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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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二嫂。”炕上产后的臧雅芬十分虚弱,她叫道。
“来了,雅芬。”二嫂坐近她一些,产妇身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尽,屋子里的血腥味很浓。
“德成走了吗?胡子绑了他?”臧雅芬担惊受怕说,“德成怕凉,也不知道胡子睡不睡火炕……”
“胡子没捆绑他,三弟自己上的马。”二嫂给臧雅芬擦去眼角的泪说,“别想他啦,啊。你瞧瞧,大侄女胖乎乎的多招人稀罕(喜欢)。”
臧雅芬止不住流泪,生孩子和生一场病一样使人心焦。
“你可别着急上火,王妈说坐月子就是不能上火,上火下不来奶水。雅芬,饿坏了大侄女,我可不饶你呦。”二嫂劝她道,也有了效果,臧雅芬侧身望眼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答应我,想些亮堂的事。”
“歇着吧二嫂,你也忙乎一天啦。”臧雅芬说,“孩子还没有名字,我和大嫂说了,让大哥给起个名,明个儿你去催催他起好了没有。”
“大哥家两个小蛋子,就你这股人儿连添两个闺女。大哥听说你生个丫头,心里老高兴啦,保准翻书查典给我大侄女起个中听的名字。”
二嫂撂下幔帐,服侍臧雅芬睡下。她捻低油灯芯,在蔓子炕蔓子炕:东北民居连接两铺大炕的靠山墙小炕。上躺下来,血腥味仍雾似般包裹着她。睡不着觉,也不想睡。一侧身,一串桃核护身符垂下,她攥在手里,凝望着它。
二嫂想起一首童谣:
高楼高,
高楼底下种茼蒿,
茼蒿底下有个娇娇女。
一岁娇,
二岁娇,
三岁学骑马,
四岁动剪刀,
五岁来人请,
六岁到人家。
童谣组成了二嫂的生活轨迹——二嫂八岁夹着包袱进徐家大院,十岁跟着徐郑氏学针线活儿,十五岁送去外地读书的徐德中到村头,他摘下自己的那串桃核护身符,塞进二嫂的手中。
“二嫂!”臧雅芬召唤她。
二嫂移开贴在脸颊上的桃核护身符,走过来掀起幔帐问:“雅芬你想干什么?”
“我想喝口水!”
二嫂为她冲了碗红糖水。
“你还睡吗?”
“你呢?”二嫂反问作答。
“我想和你唠唠嗑。”
二嫂坐在臧雅芬的身边,两个女人唠扯起来……
黎明前的原野土路上,佟大板子摇晃大鞭子赶车,大车铃铛丁当作响。随来押车的人怀抱杆沙枪,警惕望着黑黢黢的四周。
“徐家这个闺女命硬,坐骨生牙。”曹氏说。
“咋说呢?”佟大板子不懂。
“经我手捡的(接生)孩子不计其数,像这样生下就有两颗牙的,还真是少见。”曹氏说。夜幕里有动静,声音迎面传来。
“像马蹄声音。”押车的人警惕起来。
“是马蹄,十几匹马。”佟大板子辨别出来。
“妈呀!”曹氏因害怕蜷缩车笸箩里。
“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可别碰上胡子。”押车人端起枪,说。
“也不知咋地啦,老遇胡子。”曹氏跟上一句。
第一章匪临家门(9)
“遇到胡子见机行事,”佟大板子叮嘱押车人道,“不要轻易开枪,尽量周旋。”
“佟大板子,他们来了。”押车人听力视力要比同车人好些。
“是不是胡子啊?”曹氏顿然紧张起来说,走黑路鬼不怕狼不怕,就怕胡子,她的家人给胡子绑过票。
很快,谭村长带警察迎面过来。
“佟大板子,抢徐家的胡子……”谭村长抢先开口问。
“撤啦。”佟大板子说,“胡子连根毛都没剩下。”
“都撤啦?”谭村长奇怪道,“陶署长,我们晚到一步,胡子撤啦。”
“这儿离你们村多远?”陶奎元用马鞭子指指脚下问,他不想半路回去。
“五里多地(路)。”谭村长作答。
眼瞅着天快亮了,五里多地就到獾子洞。陶奎元说,“走,拜访徐当家的去。”
“对对,我一定让徐当家的好好款待诸位。”谭村长顺情说好话。
陶奎元没立即走,骑马绕大马车一圈,眼盯着车笸箩里的老牛婆曹氏。问佟大板子:“深更半夜的去哪儿呀?车上是什么人?”
