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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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圣师庙的新学里书声琅琅,范长庚却为金陵寺的观音堂而上下奔走。他向香客抽过人头银,抽过地亩银,卖过工赈,当过香田。一句话,攒银子建观音堂。但真正使他银囊鼓饱的是州川里种了鸦片,他从当地低价收购,又换上袈裟以僧人身份上西安省①住宁兴寺挂单,暗中高价出手,进出城门对守城的兵丁低首合十,一句“阿弥陀佛”就免了查检。当时州川烟土,盛期价五角一两,贩到西安就是二元一两,做大宗生意的运到北京,就是五元一两。清末的金陵寺虽无当年之盛,却还在上州川、南秦川、韩峪川、北宽坪等保有大量地产,年收租少说也在五百担往上。在五圣师庙的新学拮据经济勉强之际,观音堂终于在宣统年间落成。时有州川存世的最后一位前清举人陈桂堂,应邀为金陵寺大山门书写楹联一副,云:
长空天镜佛陀自在大乘车
高台白云香露永存密宗盘
法堂新成,观音开光,又有名流人物题联助兴,虽时局动荡,但不碍观音堂的一时之盛。实际上,按范长庚的设想,搬迁了五圣师庙,在其基址筑建观音堂,扩弘金陵寺庙院,再恢复九宫十院格局。然而五圣师庙的新学甚得人心,于是其搬迁吞并的宏愿未得实施。但他将观音堂建在金陵寺所依的珠山之顶,这比五圣师庙高出许多。所谓珠山,是指州河流经此地,碰折而成肘弯处的一座石质圆山。也正是这珠山推挡着州河洪流逼其扭头东南,才留下了苦胆湾这一湾沃土,养育了这一村社的五姓人家。从州川河床最阔处向东望去,但见珠山之下雪浪喷涌,山腰有古柏掩映,山顶翠藤垂蔓,观音堂脊檐凌空,似成方圆一带风景的点睛之笔。
这观音堂尽占一湾风光,把个原本散落无序的五圣师庙比之无色,这让心气强盛的陈八卦好生不快。这年正值珠山的八月庙会,四方香众朝拜,当年贩卖鸦片的金陵寺当家人范长庚,如今身披喇嘛红的袈裟成了大法师释悟真。释悟真为了红火过会,从西山请来大荆的“同庆班”在老戏楼大唱汉调二黄连台本戏。而五圣师庙作为龙门福地也以其地利之便,在庙门口搭了台子,请来南山的“大筒子”、北山“八岔子”大唱老花鼓的传统段子。两台对垒,这就热闹了台下观众,他们一时哄哄哄涌向这边,一时哄哄哄涌向那边,最后两派香众丢石头撇瓦碴打将起来。里甲联会就派来巡管治安,要罚没寺里香钱抬走庙里清油,且要捉佛道两家当事人去县上见官。怎奈当年的金陵寺当家人范长庚———而今的大法师释悟真,多年为筹建观音堂往来州省,用烟土把各条渠道都渗透了,所以庙会打架,本不算什么,又有几个“台阶”给里甲上捎了口信儿,所以这场对台戏的纠纷就以五圣师庙折财丢面子了结。
也真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古训,五圣师庙搭戏台的摞摞碌碡尚未拆除,知县赵维藩就派下丁役要查油坊谋反之事。理由之一就是有人告发:油坊的四坡五脊歇山楼门挂双斗、滚龙亮脊、八仙看门,严重违反了当朝的官阶等级,须知唯有六部尚书以上官员的宅第才配饰斗、龙、仙、凤。更严重的是,庭堂里竟有黄龙盘柱!黄龙是什么?是天子,是当朝皇上!一座平民宅第,竟自比皇宫,那么是何人欲当天子?有天子就有大臣就有兵勇军师,就有谋反纲领,这是不是南方的革命党北窜作乱?是不是哥老会、江湖会、红枪会的老窝子或指挥中心?
