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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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枢神经,要死,第一个也轮不到你!”
他的话充满真诚的感情,我眼里一阵发热。
粱三喜刚提出要带尖刀排,就被靳开来大声喝住:“连长,少啰唆,要带尖刀
排,比起我靳开来,你绝对没有资格!”
我和高干事都一愣。
靳开来接上对梁三喜道:“当然,讲指挥能力,我靳开来从心里服你;论军事
素质,你也比我靳开来高一筹!我说的资格是:我靳开来兄弟四个,死我一个,我
老父老母还有仨儿子去养老送终,祖坟上断不了烟火。可你梁三喜,你家大哥为革
命死得早,二哥为他人死得惨,惨啊!就凭这,不到万不得已,你粱三喜得活下来!”
他转脸对我和高干事,“你们不知道连长家的事……咳!我这个人,就愿意把话说
得白一些,尽管说白了的话怪难听。”
我心里沉甸甸的。下连这么久了,我竟对连长的身世一无所知!看来,连长家
中不知遇到过啥样的不幸。而眼下我们已来不及去聊那些事了。
靳开来擦了擦发湿的眼睛:“连长,我说句掏心话,全连谁‘光荣’(前线战
士把“光荣”作为牺牲的代名词)了,我都不会过分伤心,为国捐躯,打仗死的吆!
唯独你,如果有个万一……你那白发老母亲,还有韩玉秀怎么办……咳!小韩该是
早已经生了,可你还不如她生的是男是女啊! ”
梁三喜摆了摆手,声音有些颤抖:“副连长,别说那些了! ”
我眼里阵阵发潮。怪我,都怪我这不称职的指导员,使连长早该休假却没休成!
“行了。别开马拉松会了。顺里成章,带尖刀排的事,听我的。”靳开来拍板
定了音。
接着,我们又进一步设想行动后可能遇到的难题,议论着对付困难的办法。
散会时,靳开来对高干事笑了笑:“喂,笔杆子!一旦我靳开来‘光荣“了,
你可得在报纸上吹吹咱呀!”说着,他拍了拍左胸的口袋,“瞧,我写了一小本豪
言壮语,就在这口袋里,字字句句闪金光!伙计,怕就怕到时候我踏上地雷,把小
本本也炸飞了,那可就……”
粱三喜:“副连长!你……”
靳开来:“开个玩笑吆! 高干事又不是外人,怕啥?”……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一切又是何等仓促。
二月十六日下午,从济南部队和北京部队调到我们团一大批战斗骨干,都是班
长以下的士兵。团里照顾我们这尖刀连,一下分给我们十五名。显然,他们是从各
兄弟部队风尘仆仆刚刚赶到前线。抱歉的是,我们既没有时间组织全连欢迎他们,
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来不及登记,就仨仨俩俩地把他们分到各班,让他们和大家一
起去吃“三鲜水饺”去了!
夜幕降临,我们全连伏在红河岸边待命。
战斗打响前,最大权威者莫过于表的指针。人们越是对它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
它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不忙的节奏。当它的时、分、秒针一起叠在十二点上时,
正是十七日凌晨。
骤然,一声炮响,牵来万声惊雷,千百门大炮昂首齐吼!顿时,天在摇,地在
颤,如同八级地震一般! 长空赤丸如流星,远处烈焰在升腾,整个暗夜变成了一片
深红色。瑰丽的夜幕下,数不清的橡皮舟和冲锋舟载着千军万马,穿梭往返,飞越
红河……
此时,一种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更感到自己愧为
炎黄子孙! 全连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破晓。早晨七时半,冲锋舟把我们送到红河
彼岸。
刚过河,就看到从前沿抬下来的烈士和伤员,连里几个感情脆弱的战士掉泪了。
靳开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傣家大刀。他把银灼灼的大刀当空一抡:“掉啥泪?
哭个球!把哭留给吃饱了中国大米的狗崽子们!看我们不揳得他们鬼哭狼嗥!”说
罢,他转脸对为我们九连带路的华侨说、“老哥,你在身后给我指路,一排,跟我
来!”
尖刀排沿两山间的峡谷朝前插去。粱三喜和我率领大家急速跟进。
刚插进不多远,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面攻击部队打散的敌兵。他们用平射的高肘
机枪、枪榴弹、冲锋枪,三面朝我连射击。
“卧倒! ”梁三喜一把将我摁倒,厉声下达命令:“三排,占领射击位置,打!”
梁三喜手中的冲锋枪打响了。少顷,三排的轻、重机枪一齐“咕咕咕”叫起来。
我刚端枪瞄准敌人,梁三喜转脸对我喊道:“我带排留下掩护,你带大家尽快
甩开敌人!”
“我留下!”说着,我射出一串子弹。
“执行预定方案,少废话,快!”
