沛,然随雨季的推移,枯水期亦将至了。
对着阴霾的天色,她心中暗叹了一声,只望一切顺利,莫徒生事端。
近黄昏,军中才掀起一阵人潮。成批的战马仓皇归来,即便是相隔甚远,她也清晰地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催人欲吐。沙场上万事莫测,是赢是败尚不可妄下论断,又况乎一两场胜败于初阵之局乃是平常事,她不敢贸然去询问,只是坐在屋中静待。
上灯了,烛泪一滴滴滑落,雨依旧纷纷然下个不停。纠缠于雨水中的血腥气息变得潮湿阴冷,这场喧闹持续了两个时辰仍不曾停歇,她心中已依稀猜到了结局,静寂了五日的羌羯,终于展露了锋芒。
二更天已过,似乎今日是等不出什么结果了。她正打算就寝,门外却又响起了匆忙的步履声,是齐浦青。
齐浦青的面色并不好,虽不是他出阵,却比亲临战场更局促。她伸手示意他坐下,摸了摸茶壶,已凉透了。灯烛且尽,她又添了一支,幽暗的火光里,齐浦青的局促被放得更大。
“齐将军,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心神不宁……”她淡然问道,齐浦青毕竟是戍边三十年的老将军了,功勋极高,不会因一场战败而如此。
齐浦青幽幽开了口:“老夫不料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今日羌羯使计引我军入石牙山中谷地,谷地狭长,仅容几人并立,行军速度极缓。而羌羯军早埋伏于山崖,我军被包夹在谷地里,进退不得,尽数被歼……”
“是人数很多吗?”她的睫羽微微一颤。
齐浦青摇了摇头,说道:“最坏的不是死了多少,而是他们掌握了多少。他们将三千名兵士围困于谷中,以此要挟我们放人。如果不放,一天杀一千个,三天为限。明日此时不见放人,便开始动手。”
她的呼吸蓦然一滞,淡然望着齐浦青,眼底微起波澜,烛光模糊了她面庞的轮廓,也掩去了病情初愈的苍白。半晌,她低声说道:“陛下有何计策吗?”
齐浦青略一沉吟,说道:“陛下自归来便将自己锁在房中多时了,目前形势于我军非常不利,损失千人于军心,于兵力,皆是一大打击,羌羯此番是势在必得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夜深了,看不见一丝雨,只能听见沙沙的声响。两人不语,屋内惟有烛火不时爆一声,燃着人的耐性,也灼烧紧张的神经。
“齐将军,你回去罢,莫被陛下发现你来过我这儿,我自有计较。”她的声音自窗边幽幽响起,却似是从天边传来,缥缈无端。
齐浦青望着窗边煞白的身影,低声问道:“公主,老夫可以相信你吗?”
她不回头,只是淡然说了一句:“我不能让他太为难了,战争这种事,总是要有人死去的。”
齐浦青缓缓起了身,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走了出去。雨下得更大了,寒气湿重。齐浦青已走远,屋中只剩一人一烛光。
她走过去吹熄了烛火,话语似是风吹出来的一般低沉:“但不会是我。”
夜更深了,黑暗彻底降临,宿雨不歇。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且共听风雨
十月十五日,晴空下军中一片默然。一行雁字自石牙山而来,斜向北去,割裂了两军间短暂的祥和。
沉霖一直未踏出院子一步,远远地望着那畔没有硝烟的烽火。院中枯木失残叶,落地有声,静得让人发憷。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林宸封未来找过她,齐浦青亦然,想必正商议着破阵之事。她微微苦笑,不是不信他,可要解此间情形之险又谈何容易?比起如何脱险,恐怕如何压下那些让她作为替代品去羌羯的声音,才是最难。
入夜了,她已换了三壶茶。院外的仆从依然沉默,只是依稀流露出一丝不安与倦怠,她可以感受到他低微的目光里有几分殷切。只是一个下人尚且如此,更莫说大帐内佩甲铿然的将军们与抱剑孤望的兵士们了。
谁都知道,她和那名女子长得一模一样,更何况这是她故意传出去的消息?
放下了失温的茶盏,她站起了身。戌时已过,沉闷了一日的军营依然没有丝毫动静,天又纷纷然下起了细雨。她撑起纸伞走了出去,雨渐细密,人走在雨中,顷刻便淹没了身影,只余下天地间绵长的秋息。
已从齐浦青那儿得知林宸封的寝居,她备了几壶温酒,一些小菜后便坐下静待了。雨寒夜清冷,屋中陈设简单,纸笔平淡,宝剑高悬,三两张地图闲散,七八卷兵书慵卧,风袭弱火,灯花空落,一室寂然。
惊雷又劈了几道,在窗纸上留下斑驳的暗影,她以温水擦拭瓶身的手蓦然一顿,一抬首,门悄然开了。门口停着林宸封放下的伞,他解着腕上衣襟的扣子,旋即一滞复停下,目光投向一身安谧的她,不惊不喜,不欢不怒,只有额角滑下一滴水珠,不知是汗是雨,无声地容纳了他满面的倦意。
“你来了。”她低喃一句,擦净了酒壶上余下的水珠。
他一步步走近,一路匆匆走来,面上洒了些微雨水,将他的侧脸划出瘦削的轮廓。他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微抬眼睫,他颀长的形影尽数落入眼眸,幽冷无端。下一瞬,她掩在衣袖中的手就被他捉起,因方才泡在热水里,她的手还是一片温热,而他持伞自冷雨中来,手早已凉透,此刻正如生刺般扎着她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的力度慢慢减轻,如扑火的飞蛾般贪恋地摄取她的温暖,冷与热交织碰撞,相对无言,惟有风雨不歇。
半晌,待她的手也彻底融入了他的温度,他方缓缓启声道:“别去。”
她的手极微地颤了一下,尚未开口,他已了然。便是齐浦青佯装不曾来过她这儿,又怎瞒得过他呢?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避而不谈,只是慢声细语地问道,生冷的氛围霎时柔软了下来。
“记得,是你的二十岁生辰。”他随她低语,放开了她已不温不热的手,又说道:“时隔五年,我确是该陪你一起过,只是今天不行……而且我知道,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此事。”
她幽叹了一声道:“阵前莫谈儿女情,你明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又是何故?”
“我说过,要这个位子是为了你。你若不在,要它何用?”他字字铿然,若金铁碰撞着瓷器,稍不留神便碰个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