“你真是贵人好忘事,”曹氏与讲话人不外,“陶署长,你儿子双喜可是我亲手给捡(接生)的。”
“哦,是你!”陶奎元想起来了,老牛婆曹氏他不陌生。
“还有一份要生的等着我,天亮得赶到镇上。”曹氏说。
“走吧!别耽误事。”陶奎元说。
叭!佟大板子一甩大鞭,马车远去。
6
警察马队来到徐家大院大门前,天刚麻麻亮。谭村长叫门:“德富当家的,我是万仁,谭万仁!”
“你是谁?”谢时仿到大门前问,这个院子里的人惊魂未定,需要盘问清楚才给开门。
“谢管家是我,怎么连我的语声都听不出来了。”谭村长在门外说,“陶署长带弟兄们来啦!”
“叫胡子给折腾的,轻易不敢开门。”谢时仿打开门,拱手客套道,“各位辛苦,有失远迎。”
警察马队耀武扬威地进院,然后纷纷跳下马,徐家人牵走马。
“谢管家,听你们这边枪响,我马不停蹄地赶到镇上。这不是,陶署长带人连夜赶来了。”谭村长自表他的功劳,人情总是要表的。
陶奎元拎着马鞭子在院里转悠,查看着,见门旁挂一条黄布。他问谢时仿道:“有人猫月子?谁呀?”
“三爷……”谢时仿让客,说,“陶署长请到上屋坐。”
后院徐家正房堂屋坐满警察,下人忙着端茶倒水,装烟点火地侍候。正座位上,陶奎元与徐德富分坐四仙桌子的两侧。
“哪个绺子?”陶奎元问。
“坐山好。”徐德富说,“他们自报是坐山好绺子。”
“西大荒顶数他们绺子大,我们与他们交过火。坐山好死心塌地为匪,几次收编他不肯。近日,邻县均有匪讯,请求援助,刚回来又有几股惯匪骚扰,我和弟兄们昼夜清剿……我们来晚了。德富兄,让你们受苦了。”陶奎元客客气气道。
“陶署长星夜带弟兄不辞辛苦赶来搭救,徐某万分感激。”徐德富道谢。
“说远了不是,德富兄,你对警署不薄,年年节节的,没少给弟兄送嚼骨(吃的东西)。”陶奎元说。
“应该的,应该的。”
“给坐山好祸害够戗吧。”陶奎元关切地问。
徐德富隐瞒了胡子借走三弟德成的实情,说:“他们劫走五匹马,三石高粱,还伤了两个人。”
“这帮流贼草寇,落到我的手上就扒了他们的皮。”陶奎元气愤道。
“当家的,”谢时仿进来,说,“那匹儿马子(公马)恐怕不行了。”
“白瞎啦!”徐德富很是心疼那匹马,说,“宰了吧。时仿,再宰只羊,犒劳犒劳警官们。”
“哎哎,”陶奎元假意道,“随便吃点,别费事了,一家人嘛。”
“时仿,把那坛老酒起出来。”徐德富又吩咐。
第一章匪临家门(10)
“是。”谢时仿走出堂屋。
“你们门旁挂着他哈补钉,又添丁进口了吧?”陶奎元问。
“老三德成内人,昨晚生个闺女。”徐德富说。
“听说德成从四平街回来,不当教书先生了?”
