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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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而起。
秋荻既无恙,西格便宽心了许多,面色尚未缓和多少,瞳仁里又起了星火,捉着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问道:“那么昨日一役我军战败,是你通风报信之故了?”
“不是!”反正除了她也没人知道,她便尽管否认了。
“如若不是,夏凉怎会如得军情般先于我军进攻?”西格自是不信。
“那是……”她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那只能是袁子翌这个战策提议者的错,可他会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而保全她吗?
“是什么?”西格更加大了力道,掐得她眼里直冒星花,连眼泪也被逼出了几滴,脑袋里因缺氧而昏了一片,她张了张嘴,只下意识唤了一声:“西格。”连她自己也不知,这一声究竟有多温柔。
那一霎,西格有些动摇了,手上力道减了几分,毕竟是太像了。像得即便她默认了自己不是秋荻,他也怀疑这是否不过玩笑一场。只是一霎,他又恢复了理智,再怎么像也不能成为饶恕她这个细作的理由。
袁子翌站了片刻,却觉已过许久,终于他再行一礼,说道:“大汗,昨夜之战确为臣下大意,险些毁了我羌羯根基,臣下愿受军法处置。只是此人留着确还有用处,望大汗三思。”
便是头昏脑胀,她也吃了一惊,所谓军法处置,条条皆是死刑,便是西格觉得没有确凿证据表明袁子翌泄露了军情,其罚亦不会轻。
西格则冷冷看着袁子翌,也不放开她,酒瞳若火,似要将这一切都焚尽。
第一百四十章 ;听琴霜月夜
半晌,西格还是松了手,冷冷说道:“成败乃兵家常事,袁将军不必过分自责。然而,昨夜战败,袁将军亦有不可推卸之责,暂免大将军一职,自省思过。”西格又瞥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沉霖,对袁子翌说道:“还望袁将军莫再生事端,自毁前程。至于她,暂留一命,日后再做处置。”言罢,大步向门外跨去,怒扬的火色大氅充分表达了其主人的心绪。
西格走后,屋内便静了许久。夜幕稍降,寒鸦噪了两声,又没入远山的一团浓黑里,吱吱呱呱传得极远。终于,还是沉霖先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摆,复坐下,双手交于腿前,话语声偏淡:“我真不知你这般帮我,能有什么好处。”
袁子翌终于动了动,他已静伫许久了,她甚至怀疑,若是她不先开口,他便能保持这个姿势到天明,如同一座沉思的雕塑。他走了两步,佩剑沙沙,在空气里撕扯着烦躁的弧线。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她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而他亦被免去了职务,赋闲无务,空消磨时间也无妨。
她静坐着待他开口,等了半晌,他才说了一句:“不可说。”
若非他周身气息太过肃穆,她定会笑出声来。不可说便不可说,何需踟蹰如此之久?她也不强求,只淡淡问了一句:“你不说便罢,但你真的不需我做什么?”
他停下了徘徊的脚步,幽深如浓墨的双瞳透过银色的面具望向她,她只对上一眼,便觉得如坠深渊,那样的瞳仁后边,究竟藏着什么?是孤独,是冷傲,还有更多不清不楚的情愫。那一刹,她仿佛看见了君溟墨,他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不言不语,却无端地像一种指责。
莫名心惊,她霎时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他也旋即微垂首,说道:“你只要老实呆在这里便可,其余的,一概不需过问。”
“你觉得可能吗?”她当即反问。
他便又眯起眼来看她,似是一只审视敌人的鹰隼,目光锐利。她却觉得这样的目光与先前作比,是亲切得太多了,是以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硬要同他诀个高下。
“你这是自寻死路。”他淡然说道,说是警告未免犀利,说是劝阻又过于温柔,他总是一腔不重不缓的语调,才更让人捉摸不透。
她倏地肆意一笑,说道:“又与你何干?”
他似是拧了拧眉,语调里稍听出一分不悦:“你若安分守己,我必保你全身而退。”
“可我就是想帮他。”她半分不退让,尽管确也不打算再有大动作了。
他猛然向前迈了两步,她眉头一跳,以为他有何动作。他却是许久不见动静,不知为何有些气结,狠狠白了她两眼,索性拂袖而去,也不同她辩驳了。
颤巍巍站在门外许久的袁雨见自家主子略带怒意地大步而去,惊了一下,进屋一瞧,只见沉霖悠然端坐于桌前,甚是气定神闲。她便气不打一处,冲沉霖吼道:“你这不知好歹的,主子是为了你好!”
