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痛史-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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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臣民。将军(指吴三桂)志兴楚国,饮位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哀,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指清朝),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字,非复先朝有也。
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我)南阳。何图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廖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失,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
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变自辜矣。乃将军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旋之身,何视天下之不予哉?
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弟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侧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王(指吴三桂)之祖若父乎?
不知大清何思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干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谥单薄。继此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
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沐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
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大德也。惟冀裁之。〃
末落帝王,流离龙子,低首乞哀,字字有血,笔笔带泪。信中的辛酸委屈,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有所触动。
这封信,不仅仅是哀求一已之生,永历帝也从吴三桂自身着想,一针见血指出:“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
试想,连对家门世受其恩禄的旧主都肯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情面的人,新主子满清统治者在“赞叹”之余,内心深处真的对你吴三桂不会起疑心吗?而且,万世千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你吴三桂为何如人也!
弓弦一铰送君王(8)
1660年年底,由于吴三桂大军临江而阵。
缅甸土王大惊,忙遗使奉十六个大金盘,里面盛满贡物,前往清军军营示诚。
吴三桂也不同土王使者多废话,只表示一个意思:马上送来永历帝,否则,清军过江屠城。
缅甸土王惶恐惊惧,立刻执行吴三桂的命令。他派人去见永历帝,哄骗说:“李定国大军又来了,有马步军数万人,临江索求,定要见皇帝!”
没等永历帝有所表示,缅兵数名上前,把这位倒霉皇帝驾上一个竹椅,抬起来就走。
永历的嫔妃和宫女号哭震天,一路步行,踉跄行了五里多地,来到大江边。
一艘大船,已经在江边等候。永历帝及从人皆被押上大船。
大船抵达对岸后,有一壮汉近前,背起永历帝就往岸上走。
当时,永历帝还以为这个人是李定国手下的兵将,就问:“爱卿你是何人?”
对方答道:“我是平西王前锋章京高得捷!”
这时,永历帝知道自己已经落入吴三桂清军之手。
他倒没像弘光帝那样失态咬人,默然而已。
时已至此,只能认命。
大功告成,吴三桂胜利班师,率大军押永历帝返回昆明。
昆明百姓知道永历帝被擒一消息,无不痛哭流涕。
清廷大喜,向天下发布文告,宣布明朝皇帝已经落网的消息。
永历帝被关押在吴三桂大营后,清朝各级汉族官将,出于深深的好奇心,有许多人前去入见(其实是“参观”)。
永历帝这位帝君,长像确实庄重威严,即使被擒,仍旧有人君派头,清军入见的各级军将,皆不由自主地下拜或者叩首。
吴三桂本人也曾来探望。据戴笠《行在阳秋》上讲,吴三桂见永历帝,先是长揖不拜,默立久之。
永历帝不会分辨清朝官服服色,但见来人气质不同一般人,便开口问来人为谁。
片刻之后,未经再三追问,吴三桂竟然鬼使神差一样,膝头一软,跪在地上,伏地不能起。良久,他才用一种地底鬼魂一样微弱的声音回答:
“臣吴三桂来见。”
史书笔记中,多载永历帝对吴三桂“切责”,恐非实情。十多年逢警即逃的永历帝,抱苟且偷生之念,不可能对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加以“切责”。
两个人一来一语,对话久之,大概是永历帝表达想回北京为祖宗“守陵”的意愿。
其间,吴三桂一直跪地回话,汗流浃背,色如死灰。
对吴三桂的这种表现,人们往往从最浅层的意义上理解,以为这个大汉奸是被永历帝威武庄严的人君相貌所威摄。实则不然!吴三桂乃儒将,非一般粗鲁军人,他一家世受明朝厚恩,面对座上流淌着朱明皇家血液的君王,内心肯定受着大义和道德的折磨。
所以,笔者认为,吴三桂应该是一个有历史感的人,他能感受到自己灵魂的罪恶,并且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所面对的,是近三百年朱明“皇恩浩荡”的一个象征人物,而不仅仅是个衣穿龙袍的傀儡架子。
此次会见之后,直到篦子坡行刑,吴三桂再没有去见让他心生凛惧的永历帝。
这种心情,有负疚感,有罪恶感,确实也有侯景见梁武帝的那种说不出来为何打哆嗦的被威慑感。
永历帝身边的侍卫总兵邓凯,曾借机面见皇帝,跪求道:“大事如此,望皇上能一烈殉国,为臣随后从驾陛下于阴间!”也就是说,他规劝永历帝自杀死社稷。
先前咒水之盟后,他曾劝阻永历帝自杀。如今见大势已去,他又劝永历帝自杀,效仿崇祯帝,死个明白,死个壮烈。
时已至此,本性懦弱的永历帝倒惜起命来,他以太后老母为辞,并讲:“洪承畴、吴三桂,都受我大明皇家恩典,未必肯对我一家斩尽杀绝!”