“是,是。前天他去奉天串亲戚,看能不能在那儿找个学校继续教书。”
陶奎元故意提及一件往事道:“我可有几年没见你家老三了,那年好像在四平街站他上的火车,去奉天。”
“记混喽,那是老二德中,搭你们警察署的二马车走的,进关的火车只在老五站停。”
“日本人早把老五站改四平街站了。喔,我想起来啦,老二到北平念书。老三是在奉天读师范。”陶奎元说。
“对对,我家的事全在你心里头。”
“老四德,德……”
“德龙。”
“德龙同犬子双喜同庚,好像他们俩都在四平街公学堂读书,是同学。”陶奎元说,“你们徐家出读书之人,老二、老三都读书。”
“四弟德龙从小就顽皮,每每惹日本老师生气……退学回来在村上读私塾。”徐德富现出几分失望,“德龙恐怕不是读书的料。”
“他才十四岁,还小嘛。”陶奎元绕回到正题上来,“哦,对了,我一个表哥在四平街扶轮中学当副校长,学校初创乍办,正用人之际。老三倘若乐去教书,我愿鼎立相荐。”
“陶署长对家弟的关怀真是备至,待三弟从奉天转回家来决定后,定叩请您帮忙。”徐德富感激道。
徐家置了两桌丰盛的酒菜,警察们推杯换盏。主宴桌,徐德富陪着陶奎元,谭村长在座。
“薄酒素菜,不成敬意啊。”徐德富说。
陶奎元品口酒,赞赏道:“好酒,赛玉液琼浆。”
“这可是徐家的陈年老窖……”谭村长插嘴道。
另一张桌子警察们放量吃喝。扁脸警察夹起块马肠子填入口中,大嚼道:“香!老话说得太对了,宁舍爹和娘,不舍驴马板肠。”
一个生得柳肩的警察讥笑他:“要爹娘干嘛,又不能做下酒菜。”
“你他妈的胡吣啥?好像我心里没爹没娘似的。”扁脸警察反驳道。
“有爹,你认日本铁路守备队长角山荣干爹,还腆脸说你心里有爹娘呢,好意思!”柳肩警察抢白道。
“认日本干爹咋啦,没日本人你知道火车是站着走还是爬着走火车是站着走还是爬着走,是当时流行的一个笑话,头一次见到火车的庄稼佬惊叹,这火车是爬着走,要是站着走就更快啦!?你知道撸子(枪)装几颗子儿?”扁脸警察被激怒,吼道。
柳肩警察起身要动手,被陶奎元压服下去:“都给我坐下!喝人肚子还他妈喝狗肚子去了?不吣人话。你们穿够了这身皮是不是,要我给你们扒下来吗?”
“警官,警官!”徐德富忙起身到邻桌打圆场说,“都是一锅里吃饭的弟兄,哪有啥深仇大恨。来,我敬大家杯酒。”
一半是听人劝,一半是署长的训斥,柳肩警察、扁脸警察勉强举杯,同桌的警察举杯……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后,徐德富回到主桌,谢时仿慌忙到跟前,把他叫到一边,附在耳边说些什么。陶奎元见管家谢时仿神色惊惶,心中猜疑。徐德富听谢时仿说完,来到陶奎元跟前说:“陶署长您先慢用,我有点事去处理一下,就回来。”
陶奎元眼瞟徐德富和谢时仿走出去。
“老门恐怕不行啦!”西厢房门前,谢时仿边开门边说。
受重伤的炮手老门躺在炕上,徐德富到来,护理的家人闪开。
“老门,老门你听见我喊你吗?”徐德富走到炕前,轻声呼唤。老门脸色苍白,吃力地睁开眼睛说:“当……当、家。我……快不行啦。”
“老门,佟大板子去接程先生,你一定要挺住。”
老门颤抖的手往裤腰处比划,谢时仿理解其意,解开裤腰带,掏出一个布包,声音很微弱地说:“给、我家……”他没说完便昏迷过去。
第一章匪临家门(11)
“程先生咋还没到?”徐德富急了,指使道,“时仿,你鞴匹快马,去道上迎迎他们!”
