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望三身皆有幸-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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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一蹦一跳的跳到平日装药的地方,从匣子里取了药酒,自己将一边的裤脚拉了起来,膝盖上红了一片。她擦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猛的一抬头,盯着思月轩,眼神无限神秘。思月轩被她盯得有点发毛“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若水嘿的一笑:“男女授受不亲,思少爷。”
思月轩红了脸,嘀咕着:“我又没看你。”
我拿扇子敲桌:“若水,你擦完了借他用用。”
若水看了他一眼:“思少爷真是好闲。”
思月轩忍不住出声辩解:“我怎么是有空没空来你们这走走了?我——是——有——事——”
若水翻了个白眼,我在旁边偷笑;他急忙辩解:“我,我是真,真,真的有,有,有事!”
木头就是木头,一着急起来立马结巴,比得手后逃跑的小偷还利索。我忙收起笑容,把脸扳了。万一把人给欺负过头就不好了“说吧,什么事?”
他一边揉着膝盖,一面口齿不清的嘀咕:“我给你送桂花蜜。”
桂花蜜!我顿时眼前一亮,拉了他的袖子:“那你赶紧拿出来啊。”
用上好的山泉洗去新开桂花的尘土,沥干水,放入宁威的精盐腌制,然后泡入新昌的茉莉春蜜中,放如特制的竹筒中封上三五个月,取出来的便是鼎鼎有名的桂花蜜了。吃的时候,取一点蜜,用兴德的陶樽,容县的竹碳小火温好。那蜜带着桂花的甜美,竹的清香,再加上本身茉莉花的淡淡幽香,实在是人间美味。做起来虽不费什么时候却是等得人心焦。思月轩说桂花这东西对我的症,可化痰散淤,治咳嗽,早答应了采了他家院子里的桂花给我做的,我嘴馋了许久,如今算是如愿了。
思月轩很委屈地看着我:“刚给摔了。”
我顿时无话可说,瞪了这一小白脸一眼,他果然是欠打的。
大约是看我面色不善,他立刻道:“我明儿个给你带新的。”
话刚说完,见我好象不满意,他忙不迭补了一句:“还加一包新制的桂花糖。”
我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思月轩刚想答话,那边却传来若水不咸不淡的声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思月轩到底是脸皮薄的人,听了这话脸都涨红了:“你你你…………”
“我什么我。”若水白了思月轩一眼。
“唰”思月轩求援的目光犹如扫帚一样扫了过来,落到了正用扇子遮住嘴巴看着好戏偷笑的我的身上。看到他那副样子,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出口,他那扫帚目光就要狠狠的把我的脸做一次全面大扫除,连带把那桂花蜜和桂花糖扫到扶姜去。我笑着拍了他一下:“月轩,若一个女子,对美貌的男子没来由的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便是心里藏了些东西,这才叫非奸即盗。”
若水瞪了我一眼,粉颈泛红,但思月轩这个没心眼的居然把眼瞪得大大的,道:“对。”
“对你个头。”若水冷哼了一声又来了。
若水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就是爱刻薄人。爱刻薄人也就算了,可对象偏偏就思月轩这傻冒。整天抱着医书的思月轩,怎是心嘴玲珑的若水的对手?每次思月轩都被若水欺负得说不出话来,总得我来打圆场。
若水这只母老虎目光转悠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捏柿子得挑软的。趁着思月轩不注意,一伸手拧住思月轩白皙的面颊,幽雅的一拉一弹,满意地听着人家吃疼地“哎哟”了声,然后侧身闪到一边,道:“你来这的事,万一被你爹娘知道怎么办?你是正经人家的——”
我咳嗽了一声。
她便不说话了。
我看了思轩月一眼,他垂着头,象只被枪了食的鸟:“我回去了。”然后看了我一眼,“明天要是我来不了,大后天我下学了就过来,你叫若水给你煮罗汉果水,里面放两片姜,止咳。”
我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思月轩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这次出门竟然没被绊着,似乎有点长进。看着消失在门口的那一袭白衣,我心底浮起不知道什么情绪。若水看了他走出去,又想板起脸来教训我,我拿手堵住耳朵,朝着天翻白眼。
她哭笑不得道:“浮舟,你十二了,十四岁便要上临晖才选,你就这个样子——”
我斜着眼睛看她:“那你叫婉姨换人好了,我一没才二没貌,去了也白去。”说话时,一门心思落在那白衣消失的刹那,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在若水面前该收敛的,逞一时口快的代价就是被她念叨。
我对小事从来不想计较,且生平最恨人罗嗦,但若水不仅爱计较,而且很罗嗦——婉姨曾说若水当年也预备了去参选,结果去了一趟京城却出了意外伤到了手筋,右手从此再也无法长时间的习字弹琴,回了待花馆做了我的陪侍。难道这就是光与影的关系?生不逢时啊。
若水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闲坐,快去练你的琴。”
我一听练琴二字心里就烦,但是看若水那样子要是我不快些坐到琴面前,三个眨眼后,婉姨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一面抹泪一面念叨:“浮舟啊,咱不容易啊,我拣到你时,你还这么点大,样你那么大我容易么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比画,还不时用那条好象万年不洗的手帕擦眼睛——但也不敢用强。毕竟才选后的结果谁也不好说,但光那唠叨,就让我受不了。
“练可以,不过你能不能别在这呆着,我练琴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看着。”我稳了一下烦躁的心情,望着窗外说。
这下轮到若水烦躁了,真是风水,不,烦躁轮流转啊,明年到别家。
“就你毛病最多,到时候选魁首少说也是成百上千的人,你要是到时候什么也弹不出来,看我们怎么收拾你。”若水一急,什么话都说出来。
这人怎么听人说话的?我说的是我练琴的时候,不是说我弹琴的时候。她脑子肯定也不好使。幸亏去参加才选的人是我不是你,可见婉姨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没等我和她顶嘴,她又开口:“说什么‘缘海苍茫逐滟语,浮舟遗世只待花。骤雨方歇现清月,残香散入芸梦中’。写诗的人肯定眼瞎了!”