这位朱明爷们如此想,真是大错特错。洪承畴、吴三桂这两个大汉奸,正是受那种忘恩负义的负疚感所折磨,反而会使出最毒的招术对待故君,必欲除之而后快,眼不见,心不烦,而且可以永远保全他们自己的身家家族富贵。
邓凯见劝说无望,只得告辞。这位爷很有骨气,拒绝为清朝做官,遁入空门,出家为僧。
清朝凯旋大军到昆明后,吴三桂允许一些前明官员入见永历帝。这倒并非出于什么宽大的好心,而是清廷一种攻心政策,以便让前明官员活见人,死见尸,完全丧失恢复明朝的希望。
没过几天,一出戏剧性场面出现。
曾经为孙可望做事而又“婉拒”永历帝职位的前明大臣龚彝(可以温习本书“永历朝廷活曹操”一章),如今穿上一身明朝大臣服装,命从人抬了一满桌的酒具菜肴,大摇大摆来到永历帝拘押之所,声称要见皇帝。
守卫者当然不让进。
龚彝大叫:“君臣大义,南北皆同。我来见故君,如何相拒!”
吵吵嚷嚷之下,有人报吴三桂。
吴三桂很爽,立刻下令同意龚彝入见永历帝。
入得都督府大堂,永历帝在严兵看守下被搀扶落座。
对于龚彝的到来,实在出乎永历帝意料。想当初永历帝第一次由李定国等人拥入昆明,这位龚彝大庭广众之下自称受“秦王”(孙可望)厚恩,拒不接受任命,当时广遭大臣们谩骂讥评。
弓弦一铰送君王(9)
疾风识劲草,板荡见诚臣。如今,昔日高喊“忠义”的人皆一个不见,惟独龚彝来见,不由不让永历帝百感交集。
龚彝伏地痛骂,行足一套参拜大礼。
然后,他斟满酒,向永历帝跪进酒爵。
永历帝哀不自胜,痛哭之余,表示自己不能饮酒。
龚彝进劝再三。
永历帝离座,感动之下,他接过龚彝的酒爵,满饮三爵。
龚彝再行拜礼。
而后,他忽然大叫一声:“皇上保重,臣先走一步!”
言毕,龚彝快步冲奔,触柱而亡。
事出苍猝,永历帝以及周遭的军卫皆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龚彝在他们眼前碎首而死。
永历帝急忙跪过去,抚尸大哭,几近昏厥。
这一位龚爷,是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位明服明冠的纯臣。
此事发生过后不久,又有一些汉八旗中下级军官暗中联结,想劫出永历帝拥之入陕西再建一国。
未几,谋泄,牵连被杀者数千人。
吴三桂为保险起见,上疏请求在昆明当地处决永历帝。
刚狠凶戾、心机叵测的吴三桂,为了向清廷表现他的“一腔忠勇”,在行刑方式上,非要把永历和他年仅十二岁的太子斩成两段,使他们身首分离。
最后,连和他一起作战的满族人爱星阿和宗室贝子卓越罗都心中不忍,劝说:“永历(帝)亦曾为君,给他留个全尸总该不过分。”
这两个满人的话,才保全永历帝在被执行时有个全尸而死的下场。
永历十六年阴历四月十五日(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以弓弦绞死于昆明箅子坡,时年40岁。
与其一同被绞死的,还有永历帝的十二岁儿子。
临刑之际,永历帝默然。他的十二岁太子,年纪虽小,很有风骨,对坐观的吴三桂骂道“奸贼,我大明朝有哪里对不起你?我父子和你有什么私怨?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此毒手!”
