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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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八卦全当没听见,只急着过去和取仁亲热。问起裕源堂的事,取仁说,程掌柜的在洛南县也是有根基的人,他很快派了潼关的账房过来了事。人一到,锞子一递上去,人家开庭子我就走人,倒也没受啥罪,潼关的账房又叫我去他那里坐铺子,我说我家里也拉不开拴,我回呀。人家支足了工钱,还说送一件皮货四两人参拿回去谢承你家老者……
这一夜,在陈八卦的参与下,父子俩对以后的日子重新进行了规划:染坊得重新开起来,老四得找回来,北洼里的一面坡卖掉倒换成河边的水田,农闲了再叫老三和海鱼儿把挂面坊开起来……说到十八娃满月了是走呀是守呀取仁就死不表态,说到筹办高等小学金陵寺的庙产一丝一毫都不给,取仁竟桌子一拍吼道:“告他范长庚么!都啥年代了,还明太祖的御赐哩!”
问他:“谁告?”
他说:“我告!我代表苦胆湾五姓人家上告,他县上应该是支持办教育的。”
陈八卦就笑了,说:“你到底是小伙子啊!”
为了能划出一部分金陵寺的房地田产办高等小学,经陈八卦谋划,由牛闲蛋马皮干出任原告,被告是该寺现任主持释悟真俗名范长庚,状子由唐文诗先生书写,打官司的费用取仁自愿承担。对牛闲蛋马皮干的回报是说服五姓人家准许其子女入学。
得此信音,牛闲蛋马皮干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闲蛋说:“那我俩就放手闹腾呀,不信他老秃驴还能牛过算术国语!”皮干说:“咱也在县老爷的大堂上出出进进走几遭,总比当土匪英武!”
“让利不让本其争也君子,重义不重财尚德在善人。”取仁把这副木雕楹联挂在染坊大门两边的时候,孙老者笑着说:“钱还没挣下哩势先扎起来了!”他说这话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因为儿子请他写这楹联的时候,他说过:“先把生意做起来再说,不要只做表面文章。”话这么说着,可楹联和布幌子上的招牌文字他还是自己编了,自己写了,他的内心里还是想靠染房上的收入支撑他的家业。取仁不愧是坐铺子的出身,重新开张的孙家染坊有了严格的经营秩序。他雇了两个相公娃,铲了锅垢,重砌灶台。他又在账房前拉了低檐,檐下一溜儿排列着两口煮锅三只木筲四口大瓮。他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出账入账,簿面分开;染黑煮蓝,色分五等;论尺计费,价目张榜;不赊工钱,六亲同人……他在南北二山固定了原料供应户,碾子凹的乌叶子、流岭槽的橡碗子、石门沟的石榴叶核桃皮,都有专户包办,采摘、收购、加工、送货上门,一切都是全年供应,年终结算,一次付清。他在上州川的沙河子、下州川的白杨店建立了固定的收货取货点。在打儿窝集市逢三六九的集日,他在著名的火烧柳上挂幌子竖招牌搭篷支摊收白布发色布,俩相公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手下的乌木算盘噼啪作响,一时生意分外兴隆。他挂在火烧柳上的布幌子随风高扬,孙老者手书的颜体字遒劲稳重:
以白为蓝强在瓮中变化
由浅及深全凭手内斟酌
看着取仁的长衫黑礼帽,看着他胸前斜襟上垂着怀表的银链子,看着他忙活时双手同拨两张算盘子,人都说孙老者家这老二是经商的料、发家的手……
然而,在染坊的具体经营上,他却和父亲发生了冲突!