我同意最后最后一句,只同意这一句,且是十分同意。
这破诗写得,居然还被人传遍了整个皓国。诗里说的,是四个地方四个女子。
临晖城中有骤雨楼的梁清月,缘海居的陈滟语。
平阳城里有残香苑的萧芸梦,待花馆的浮舟。
最后一个,平阳城待花馆,清妓浮舟,是我。
写这诗的人叫应太迟,人人都说他是少年才俊,虽然我一直说他是个色鬼。他跑遍了天下的青楼看美人,几乎举国所有的知名的青楼都对他是笑脸相迎,招待得是无微不至,据说他看上眼的美人,将来必定是一方魁首。当然,我说的是几乎,反正我是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即便是婉姨荼毒了我耳朵整整半个月,要我一定要将浑身解数使出来,把他迷个七荤八素。对于这些,我权当没听到。所以在他来待花馆的时候,我早已叫人在我那门前加了一道不高不矮的坎,再让人把灯笼给灭了,就留屋里的一盏烛火。果然那眼高于顶的家伙就结结实实地给摔了个狗吃屎。 我开门开得正是恰到好处,看他趴在那疼得龇牙咧嘴,白费了一张好皮相。
他那人特别好面子,看着我站他面前,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我很合作地看着满天星辰,道:“今天的月亮好圆。”
话刚出口我就觉得不对,老天不长眼,今天哪里有月亮?早知道我就说今天的星星很多了。不过应太迟那厮得了台阶,不管那台阶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一蹦一跳的窜了下来,居然赶紧着拍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很配合的,露出很好看的白牙齿,微笑道:“是啊,好圆的月亮。”
这就是才子!我算是明白了:这天下人瞎了眼睛的多得是!
总之,在他视线所不及的范围,我看他的眼光是充满同情的——他必定是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和思月轩他爹治过的那些病人一个样。所以得了那家伙的夸奖,我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先不说别的,就为他评价我的一句话。
他说,浮舟,你真有意思。
这居然就是他对我的最高评价。最可恶的是还在“真”字上加了重音。难道我浮舟就没别的好处了?这个杀千刀的色鬼!要是把他去了皮拆了骨扔进坛子里泡酒,再遇到谁眼神不好就也能白送给他喝,好歹也算以毒攻毒不是?
不过,等应太迟回了临晖三日后,从临晖传来了这首诗。
缘海苍茫逐滟语,浮舟遗世只待花。骤雨方歇现清月,残香散入芸梦中。
我当时看了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应太迟是个色胚!这也叫诗?这也叫有才?
那年,我十二岁,月轩十二岁,应太迟十五,我是艺妓馆里来历不明的孤女,月轩是平阳第一名医的儿子,应太迟,则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整天忙着厮混欺世盗名。
随手拨了下琴弦,这琴陪了我那么些年,边角上有玉被磨的圆润,琴身的蒙皮也有些脱落,失却了往日的华丽。
然而我不想换,琴这东西,越弹得久,音色越好。
就在我沉浸在追思的时候,那天杀的若水那一贯的,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外间传忽悠忽悠的飘来:“浮舟,婉姨说了,你再偷懒,今晚上就别歇,明天她亲自来查你的阳关三叠,要是弹错半个音,你这两个月,就等着——”
我赶紧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真罗嗦。
忘?不忘!
