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断案传奇-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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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淡然一笑,冲着苏仁摆摆手,道:“本是简单之事,经你这一番言语,便复杂得很了,真可谓一线揉团。孟大人休听他言。东坡以为,此字乃是砚台主人所刻。”孟震笑道:“孟某却以为其言有几分道理。”苏公摇摇头,笑道:“但凡制砚之人,镌刻砚铭,必不会刻其姓名,而只是刻其斋号、印记。再者,制砚之人以砚台为生,其刀功必有一定造诣,笔迹流畅而又圆滑,否则会贻笑大方。孟大人且看此字,甚是拙劣,兀自有误刀痕迹,可见其刀功甚差。”
孟震细看,果如苏公所言,砚铭有五六处误刀刻痕,思忖道:“如此言来,这方砚台的主人乃是唤做焦明。”苏公点点头,又蹙眉道:“正是。但此砚左下角残缺,或许这‘明’字之后还有一字,也不无可能。”孟震道:“既已知‘焦明’二字,要找到砚台主人便容易多了。”苏公点点头。
那厢徐君猷见孟、苏二人在池边私语甚久,不觉好奇,走将过来,只见得苏公手中一方砚台,询问何来。孟震便将前后细细相告,徐君猷惊讶不已,遂唤舒牧前来。舒牧近得前来,闻知此事,亦甚感吃惊。四人商议,舒牧着人暗中查探“焦明”者,又令押司常砉去取往年报失案卷。
四人回得亭中,不多时,常砉寻来了报失卷宗。据卷宗所记,最近三年,黄岗县共报失踪十九人,其中妇人三个、年轻女子五个、小孩四个、老人四个、青壮男子三个。其中三名青壮男子,分别唤作高三、陈周、余东。高三,三十岁,乃是个泼皮,已失踪两年十个月;陈周,二十六七岁,乃是个书生,已失踪两年六个月;余东,三十五岁,乃是县里督征赋税的差吏,因贪污税款事发而逃,已失踪一年八个月。众人商议后,舒牧令常砉着得力衙役前去查问高三、陈周、余东、焦明四人情形。
酉牌末时,徐君猷、孟震、苏公、马踏月等别了舒牧,出了黄岗县衙。此时刻,天色渐暗,过了四五条街巷,炊烟四散,夹杂着阵阵菜香,也有的人家已经吃饭了。但见街口的一户富裕人家,一尺多高的门槛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遮莫七八岁光景。那小孩端着饭碗,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溜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苏公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小孩,只见那碗白米饭上兀自堆着数块肥肉。
这时刻过来一老一少两人,那老者,乃是个妇人,约莫六十多岁,衣衫褴褛,满脸苍霜;那小孩是个女孩子,遮莫六七岁,一脸童真,却尽显菜色。那小女孩望着门槛上胖男孩那碗饭,满脸眼馋神色,兀自吞了几下口水。那老妇人满脸风霜,面无表情的停下脚步,颤巍巍自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里摸出一个瓷碗来,那瓷碗边沿兀自缺了四五处口子。那胖男孩抬起头,有些害怕的看着那老妇人。
不待老妇人开口,只见得自堂屋内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一把扯起坐在门槛上的胖男孩,口中骂道:“老子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坐在门槛上吃饭,弄得象个要饭的叫花子。”拉起小孩,正看着门槛外乞讨的老妇人并小女孩,那男子顿时露出满脸厌恶神色,冲着那老妇人连连挥着手,没好气的道:“真是说叫花,叫花就到,真他妈败兴。走走走,我自家人吃都少了,哪里还有饭施给你?”
那老妇人露出一丝尴尬、无奈而又沧桑的笑容,双手捧着碗,连连作揖,喃喃道:“大爷行行好,给小孩施舍两口吧。”身旁的小女孩贴着老妇人,惊恐而又渴望的望着那男子。那男子鄙夷的看着那老妇人,只是一个劲挥手,厉声喝令那妇人滚开。那老妇人挤出一丝苦笑,叹息一声,一手牵着小女孩,转身往下一户人家门口走去。
徐君猷一干人等站在一旁,静而观之。苏公一手捋须,满脸苦笑,幽然叹道:“《礼记》有云: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今之世道,却是富者富,穷者穷,饱者饱,饿者饿。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所谓父母官真正关心百姓之饥寒饱暖?”言罢,偏头见徐君猷脸色尴尬,隐有愧疚自责神色。苏公猛觉自己失言,适才话语并无讥讽徐君猷之意,但在徐君猷听来,却似是冲他而言,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公暗暗责怪自己口无遮拦。