一时黑云压顶,油坊里乱作一团。陈八卦当然明白,大法师释悟真在背后做足了名堂。可是事到如今,一家人面临着灭门之灾,陈八卦就把消灾的希望全寄托在五圣师的神力之上。然而,香上满了大鼎炉,表烧足了八百刀,丁役依然捉人如索命。
没奈何,陈八卦连夜暗访住衙门的孙法海。孙法海此时已升任承差班头,不仅掌管着十六个执水火棍的堂丁,还掌管着三十八个役差专事县西八个里的盗匪缉捕和民刑诉讼。孙氏言听事由,愤慨顿生,说什么人敢在我家门口捉人?就禀见知县陈述乡情,得允后领一班刀手回来办案。清末纲纪弛坠,上头传办的案子是一级哄一级,承办的差役得了银子话就好说。孙班头带丁勇前来,原办差役乐得揣了银子走人。孙法海深入油坊,亲验黄龙柱,果然有觊觎皇权之嫌,说你谋反也不是空穴来风。然这孙法海也深明时局,看这清廷满朝腐败,三岁小儿登基一派荒唐,南方革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文起事,屡败屡举,省城新军,会党盘结,宣统前景,危如累卵。于此情势之下,保护乡邻稳定故土是明智之举。于是他吩咐:拆除旗斗,泥涂仙凤滚龙,盘柱雕龙以麻丝灰泥覆盖,再以土布围裹,再以朱漆涂之。又吩咐:油坊主人藏匿暂避。然后他回衙禀报:龙凤仙斗已铲除净尽,人犯已畏罪出逃……
油坊里(5)
孙法海保住了油坊,陈八卦感激不尽,每于四时八节就进县衙走动。辛亥年江湖会反正,孙法海没有参与,但他的朋友、时为直州衙门差役的姚世兴率二百弟兄成功突袭衙门,接管满清东秦岭商县政权。正在江湖会头目姚世兴、徐奎、陈贵生等人联合孙法海组建城防卫队之时,西安省军政府大统领张凤派部属刘纲才率两营步兵进驻县城,从江湖会手中抢走政权。江湖会被解散,徐奎被处决,姚世兴、陈贵生逃亡。这个陈贵生逃入秦楚交界的漫川关一带拉杆子割据一方,自称陈司令。而他的挎娃子于广德拧身投靠刘纲才,带人夜袭陈贵生的弹药房得手后,分得三十杆老枪,这就是后来的老连长。而姚世兴率十三香把子入了南山,盘踞红崖寺被人称为南山罩。当此之时,孙法海回到苦胆湾当了甲脚老者,维持一方村社治安,又不时借助陈八卦的香会网络为地方办事,加之有黄龙柱事件的恩德,陈八卦、孙老者便两家亲如一家。满清覆灭,陈八卦又恢复龙柱光显门庭,为此两家人还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这二年,虽说州川地区在各种势力的勾斗平衡中暂且无事,但从各路故旧传来的消息,却让孙老者颇多忧虑。如果苦胆湾是树叶子,商县城就是树枝子,西安省就是树干子,老北京就是树根子。树根子如若朽坏,树叶子还能绿几天呢?当他把这些疑虑说给五圣师庙的时任道长陈八卦听时,他颇不以为然地摇着脑巴盖上的硕髻牙簪说:“我算过了,这一半年,天灾是平的,人难是宁的,兽祸是隆的。”孙老者说:“你掐算个时运失物,人说十拿九稳,可如今这天下大势却是变幻莫测。贤弟有所不知,西安省先是陈树藩的统一共和党,接着又出了井勿幕的陕西国民党,后来又是张凤当了陕西都督,都督屁股没坐热哩,大总统袁世凯就派北洋军陆建章主陕当了剿匪总司令。这颠来倒去,真不知道谁是真心给老百姓办事哩!”陈八卦说:“天上闪电哩,地上干旱哩,你革命哩,我剿匪哩。上头闹来闹去,其实都要从百姓身上挖一耙子哩!”孙老者说:“上头局势不明,下头没法跟从,像这州川东秦岭七县一条江,有枪便称王,他陆建章能剿到这儿来?”陈八卦还是摇着他的硕髻皂带说:“世兄这心操远了,操远了。你还是看好你圈里的母猪你槽上的犍牛你棚里的山羊你笼里的母鸡,还有你门上的狗炕上的猫。我再说一遍,今年有兽灾哩!”