7
胡子马队驰上沙坨顶,队伍最前面的大德字调转马头到大柜坐山好面前,报告情况:“大哥,下面是王家窝堡。”
坐山好挺立马背上,朝沙坨下望去。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轮廓清晰在薄雾里,可见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王蛐蛐(亲戚)在这个屯子,我们是不是到活窑(与胡子素有来往)打打尖,弟兄们都饿啦。”大德字问。
“你先去屯子瞭水(侦察),没事放一枪,我再带弟兄们过去。”坐山好说,炊烟诱惑了胡子大柜。
大德字领两个胡子飞马下了坨子,前去打探。
徐德成在马鞍上欠起臀部,龇牙裂嘴,表情痛苦。
“你在家没骑过马?”坐山好问。
“只骑过两回驴。”徐德成说,“我不敢骑马。”
胡子一片嘲笑声。
“骑不鞴鞍子的驴,和鞴鞍子的马不一样。你要顺着劲走,别把屁股死死地压在鞍子上。”坐山好说着经验,“那样非骣屁股不可。”
“我怕掉下来。”徐德成说。
“你那样不骣屁股才怪呢!到了地方我给你治治。”
砰!王家窝堡方向骤然一声枪响,是大德字发回来的信号,队伍可安全进村了。
坐山好一挥枪,下令道:“弟兄们,下窑去!”
胡子马队随坐山好奔下沙坨,扬起一片沙尘。王家窝堡村,一杆人马鱼贯入王家土围子。
坐山好将缰绳甩给马拉子,向宅主王顺福一抱拳,行胡匪礼道:“王蛐蛐,弟兄们打此路过,打扰啦。”
“大爷不嫌弃来寒舍,真是求之不得。我即备酒菜,为爷爷们接风洗尘。”王顺福恭敬地说。那是一个惧怕胡子,又暗中巴结胡子的畸形年代,为自家的利益,想方设法成为某一匪绺的活窑以求庇护,于是胡子的活窑便出现了。
众胡子分散到各屋子休息,王顺福特意叫坐山好到上屋休息。
“我请的客人,”坐山好指下徐德成要带上他,介绍说,“徐老三。”
王顺福一愣,说:“徐老三请,上屋喝茶。”
徐德成随坐山好、王顺福走向正房。王家堂屋并不大,客厅兼卧室,三人坐在炕上喝茶。徐德成坐得离坐山好、王顺福稍远一些的炕梢。
“眼下忙着打羊毛,家里人都到放青点去了。人手不够我失陪啦,您们先喝着茶,我去张罗张罗,早点吃饭。”王顺福沏壶茶后离开。
“忙你的去吧。”坐山好说。他解开腰带子,看情形准备好好歇息。掏出刚到手不久的日本造左轮手枪摆弄,深受胡子大柜的喜爱。瞥见徐德成仍心神不安的样子,就说,“到了这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们的活窑,里码人(自己人)。”
“啥是活窑?”
坐山好舒坦地靠着高高的红木椅背,继续把玩枪,他心里荡漾着喜悦,对王家这个活窑很满意,“活窑就是和咱一条心的人家。你想,绺子一旦有个马高镫短(缺东少西),弟兄遭个难啥的,去哪里养伤?”
遍地胡子的年代,有钱人终不甘坐以待毙遭胡子抢夺,许多富户就像王顺福一样,主动拉拢或暗养一伙胡子为自家壮胆壮威,免遭其他胡子惦念和抢劫。有幸成为胡子活窑就要尽些义务,平常胡子来了好烟好酒大鱼大肉地招待,逢年过节要送猪肉、粮油到绺子上,胡子受伤了不敢公开去医院诊所治疗,就秘密送到活窑里养伤,既安全又可靠。因此,吃了活窑甜头的正规大绺子一般都号下几个活窑。
“哦,原来是这样。”徐德成弄明白一个问题,眼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