只见那老妇人牵着小女孩挨门乞讨,到第二户人家门前,出来个中年妇人,二话不说,反手便把门关了。老妇人望着其中一扇门上贴着斗大的“善”字,急忙低下头来,与那小女孩言语什么。苏公上前三步,看得清楚,那老妇人与小女孩言语时,那沧桑的脸上竟露出慈祥、温和、亲切的笑容!苏公心头猛然一震,惊讶于老妇人的坚韧与乐观,不由摸出身上仅有的铜钱,遮莫二三十个。徐君猷、孟震、马踏月见得,亦纷纷解囊,凑了一把银子铜钱。
正待商议送去。却见那老妇人牵着小女孩往另一户开着门的人家走去,与此同时,过来一名县衙公差,遮莫四十岁左右,留着山羊须,手中兀自提着一壶酒,这公差恰巧正是这户人家主人。那老妇人望见公差,唬了一跳,哪里还敢去乞讨,急忙转身快步往下一户人家。那公差见得,不由一愣,忽然喝住那老妇人,上前两步,定睛细看,脸色一变,忽然环视四下,瞟望了徐君猷等人,急忙拖拽着那老妇人并小女孩进得自家屋去,竟又回身探头张望街巷一番,匆匆将门扇关了。
苏公看得清楚,心中不由疑惑起来:这公差神色似甚紧张,行径怪异,他分明认识那老妇人,但他为何这般惶恐,似乎害怕什么?他一个公差会害怕什么呢?害怕被人看见?他与那老妇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那厢孟震苦笑道:“看来,我等想送钱出去,竟送不出手。”徐君猷摇摇头,唏嘘叹息。苏公淡然笑道:“好歹那老妇人弄到了晚饭,也罢,也罢。”
众人复又前行,一路无话,出了县城,行了数里,到得黄州府城,天色已大黑。徐君猷令徐溜备些酒菜,邀孟震、苏公、马踏月共饮,三人亦不推辞。是夜,四人畅饮至子牌时分,皆有五六分醉意,苏公酒劲上来,竟如少年狂般放声歌唱起来,满口蜀语,惹得徐君猷等人哈哈大笑。孟震高举酒杯,笑道:“李太白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来来,苏兄再饮一杯。”苏公闻听此诗句,心中忽然想起了湘潭居士张睢,自湖州一别,竟再也未曾闻听得他的音讯了,又不免伤怀感叹起来,正所谓人生要有别,岁月去飘忽。
此时刻,亭外众多家人侍女随从等已然睡意浓浓,无精打采,东倒西歪。且说苏仁吃饱喝足,寻了把椅子,靠着一株大树歇息,迷迷糊糊。不知时辰,忽然闻听得花草丛深处有响动,苏仁顿时惊醒,探头张望,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侧耳细听,隐约听得微微细响。苏仁心中疑惑:莫不是猫狗之类的畜生?又细听片刻,并无异常声响。苏仁暗笑,复又眯上眼睛,不想刚合上眼皮,竟又闻听得那花草深处有低低咳嗽之声,那声音分明是人!
苏仁不由打了个激灵,宛如三九天冰水洗头一般,扭头望那亭中,微弱灯火之下,苏公四人兀自在饮酒言语。亭外有六七家人随从,或坐或立,一动不动,想是已经睡着了。苏仁又张望那花园深处,心中思忖:莫不是府上哪对男女在此幽会不成?细细一想,徐大人等在此饮酒多时,花园之中人多眼众,幽会的男女当早早溜脱避开,怎会如此不知死活?若非幽会男女,又会是何人呢?
苏仁离了椅子,猫身隐在花草丛中,慢慢挪向花园深处,那声音虽小,但愈来愈清楚。苏仁可以肯定,那黑暗之中确实隐藏有人!苏仁心中疑惑:难道是盗贼不成?这贼胆子也忒大了点,竟然敢到府衙偷盗?苏仁心中暗笑,不想得意忘形,压断了身旁花枝,弄出微微声响来。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便是这微微声响,惊动了暗处之人。苏仁闻得一阵仓促声响,隐约见得花草丛中冒出一个男子黑影,快速逃离。苏仁急忙站起身来,追赶上去,厉声喝道:“何人?”隐约中见得那条黑影跑至墙根,快速的爬上了一株大树,然后跃到墙头,翻身过去了。
苏仁追至大树下,淡然笑道:“果然是一个蟊贼。”这时刻,亭中众人陆续赶到,当先一人正是马踏月,急急问道:“苏爷,何事?”徐溜引众家人提着灯笼赶来。苏仁笑了笑,道:“适才见得一条黑影,似是个男子。我追赶至此,那厮翻墙逃了。”马踏月疑惑道:“莫不是来了窃贼?”徐溜不以为然道:“哪个窃贼如此胆大,敢来府衙行窃,恁的不知死活了。”苏仁顺手拿过一名家人手中的灯笼,近得墙边大树,察看树干,果然有踩踏痕迹。低头一看,却见得地上一个包袱,分明是方才那贼人爬树逃离时落下。
苏仁俯身拾起包袱,笑道:“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那厢马踏月过来,问道:“不知包中何物?”徐溜笑道:“定是这厮行窃时所用的器具。”苏仁掂量了一下包袱,摇摇头,将手中灯笼交与徐溜,解开了包袱,却见得是七八卷书。马踏月不由一愣,笑道:“不想竟是个文贼。”苏仁疑惑不解,复又自徐溜手中拿过灯笼,四下照视一番,未见其他可疑之物。