沉霖有些好笑,挑了挑眉反问道:“我同他非亲非故,为我好,他图什么?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利’字。”
袁雨更是气不过了,那双傲得很的杏目圆瞪,指着她撂下了一句;“真不知主子怎么想的!”便同她家主人般拂袖而去了。
望着袁雨的背影,她沉吟了一声:是啊,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沉寂了许久,夜幕彻底降下来了,整个安江城笼在一片黑阒中,惟有一弯煞白残月高悬,落下几点冰辉。凉风来去又吹了几遍,尽处依约响起一片凄惶,沉霖有些好奇,走出去看了看,竟是从隔壁传来的,不是那古怪的袁将军,还是谁?
窗扉半掩,她偷瞥了一眼。室中人未着面具,面颊清冷的轮廓被烛光熏得暖煦,大半的身影藏在灯影里,连他拨出的片片琴音也被幽幽烛火折揉得迷离,整个人似是浮在浓烈的光影清音里,极是不真切了。但见他长指轻挥,一弦时惊一弦撤,一弦乍纾一弦紧,似曲水流觞,引甘入喉,又似幽潭静月,凄神寒骨。却看不出他的神色,道是泰然非泰然,只是兀坐揉弦。悲喜贪妄嗔痴疑,万般言语咸作指上吟啸。才觉他暖了几分,他便又起了萧杀寒意了。
不觉晚来凉风暗涌,吹得烛火曳曳,她抚了抚臂上单衣,有些无趣,便转身要走。琴音却是乍断,代之一声幽幽:“走得这么急是要作甚?”
他这么一说,她倒觉得他有几分亲切了,至少套个近乎总有利可图,便是一回身,换个姿态大摇大摆进了屋,面上笑容漾漾,照得那苍白残月也要羞上三分。刚跨进屋她便连啧了三声,说道:“说你这人也怪,问你要甚,你不肯明说。我一要走,你又挽留,我才真不知你要作甚。”
他瞥了她一眼,复低头拨了两个音,说的话也为琴音折了三段:“就非要谈这利益曲折之事?”
她便奇了,话里带了几分嘲讽意味:“若不谈这个,袁将军莫不是要跟我叙叙旧情?”说是邻里十五年,她脑中关于他的记忆却是屈指可数。
他继续轻撩琴弦,似是漫不经心道:“谈谈风月。”言罢,嘴角渐泛上笑意,许是烛火纷扰,这笑竟无半分冷意,反着几点风流神韵,倒真作势要谈谈风月了。
她乍惊,先是虚撤了一步,灵眸一转,又走近了许多。他要谈,她何不作计奉陪?她便也取来一副漫笑,兀自坐了他对面的椅子,以肘支扶手,半枕右颊,笑道:“袁将军莫不是被撤了职,有些寂寞了?”他既暂无敌意,她便且同他绕上两个回合,探探他的底,出去也方便得多。
她如此随意,他倒有些慌忙了,手底琴音断绝。他抬眼看她,月色入户,恰将她的身影映衬得辉煌,一身白衣落落,沉浸在流溢的琥珀光中更显风姿卓绝。
“便说说你为何成日里戴个面具罢。”她看出了他其实没什么好谈的,便更主动了些。
“一个夏凉人在羌羯宫中谋职尚且遭人非议,更何况是军中?父亲劝我以假面示人,行事会方便许多。”他淡然道,似也有些闲谈的诚意。
“那……”她有些犹豫,终是问了出来:“你又为何为羌羯效命呢?”
她本以为会碰壁,却不料他落落大方地说了出来:“自隐村焚毁殆尽后,我便随父亲来了羌羯,以暗月的手段,替我安插一个职务不在话下。五年了,我便一步步走到了今日这个位子。”
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声,旋即又笑道:“我曾遇见一些隐村故人,下场多半凄惨,独你一人官至金紫,倒是令人艳羡。”
他发出了一个悠长的音节,她听不太清,只依稀听闻像是一张薄薄的蝉翼轻颤了一下,再细细一想,竟觉是一声叹息。少顷,他才又说道:“隐村中人多虚与委蛇,隐村既灭,自不复欢欣面孔,利益萦绊亦随之明朗。父亲不曾隐瞒我什么,我方有今日。”
“不曾隐瞒什么……是这样吗?”她以指叩桌面,轻声问道。
“你什么意思?”他微眯起眼,面色霎时寒了几分。
她只是试探一下,他便警觉了起来,她不敢再往下说,只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只是有些感慨,不曾想说什么。”
室中霎时静了下来,风入户枢,飒飒有声。她有些坐立不安,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又静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却又听得他拨了几个音,断断续续,如珠玉落银盘。继而声势渐盛,如山泉入谷,浩浩汤汤,激起千堆雪。
泠泠七弦,玲珑九转,他弹,她便听,毕竟有些曲艺在身,也知曲中一二。听了两段,她渐嗅到一丝高寒孤寂之意,道是英雄无奈,似太恢弘悲壮,道是儿女情长,又嫌过于哀婉,只觉金刚清冽中自有一份悲意,大抵只能归为万古之悲——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
曲调再转低沉,有如寒风穿松林,枯涩孤绝,满目蓁叶离离,渐远渐无穷,曲子也随之停却了声息。
曲罢,他轻拂琴弦,目光流连,她说不出那是怎般神态,只觉他分明痴迷着什么,却又求不得。
静了一小会儿,他方幽幽启声:“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分明是有些踟蹰的。
她便轻笑一声道:“我这些年如何,袁将军真不知吗?”