孙老者倔倔地说:“我不信。”
陈八卦问:“孝义湾里六只狗叫豹子吃了是你说的,这苦胆湾连天晌午碎娃子不敢出门,狼就在村沿子上卧着你是看见的。牛屎沟里狐狸成精了,把人家小伙子哄到崖湾里叼出三只公鸡叫人吃哩你可以不信,但咱镢头老三夏夜在麦场乘凉,害怕狼咬就把头钻到背笼里睡觉,偏偏狼来咬住他的脚朝外拉,他一惊醒头顶着背笼扑起来,狼哪见过这么大头的怪物,就呼哧一声转身逃走了,天明一看,狼吓得稀屎拉了一道。这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所以我还是提醒你,今年有兽灾哩!”
老哥俩就这么说着,从河南上来的贩挑队就传来消息,说峡口淅川荆紫关富水关龙驹寨香炉镇这一线的人,一流带串地往南北二山跑哩,问跑啥哩。说跑白狼哩,问有多少白狼,答说成千上万一海片,烟尘雾罩地过来跟蝗虫一样见啥吃啥!
孙老者是真正地惊呆了!当年的水火棍拿在手里擦了又擦,心想这常年跑贼何日是了?正心慌着,又有五姓父老跑来请主意,都说白狼已到了白杨店,离这儿只几里路了。孙老者就喊:“陈八卦陈八卦!”
陈八卦大腿翘二腿坐在当堂的老圈椅上,左手扣着红铜茶壶偶尔从壶嘴里品吸一口,右手平端着皂色额玉道冠仔细观赏。孙老者叫了两声,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敲锣,上王山。”
孙老者问:“庙里没啥,可油坊里摊子重啊,你咋办哩?”
陈八卦冷漠地说:“你不管。”
孙老者就操起大锣,咣咣地敲着满村里呼喊:“上王山了!都上王山了!白狼来了!村里不留人,立马起身了!走了走了!”
于是,苦胆湾的男女老少一个不留,齐刷刷上了王山。王山上森林密布,山腰有两重围子,寨门上有滚木擂石,山上有暗道洞穴。山顶有座祖师殿,各村在此都存有水火粮油,这是清末动乱以来里甲联防形成的惯例。上了山,老人小娃妇女都藏入石穴暗道,男勇丁壮都上寨门防守,唯有各村的甲脚老者上祖师殿烧香。
山上云烟燎绕,天色暗得湿重。
人们听到了激烈的枪炮声,始知白狼是人。白狼的真名叫白朗,是“公民讨贼军”的首领,成员全是河南宝丰的农民,他们刀刀枪枪一哄而起要去讨伐袁世凯的。但这支队伍毫无军纪可言,一路烧杀过来,见人只问:“随不随?”你若说“随”,就给一绺红布叫你跟上走跟上杀,如果回答稍一迟疑,刀子就削了过来。守在王山寨门上的丁壮,眼看着枪子儿在石墙上吱儿吱儿地打出火星,就是看不见队伍在哪里。原来是大雾把山罩了个严实,白朗来到山下就是寻不着上山的路。祖师殿里,神像前人跪了一大片,黄表纸整背笼烧,钟磬木鱼法鼓急敲如雷鸣马奔。几位道士泪流满面,一个个搀起老者们,劝说不要再烧了,说祖师爷已经派下兵将去了。大家看时,果见神像的脸上流下一道道的汗水,道长就说:“祖师爷吃了大力了,为保佑大家心里担了沉,再不敢给上劲了,跟人一样,不要把爷累坏了。”
油坊里(6)
未几,山下枪声稀了,但雾仍浓得三步开外看不见人影儿。
孙老者仍然操心着油坊里的一家。