众人回得亭来,徐君猷、孟震、苏公已有七八分醉意。孟震趴在桌边,喘着粗气,又似是鼾声。苏公坐在一旁,眯着眼睛,似醉非醉。徐君猷摇摇晃晃,战立起来,喃喃问道:“何……何事?”徐溜道:“适才苏爷发现窃贼,追赶至墙下。”徐君猷一愣,瞪了徐溜一眼,嘟囔道:“大胆!……堂堂府衙……怎的有贼?……贼在何处?……”徐溜忙道:“已经逃之夭夭了。”徐君猷摇晃着头,哈哈一笑,唱道:“……哇呀呀……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孟震忽然一拍桌子,闭着眼睛,叫道:“大人唱得好!”这一声吼,倒是把徐溜、苏仁吓了一跳。
苏公睁开眼来,捋着胡须,忽问苏仁道:“你手中何物?”苏仁忙道:“乃是那贼人落下的包袱,包袱中有几卷书。”苏公一愣,眯着眼睛,诧异道:“贼人的书?”马踏月笑道:“想那厮是个读书的贼。”苏仁摇头道:“或是贼人先前自别处偷来的。”苏公招招手,令苏仁递过包袱,置于桌边,解开来看,共是七卷书,最上一卷乃是《周礼》,其下是《诗经》,又有一卷《韵法必备》、一卷《论语》、一卷《孟子》、两卷《诗赋大全》。苏公看罢,呵呵笑道:“如此看来,还是个赶赴京城科考的贼。”
原来宋代科举基本沿袭唐制,进士科考帖经、墨义和诗赋。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后,对科考进行改革,取消诗赋、帖经、墨义,专以经义、论、策取士。熙宁八年,宋神宗下令废除诗赋、贴经、墨义取士,颁发王安石《三经新义》,以论、策取士。并把《诗经》《周礼》等称为大经,《论语》《孟子》称为兼经,定为应考士子必读书,规定进士考试为四场:一场考大经,二场考兼经,三场考论,最后一场考策。殿试仅考策,限千字以上。王安石的科考改革,遭到苏轼等人反对。后随着朝廷动乱的变化,《三经新义》被取消,科举考试,或考诗赋,或考经义,或兼而有之,变换不定。
徐君猷拿起《周礼》,哈哈笑道:“见得此书,不由令君猷想起少年赶考之时,意气风发却又懵懂无知。转眼之间,竟是二十年前之事矣。”苏公听得此言,颇有同感,拿起《韵法必备》,笑道:“进士以声韵为务,纵然无趣,却由不得你不学。”笑罢,又叹息两声,摇摇头。翻开扉页,苏公不由吃了一惊,竟似醒了四五分酒,瞪着眼睛,口中喃喃。苏仁好奇,探头望去,却见那书纸上写着“焦明月”三个行草体字,显然是这书的主人。苏公霍然站起身来,放下《韵法必备》,又看那《诗赋大全》,两卷《诗赋大全》书内皆写着“焦明月”,又看其他书籍,皆是如此。最后拿起那卷《诗经》,不由哈哈笑道:“好一卷《诗经》,竟是二岭斋坊刻!”徐君猷闻听,急忙低下头来看,果然见得封面上有“二岭斋”印记。
苏公随意翻阅起来,这二岭斋坊刻《诗经》,错字甚多,几乎每页字句旁多有更改之处,譬如那《国风·郑风·东门之墠》的“墠”字,竟然刻成了“蝉”字;又如《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句竟刻成了“桃之天天,火勺其华”。凡此等等,不胜枚举。苏公苦笑一声,不由想起了叶来风,便是因书卷上一字之差改变了人生前程。徐君猷见得,追问道:“苏兄何故发笑?”苏公将《诗经》递与徐君猷,道:“且看这二岭斋坊刻,颠甲倒由,重纰貤缪,错误百出。亦难为这焦明月了,竟逐字逐句,一一更改过来;其中又有注解、评点。”徐君猷看罢,亦笑了起来,道:“想必是二岭斋早期坊刻,后来刻印书籍,似无这多谬误了。”
苏公翻开扉页,《诗经》上没有署“焦明月”,却用墨汁画着一柄斧头,斧刃破裂残缺,斧身数条花纹,不由诧异,皱眉思忖,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端的怪哉。”众人看着苏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是那趴在桌边的孟震也醒了过来,愣愣的望着苏公,疑惑不解道:“苏兄何故如此一惊一咋?”苏公指着众书卷上“焦明月”三字,淡然道:“孟大人不觉得这名字似曾在哪里见过吗?”孟震一愣,凑过头来看,喃喃道:“焦明月?焦明月?确似在哪里见过。焦明……?哦,我明白了,便是那方砚台的背面!”徐君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孟震又皱起眉头,思索道:“可那方砚台刻的是焦明,而非焦明月?”
苏公喝了一口浓茶,淡然一笑,道:“那砚台缺了一角,正巧在‘明’字之后,或许那残缺的一角上正巧有个‘月’字。”孟震眨着眼睛,笑道:“苏兄不过是推测罢了。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或许只是巧合。”苏公点点头,笑道:“焦姓者,非如赵李张刘王等大姓,此姓较少,今同姓又同一字者,少之又少,而同为书生秀才的更甚。此中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