按州川的习俗,染坊的下脚水是任谁都可以随便舀的。这主要是给一些染不起布的穷人行方便,他们把染坊用过的废水舀回去浸泡生布,再用塘泥捂上半天,到州河边用清水一淘,晒干就是月白色,月白布做被单缝衣裳也能将就。老大承礼管事那阵,也遵习俗和上下州川的染布匠一样下脚水任人舀。老二取仁掌管染坊后,却一盆废水要收俩麻钱儿!这在苦胆湾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一时招来许多骂声。而牛闲蛋马皮干偏不吃这一套,说是我们的娃娃不得上村塾读书这习俗我们遵从十几年了,你染坊也得照着习俗下脚水任人舀!就一人提了木桶一人端了瓦盆径自去大木筲里舀那用过的染浆水。取仁果然没给面子,俩相公娃还恶恶地扔了木桶摔了瓦盆。取仁一手扶着洋楼头发,一手指着墙上的布榜,口吐金言一句话:“六亲同仁!”
牛闲蛋马皮干就骂骂咧咧来找孙老者。孙老者正在大堰上丈量土方,俩人经长偈短地一说,满大堰上出工的人就议论纷纷,闹得孙老者一时下不了台,回来就正式给孙取仁下话:“遵从习俗!”
取仁也摊了牌,说:“要遵从习俗我就带上相公娃到县城东关租房开店呀!”他有他的道理,“开染坊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做生意是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扩大利润,我虽不把相公娃的微笑吆喝也计入成本,但这乌叶子橡碗子是花钱收购来的,不是谁施舍给的。一盆下脚水收俩麻钱就能染八尺粗布,就能做一条男人裤子,这本身就有对贫寒人家的诸多优惠在里边。这牛闲蛋马皮干虽说我叫他们叔哩,可他们来我染坊不打招呼不看规矩伸胳膊就舀,我这里又不是庙里施舍饭哩!”孙老者闻听此言也觉得是个道理,但总得给这俩人把脸面拾起来,就叫老二派俩相公娃去给牛闲蛋马皮干磕个头认个不是,赔了打坏的家具。取仁的意见是:家具可以赔,但这头不能磕,要按章程办事,俩相公娃还要给以奖励!
染房里(8)
孙老者第一次感觉到儿子的翅膀根子硬了。他尴尴尬尬地在村巷里走过,见人就双手抱拳,脸上硬硬地笑,嘴上干咳咳,脚上却不由得快步离开。他硬着头皮也要面见牛闲蛋和马皮干,他要向这俩人说句道歉话。
初冬农闲了,家家纺车转、织机响,老粗布摊在土炕上,婆娘拿尺子横量竖量,看是给老的纳棉袄呀,还是给小的缝棉裤呀,看是贴被里呀,还是补裤裆呀。可任你派啥用场,再寒的家儿总得把生布染一染。以前没舀上染坊下脚水的人家就上南沟挖蓝土,化了蓝土水染布,干了是银灰色,老连长的兵叫灰皮兵就是因为军装是蓝土染的。而东秦岭地区上下州川,人经几辈辈都是用树叶子染布。所谓的染坊,主要设备是两口径面三尺的大撑锅、几口深及半人的老木筲。所谓的染布,是染匠先将乌叶子、橡碗子、石榴皮、核桃皮,放入大撑锅里熬四个时辰成紫红浆水,滤出浆水盛入木筲,再在大撑锅注水熬第二遍。染布时先将白粗布泡入第二遍浆水两个时辰,晾干,成月白色。接着用黑矾水揉一遍,晾干,成绿色。第三道工序是将染成绿色的布浸入头遍叶子水,再烧锅煮沸,泡一夜,次日早捞出,晾干,成黑色,但这黑色易褪。第四道是定色,把这黑布拿到池塘里,糊上污泥揉匀,捂四个时辰,再用清水摆净,再晾成预干子,第二次搭污泥揉匀,如此反复七八遍,前后要两天时间,最后晒干成纯黑色,其色久洗而不褪。也有染坊用贝子黑矾熬水染成三分的浅黑布,虽说工钱便宜,但这布做起针钱活来过线是涩的,费工又费线。