陈八卦眼看着一村人上了王山之后,才回到油坊里。他教家人在每间房门上贴“符”,又掐指念咒,灭消“兽灾”。待枪炮响起来,他明白是一场什么灾难时,才急急慌慌叫兜夫张光带一家人上洞,叫兜夫李耀到后园子老地方挖坑埋银子。他自己则穿好道袍,拿了鹅毛扇坐五圣师庙里读经。油坊里的私家洞穴在石门沟,这里两壁相对削立如门。石壁上满布的洞室,都是附近财东大户私家开凿的。平常,洞里藏有粮食窖水,每遇贼劫匪抢或暴民动乱,财东家就提了金银细软上洞。石壁上架有木板栈道,人进了洞,就揭了栈板,任你有飞天的本事也上不了洞。
兜夫张光扶老携幼出了村上了路,正往石门沟赶,刚好碰上从王山底下撤出的队伍。白狼的队伍总算寻着了一群人,就追尻子撵了过来。这一家老少连爬带滚,可沟口挤满牛羊牲口,河水又正汹涌。总算寻着浮桥,一家人爬过去,可一沟两岸的树林里、苇园里,仍然是一挤一堆的家畜。这都是附近村里人的,听说白狼进了村是见啥吃啥,所以人们上山钻洞,牲畜也不能留在村里。看这石门沟绝壁上的洞子,家家洞口都上了挡板,连接各洞的栈板已经拆除,只留一溜撑椽横在栈眼里,而且这撑椽是可以从洞里边抽回去的。这一家老少来到栈道口,哭天叫地朝洞上喊:“搭板呀,快搭板!”洞上人谁敢下来搭板,这不是把狼朝洞上引吗?眼看着油坊里一家人就要落入白狼之手,对面小崖的敞洞里就有人喊:“转后坡子!转后坡子!”
小崖的敞洞是公共洞穴,当初由官家开凿而后被匪人攻克废了栈道,避难的人上来下去都用绳子吊。上敞洞的人都是一般苦汉人。经这帮苦汉人的点拨,油坊里一家人就一个揪住一个后襟,一溜串儿爬上后坡子。兜夫张光就抓住一条石柱上绑着的麻绳,朝腰里一缠腿一蹬凭空里荡进第一家洞口。洞里的人用杠子顶了挡板,死活不让进,张光就攀住板棱子苦苦哀求:“好爷哩,你积积福,十几口人的命呀!”眼看着白狼的人顺路朝后坡子爬,张光急红了眼,猛一发力,从挡板上头尺把宽的石缝里翻了进去。在一阵婆娘女子的尖叫声中,张光把腰里麻绳朝栈眼里一塞,卸下挡板,搭上栈板,然后才一个一个地来拉这一堆哭叫着的老小,又用头把他们一个个顶进洞里。洞里人见油坊里一家强挤进来,就连忙搭梯子上了二层暗穴,抽了梯子,抬磨扇封了底眼,与这一家人彻底隔离。
油坊里的私洞还隔着前面两家洞穴。要这两家搭了栈板过去进入自家私洞显然没有可能。正紧急着,见那头两个白狼已上了栈板,一块栈板八尺长,年轻人两大步就跨了过来。揭栈板已来不及,张光拼力将一根搭栈板的撑椽从洞里推了出去。这张栈板连同撑椽哐哩哐当滚下绝壁,刚踏上栈板的俩白狼也腰身一闪,摔了下去栽进汹涌急流。后头紧跟的白狼见状,骂一声“妈的逼哟”就开了枪。枪子儿在石崖上打出一个白点,刷一下溅起的石头渣子把张光的半张脸打成了马蜂窝。众人将满脸血光的老兜夫拖回洞里,来不及上挡板,枪子儿就像蝗虫一样在洞口上狂飞乱蹦。油坊里的一家就挤在洞室的一个角落里不敢动弹。
枪声沉寂了片刻,对面敞洞的穷汉们又大喊起来。张光爬在石缝儿一看,那条荡他过来的麻绳已被白狼用长竿子勾了过去。一个白狼正把一块栈板从沟底拖了上来。枪声又响了,从洞口射进的子弹,在洞壁上溅起石屑让人不敢抬头。一个白狼荡过来,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