便是她这肆意一笑,引得他也笑了起来,先前悲冷之意顿去了七分。他也是笑道:“确是知道一些,譬如你如何辗转于暗月、夏武帝、先帝三者间,如何出入老教主隐居,又如何翻手云覆手雨。”
“袁将军高看了,不过是放低姿态求苟存耳。”她客套一句,却也是带着笑意的,能挑起这场长达二十年的腥风血雨,又一手平息,她毕竟是有些得意的。
他又笑道:“这些年江湖上可没少传你的事,说得是神乎其神,甚至于有些野传闲记特为你写了文章,说书楼里也不泛你的故事,倒是鲜有人知你究竟是谁。”
她也不惊讶,慢条斯理道:“都是些闲人编的段子,哪有这般玄乎,传着传着,那书里说的早不是我了,又谁人管?皆不过是听个新鲜,供作饭后谈资耳。”
“亦不全是闲人编的段子,有些……是宸帝命人传的。”他似是试探说道。
“我知道。”她淡然道。
“不知你作何感想?”她如此坦然,他反倒有些莫名了。
她悠悠一笑,甚是从容道:“他自有他的计较,做这些不过是为翻出武帝的丑事罢了,不曾与我有干。况乎哪次改朝换代不沾血?如此手段,已是温柔。”
“可他利用了你。”他的话更进了一步,似掺了一分殷切。
她还是那般悠然道:“我何尝不利用了他?便作因果报应罢。倒是你,这般紧张作甚?”
她一问,他的面色又冷了下来,拔了两个音,也不知是不是掩饰尴尬。他再启声,话里的味儿便淡了许多了:“只是想听听,能让凤公主倾心如是的男人,究竟有什么手段。”
毕竟是同一个近乎陌生人的人谈自己的感情,她还有些羞怯,干咳了两声,苍白的颊上多了点润色。她立时绕开了话题:“三言两语撇不清,倒是袁将军同我说这些,有些稀奇了。”
“谈谈风月耳。”他还是这句话。
她正了正色,问道:“袁将军同我这外人谈风月,不觉无趣吗?”
他轻笑,面上浮着的半片清光也动了,映衬着他朗朗笑语:“闻说公主同什么人都谈得来,墓眠何等阴狠角色,公主也能劝得他改了念头,牵引着一步步入瓮。这般锋利,却隐于风月闲谈里,我倒真是想领教领教了。”
“仅是如此?”她探问。
“还能如何?”他反问。
她便笑了:“袁将军不比他们,他们动了邪念,我稍一指引,他们便因利上钩。而袁将军再三守口如瓶,不肯透露意图,我又如何能探知将军底细?”稍一顿,她又道:“或许,其实袁将军根本不想作甚,就是这般谈谈风月耳?”
他的面色倏地阴了下来,冷笑道:“你还是想知道我的意图?”
“将军以为呢?”她笑意依然,颇像只狐狸,一番切磋琢磨下来,她更有恃无恐了。
半晌,她始终不得回应,连入户晚风也换了几重,他还不曾言语。便在他这慢性子快要将她的耐性消磨殆尽时,他方悠然笑了起来,连抚琴数下,如高风扫层云,风流快哉,朗声说道:“不错,我确实没有什么目的,你与暗月的纠葛既与我无关,更早早断绝了。我今夜邀你,不过是赋闲无聊,想找人作陪,谈谈风月罢了。”
她初次见他笑得如此爽快,自己却爽快不起来,只觉这袁子翌着实难缠,耗了半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看来今后还需多下功夫了。
夜转深,琴音送客,霜月幽无言。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何妨饮飞雪
过了两日,渐转入深秋了,大漠多寒天,已簌簌落了些雪苗子,上下一白,直晃人眼。沉霖最受不得冷,一到了落雪天便冻得似雪白。这一大早,袁雨便端了火盆来,面上多了几分暖色,不知是火盆熏的,还是真有和意。
袁雨刚进了门边呼道:“这可是我家主子命我奉来的,军中多寒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这般待遇的。”话里直透着七分喜气,生怕沉霖不知这火盆的来头。
沉霖只当是她炫耀自家主子的本事,能给她这阶下囚弄个火盆子来。于是她便只是笑笑,未曾说什么。
她不说话,袁雨反倒不乐意了,急急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