牛闲蛋马皮干进县出庭去了,孙老者给这两家“屋里人”留了话。“屋里人”给他说这两人进县好几趟了,这回他范长庚肯定要折财丢面子。孙老者只说为高等小学争金陵寺庙产而告状的事,才让陈八卦去向老连长探探路,闲了大家再坐一块儿谋划谋划,没想牛闲蛋马皮干劲头这么大自个儿到上头去纠缠,更没想案子这么快就开了庭。他就快步走到五圣师庙向南华子详细询问,见南华子正在教小学生“写仿”,就转弯抹角来到拘拘狭狭的唐先生宿舍。唐先生人不在,屋里森森地冷。他袖起手,仰头辨认这庙墙上斑驳的壁画。一幅童子指路,一幅麻姑献寿,八仙过海只是半幅,另一半被纸墙隔断隐到那边的教室里去了,那边的教室里传来吱吱哇哇的背书声。
这是一间寒碜的教师宿舍,一袭薄被铺在床上,几册老书摊在供桌上。墙角一张矮几,几上用庙里的还愿红绸覆着一物。孙老者轻轻一揭红绸,咝儿一声传出妙音。孙老者认出,这是一张七弦古琴。适在此时,这位年薪只有五斗小麦八斗蕃麦的唐文诗先生回来了。
不及寒暄,唐先生就说起告状的事来。他说,老连长的话是:“利用庙产办学是好事,新任副县长吴玉堂是咱放的,他不敢胡判。”范长庚的答辩是:“有匾为证,金陵寺庙产乃明太祖朱元璋御赐,这不是私人财产,谁也无权动用。”牛闲蛋马皮干的辩辞是:“办高等小学是开展民众教育,是为提高地方文化,为社会培养人才,光绪二十七年朝廷就降旨用各地书院改办新学,当时知州尹昌龄倡议各大寺院捐献庙产办学,如今五圣师庙里的初等小学就是当时办起来的。现如今时势发展,初等小学上满的娃娃要到上州川去进高等小学,走几十里山路很是不便,而庞大宽阔的金陵寺庙院有许多空地闲房,又有无数的香田租课,这些财产都由地方民众香客的供献积累而成。如今各地都发展教育,金陵寺理应捐出部分资产支持地方,然而当家主持范长庚却以封建帝王为盾牌阻挡教育,愚昧民智。如今辛亥革命都十几年了,全中华都民国共和了,御赐庙产应该还给地方兴办公益,该寺年租课成百石粮食都是民众的血汗,应该收归公用。苦胆湾五姓三百五十七户人家一千七百八十五口人民,请求青天县老爷扶助教育,支持办学,判令被告服从民众,交出庙产……”吴玉堂的审辞是:“双方说的都有理,校要建,庙要办,本官都支持。但天大地大教育后代的事情最大,最好的办法是你们原被告双方协商,在给金陵寺保留一定的房地田产之后,合作办好高等小学。”然而当庭协议无果。吴县长说:“那就择日宣判吧。”
孙老者往染坊走去,心里三分悚惶,七分舒畅。悚惶的是得罪了范长庚会不会埋下什么不测,舒畅的是在金陵寺建立高等小学有指望了。陈八卦去碾子凹收法了,他就想先和儿子取仁商量,能不能在外联络些文化人聘作教师,能不能请名人和官员给将来的高等小学题牌写匾,能不能把初级小学规模扩大,如何解决远路学生的住校食宿……
可他刚走到大椿树下,高卷家的儿子雨生急慌慌跑来,连呼:“大事不好了,取仁二哥叫人杀了!”
孙老者立时如五雷轰顶,两只黑蜂也在他头顶盘旋。他仰看如斗的葫芦豹窝,心下竟一时有了镇定。他抚着雨生的头,和和缓缓地说:“我娃不着急,慢慢说,慢慢说。”
十六岁的雨生也是个小逛山,四乡八镇的花红柳绿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说:“我到王山底耍去来,看见北山红枪会的人绑了一个人朝河滩里推。红枪会五个人都拿着刀,我问一个拾粪的老汉是杀谁哩,老汉说逮住了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我从河堤后边溜过去一看,好天爷哩,这是我二哥取仁啊!”