弓弦嘎嘎响,喉结咝咝促。
看着皇明最后的血胤在自己手中终结,吴三桂的脸上,露出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痛苦神情……
绞死永历及其太子后,吴三桂为向满清表忠心,下令把永历父子焚尸扬灰,弃骨灰于荒野。
即使有杀父杀子之仇,也不会做出如此绝情寡义之事。
吴三桂这样一个奸贼,真让人难以相信他曾“冲冠一怒为红颜”。
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吴伟业,写有《圆圆曲》一诗,其中妙笔生花,极力铺陈,把“白皙通侯最少年”的青年将军吴三桂和“前身合是采莲人”的美貌歌姬陈圆圆的情事,婉婉道来。
笔者估计,真能看完全篇长诗的人不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也只有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前因后果,当时现在没有多少有心人真正琢磨。
其实,本人也投降清朝的吴伟业,通过这首长诗,对吴三桂极尽揶榆挖苦之能事,特别是后面四句: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大文豪这四句诗,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诛心之句――吴三桂因一貌美年轻歌妓背父弃君。想当初,石河大战之后,气急败坏的李自成,跑到半途,就在秦皇岛范家店虐杀了一直押在军营当人质的吴三桂之父吴襄。可以想象,刚刚损失数数十万精兵的大顺军,会怎样怀着刻骨的仇恨,细刀慢剐“伺候”这位吴老爷!逃回北京后,李自成仍旧笼罩在自身败怒狂极的情绪中,把吴三桂全家三十八口寸磔而死。
吴三桂以剃发背国、全家成灰的代价,换来“一代红妆照汗青”!
吴伟业于字里行间,刀笔戮入吴三桂的心肺骨髓,已把这个大汉奸的一生的宿命渲染殆尽。
康熙十二年(1673年),老贼吴三桂竟也厚颜以“为明报仇”为名起兵。
前前后后又折腾了八年,但在他起兵之日起,就已注定了他败亡的命运!
永历帝被杀时,李定国率数千人马驻扎于西双版纳的九龙江一带(又有说在景线,即今日泰国的昌盛)。
噩耗传来,李定国自投于地,悲恸欲绝,几次哭至昏迷。
数日之后,李定国即因悲伤过度而患重病,不久逝世。
临终前,李定国对养子李嗣光说:“宁死荒郊,千万不要投降!”
可惜的是,落入穷荒、走投无路的李定国余部没能坚持下去,几个月后,即在李嗣光带领下向清朝投降。
李定国此人,有将才而无帅略,犯过许多战略性错误。
但是,国灭矣,君亡矣,李定国收合余烬,崎岖以死,百折不回,不愧为自古至今威武烈丈夫!
他对大明朝的耿耿忠心,他那种至死不渝的抗清精神,他百折不挠的民族气节,足以让我们后人击节赞叹。
一腔忠愤血 飞溅于群虏(1)
——张煌言殉明
公元1664年(康熙三年)九月七日,杭州闹市弼教坊。
清军警卫森严,如临大敌。放眼望去,铁甲骑士有数千之多,紧紧包围着一块四方空地。
杭州百姓近万人,屏息引颈,鸦雀无声。
在紧张到窒息的气氛中,在秋阳如血的光辉中,有五人明冠明服,长袍大袖,乘轿而至。
清初,朝廷杀人无数,罕有犯人乘轿至刑场就戮者。当日主角,乃明朝最后一个英雄张煌言。
炮声响过,清朝监刑官举旗。
刽子手卑辞下意,请张煌言坐下(而非叱令使跪)受刑。从官罗伦与张煌言并坐。两个明朝武将叶云、王发面向张煌言而跪。张煌言的仆童、年仅十六岁的杨冠毓,年纪虽小,仰头向刽子手高声抗言:“我不跪!”立于主人身边待刑。
这五个人,即使到死,仍保持明朝伦序礼仪。
遥望凤凰山大好山色,张煌言叹道:“大好河山,竟为胡虏所据,遍染腥膻!”于是,他口占《绝命辞》:
“我今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利刀斩下,鲜血喷溅。
张煌言,继文天祥、史可法之后的又一个伟大民族英雄的名字,从此镌刻在我们民族历史的辉煌长卷之中。
杭州人民哭声四起之际,骤雨昼晦,临斩临刑的汉官满将,相顾失色……
张煌言,字玄箸,号苍水,宁波鄞县人。其出身,乃明末诸生,并非达官显贵之后。
清军在江南因剃头大肆杀人之时,他奋然投笔从戎,加入抗清斗争,与众人奉鲁王朱以海为监国,在江浙地区坚持打起复明旗号。一腔忠奋为大明,屡战屡北,屡北屡战。
舟山战役失败后,他与张名振一起护拥鲁监国进入郑成功辖境。
张名振死后,张煌言成为鲁监国残部的统军人物。
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