第二天思月轩没来。
第三天思月轩还是没来。
我最讨厌等人,他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放我鸽子?但他不来找我,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我出不了门。
虽说我是艺妓,其实预定清妓才选的女子被管教得是最严格的,和大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两样,甚至在才学教养上更为严苛,别人家的女儿什么都可以只是粗通,好坏全凭媒婆一张嘴。
但是清妓就不一样,皓国宫中的掌乐女官全由清妓才选选拔而出,要在成百上千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艺。传闻当年皓太祖的红颜知己南绫,也是出身艺妓院的清妓,甚至有传言说,后来即位的高宗,也是她所出,只是她红颜薄命,太祖才将高宗交予皇后抚养。
虽然传言这东西真假难辨,不过自高祖即位后,宫中立刻下令,掌乐女官一职,必从民间选拔。
什么民间只是说起来好听些罢了,其实不过是从四个艺妓馆中挑人而已。
统共就是四个人上临晖才选。全天下最有名的四个艺妓院中各有一人,比试各项才艺,就这样,我就已经觉得麻烦得要死。
麻烦是麻烦,不过大家都乐此不疲。掌乐女官一职,能够与圣颜相对,若有朝得蒙圣宠,成为南绫第二,那就是天大的殊荣了。
所以上临晖才选的清妓,其实每个都是自小就被选出来,然后进行不亚于官家小姐一样的教育。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顶重要的一条。
真是自欺欺人,明明是艺妓,却偏要作出大小姐一般的作派来。
这个该死的思月轩,等我见了他的面,非拧着他的脸皮弹着玩不可。
等到第四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决定铤而走险。
要想出门,不外乎两个法子。
一个是钻后院里的狗洞,咳咳,这也就只有当年思月轩年纪尚小的时候才做得出来,沾满身的灰不说,以我现在的身形,也绝不可能钻得出去。
所以只有第二个法子,翻墙。
刚寻了石头踮脚,就听后面一个凉凉的声音道:“浮舟,要出门啊?”
我手一松,石头掉在地上,砸得地上出现一个浅浅的小坑。我转过身扯动嘴角想笑,结果没成功。
婉姨笑吟吟地把我盯着,左手拿着一根藤条在右手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身后站着若水,垂着头看地。
“怎么也不说声,你看外头日头毒成那样,好歹也让我帮你预备了轿子找两三个人服侍着,你才好出门是不是?”
我哪里敢说是,只得赔着笑脸道:“婉姨,我只是想出来晒晒太阳。”
婉姨收了笑脸,道:“跟我来。”
我看了一眼若水,她抬起头来,道:“不是我。”若水这人刻薄归刻薄,但敢作敢为,是她做的,她从来是懒得隐瞒。她曾说皇天后土在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就是做了,拿什么借口搪塞都没用。
我回她一个苦笑,敢情今天是我自己倒霉。
强忍着立刻逃跑的冲动跟着婉姨进了自己屋里,婉姨站定了才道:“手。”我把手伸了出去,婉姨冷笑着扬起手臂,藤条划破空气“啪”的一声落在我手掌上,立刻起了一条红痕,我疼得想缩手,却不敢。
婉姨抽了几下,然后道:“腿。”她说话简单明了得让我更心寒,弯腰把裙子和裤脚挽了起来,婉姨问:“你到底想去哪?”然后又狠狠地抽了一下。
我忍着疼,道:“没想去哪。”婉姨不喜欢思月轩,更不喜欢他和我亲近,我实在不愿把他供出来,万一她去告诉思月轩他爹,岂不是连着他一起被打?
婉姨听了我的话,丢了手上的藤条,叹了口气:“你过来。”
我走过去,婉姨拉着我坐了下来,她日来都吸食烟草,身上难免沾染了淡淡的味道,:“浮舟,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若水去了一趟临晖,最后落得当一个陪侍?”
我道:“是因为男人。”
婉姨道:“对,也不对。”
“为何对,又不对?”
婉姨取了药匣,拿了一瓶外用的伤药,倒了些在我手心上,慢慢地揉,然后道:“是因为男人薄情。”
她又道:“身上伤的地方就要擦药,但是心里伤的地方你怎么擦?世间男子多薄幸之辈,我见过太多遗憾惨事,你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我分辨道:“可是思月轩——”
婉姨放开我的手,道:“他也是男子,现在你们还小,将来——将来谁又说得清将来?你明年上临晖才选,无论你是入了宫,还是回到这里,你们终究是有缘无分,我不愿意你跟他接近,是为了你好。”
“再有一点,他为人单纯,你处事则爱率性为之,这样对你将来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他这次一走,我算是放心了。”
我好半天才醒悟她最后那句话:“他走了?”
“思家已经迁居临晖。”
“什么时候?”
“前日。”
我沉默,婉姨道:“我没骗你。”
她长吁了一口气,道:“欢场之上,曲终人散场,爱恨两相忘。”
待她走了,我坐在自己的琴面前,右手掌心还在疼,开始练我的琴,拨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