染房里(9)
孙老者赶紧叫来染坊的相公娃追问取仁行踪,果然是到王山底收账去了!孙老者无力地靠在大椿树上,任凭一团黑蜂在他头上嗡嗡。雨生跑到北洼里叫回来挖地的老三和海鱼儿,孙老者交代说:“卸一块门板,卷一张炕席,给你二哥收尸去。雨生你引路。”
碾子凹的石头梁上有一棵盘龙千枝柏,陈八卦定期到那树下做咒收法。这一日他做完法事,坐兜子顺王山沟下来,见一沟两岸古藤老林如染,小桥流水隐映山村人家,就一时胸中涌出诗意,想起几句唐诗却遗头忘尾不能成诵,就下了兜子信步而行,见一潭清水倒映了蓝天白云,就由不得下了几级台阶来到沟底。正欲蹲下涤手,却见小潭那边有个可人的小妇人在低头浣衣,露出的小臂白嫩如藕,在她伏身搓洗的动作中,松垂的领口里丰胸硕乳隐约可见。陈八卦一时来了兴致,就搭讪着寻出一句话:“敢问妇人芳龄有几?”妇人不语,瞟他一眼又低头洗衣。陈八卦淋淋地洗了两把手,甩着手腕儿,忍不住又寻一话头:“敢问妇人这条沟有多深?”妇人操起棒槌一边捣衣,一边翻了一下眉眼说:“深着呢!”听那细音儿如鹦哥啼叫,陈八卦更来兴致,接口又问:“有几里深哟?”妇人把一件粉红大裤衩在水皮子上一摆,又一摆,用清亮的嗓音说:“你进去了,十个月后才得出来!”
陈八卦脸上一热,一时接不上话就干笑两声,心想这妇人虽出言巧骂,却也不失可爱,就一边用衣襟擦着手一边吟出四句偈口:“有木就有桥,无木变为乔。去掉桥中木,加女就成娇。”吟罢正要惬意着离去,却听那妇人在捣衣声中也细声吟哦:“有米就有粮,无米也为良。去掉粮中米,加女变为娘。”陈八卦一脚踏在台阶上,一脚踏在台阶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难堪着,转眼却见山崖上镌刻着“老爷坡”三个大字,心下一时生出明白。常言说“来到老爷坡,秀才比牛多”,他始知自己停脚洗手,来的不是地方噢!遂唤过兜夫不再步行,就在兜夫斜了竹竿请他起身之时,陈八卦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吹一口气看那叶子从手心里飘出,方晃儿晃儿地上了路。
只可怜了清水潭边的小妇人。那件粉红的大裤衩顺清潭的入水口朝上游漂去,她提着棒槌追了几步,惊奇天下竟有逆水漂物的怪事……
出了山口,陈八卦在兜子上手掐铜壶正自在着,却见几位红枪会的人正在河滩上行刑。兜夫张光眼尖,锐声惊问:“绑的人怎么是取仁?”陈八卦定眼一瞧,果然不得了!就在兜子上喊:“刀下留人!”张光李耀一阵小跑赶到,把兜子横在刀手面前。
取仁正被反绑双臂跪在河滩,眼睛上被蒙了黑布,嘴上被勒了一截裹脚布。他面前的出血坑已经挖好,一个刀手正用火镰背哗儿哗儿地蹭着鬼头刀的白刃。陈八卦就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兜子,伸出手中的红铜茶壶架住刀头,肃然厉言:“这人我保了。”
领头的是一个白脸娃娃,见是陈八卦就抱拳行礼,一边说:“唉呀是活神仙下凡啦,我爷还说叫您啥时候了上去踏坟地哩!”
陈八卦用红铜茶壶当地碰一下那鬼头刀,平声说:“这人我保了。”白脸娃娃惊讶得龇出牙来,问:“你认识这人?他可是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啊!”
陈八卦严肃着脸说:“娃,你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