梁三喜的话是不容反驳的!我的指挥能力,怎能同他相比啊!
我带二排和炮排匍匐前进躲过放射界,纵身跃起,紧紧尾随尖刀排上前急插…
…
十时许,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硝烟和汗水,沉痛地
告诉我,有两名战土牺牲了,一名战土负了重伤。烈士遗体和伤号已交给担任收容
任务的副指导员……
越南北部山区,草深林密,路少坡陡。杯口粗的竹子紧紧挤在一块,砍不断,
推不倒,硬是象道道天然屏障。芭茅草、飞机草高达两米以上。草丛中夹着杂木,
杂水中盘着带刺的长藤。节今刚过“雨水”,这里的气温竟高达三十四、五度。这
一切,都给我们急速穿插的尖刀连带来不可想象的困难。
我们心急火燎地沿无路可寻的山沟插进,只见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跟上去一
看,面前是三米多宽、两米多高的木薯林,钻过去无空隙,爬上去又经受不住人。
靳开来手持傣家大刀,左右横飞,为全连砍通道路……
这时,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问我们九连的位置,梁三喜忙展开地图,现地对
照。一个扛着八二无后坐力炮的战士凑过来,瞧了几眼地图,一下用手在地图上指
点说:“在这儿,错不了,这就是我们九连的位置。”
梁三喜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昨天下午刚补进我连的战士,便对着报话机
向营长报告了九连所处的位置。
报话机中传来营长焦急的声音:“太慢!太慢!加快速度!要加快速度!”
“是!”梁三喜回答营长后,站定身对全连命令道:“把背包、多余的衣服,
统统扔掉!尖刀排继续头前开路,二、三排和连部的同志,协助炮排携带弹药!”
战土们立即照办了。粱三喜的决定无疑是十分正确的。步兵排每人负重六十多
斤,炮排每人负重九十多斤,要加快穿插速度,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艺才行呵
! 当这一切办完之后,梁三喜问眼前那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你,是从哪个部
队调来的?”
“北京部队。”
“叫啥名字?”
“嘿,说名字一时也记不准。我们刚补进来的十五名同志,就我自己是从北京
部队来的。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
这自称“北京”的战土,稍高的个头,长得挺秀气,浓眉下的眼睛一闪一眨,
热情,深邃,奔放。显得煞是机灵聪敏。
“那好。你就跟在我身边行军。”粱三喜说。显然,他已觉得身边极需这位很
有一套的战土。
我们加快了穿插速度。在通过一道山梁时,又两次遇到小股敌人的阻击。仍是
由梁三喜率三排断后掩护,我们很快就甩开了敌人,拼死拚活地往前插……
营长不时地在报话机中询问我们的位置,每次都嫌我们行动迟缓。
下午三时许,营长又一次呼叫我们。战土“北京”又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我们
的位置。
梁三喜向营长报告后,报话机小的营长火了:“师、团首长对你们行动迟缓极
不满意!极不满意!如不按时抵达指定位置,事后要执行战场纪律!执行战场纪律!!
喊赵蒙生过来对话。”
梁三喜移动了一下,我蹲到报话机边。
“赵蒙生!赵蒙生!你战前的表现你清楚!刚才军长在报话机中向我询问过你
的表现!你要当心,要当心!政治鼓动要抓紧,要抓紧!不然,战后你跳进黄河洗
不清,洗不清!……”
我的头皮又嗖嗖发麻。梁三喜推开我。
“营长同志,政治鼓动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们没空多啰啰!有啥指示,你
快说!”
“梁三喜,你别嘴硬!战场纪律,对谁都是无情的!”
营长的喊话停止了。从尖刀排位置折回身来的靳开来,牢骚开了:“娘的!让
他们执行战场纪律好了!枪毙,把我们全枪毙!他们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图,可我们
走的是直线距离吗?让他们来瞧瞧,这山,是人爬的吗?问问他们,路,哪里有人
走的路! ……”
“副连长,少牢骚!”梁三喜额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动着。
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武器弹药携带好,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另外
是水壶,水壶绝对不能丢! 其余的,统统扔掉!”
…………
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人,压根儿想象不出我们这尖刀连在穿插途中的窘迫
之状。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点,我们冒着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
命去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块……
太阳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绰绰,我已辩不出东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弯了,我跟
着大家死死地往的窜。当听见梁三喜说已到达指定位置时,我一头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惯性运动。我定了下神,见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
粱三喜边架扶着我边命令:“都起来,互相协助,活动一下。”他突然松开我,
轻声呼唤,“小… 金,小金!”
我一看,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
梁三喜晃动着小金:“小金!金小柱……”
听不见小金的声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装备卸了下来:冲锋枪、子弹带、十二枚手榴弹、
飘着红缨穗的军号、两包压缩饼干、水壶。另外,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
弹… 显然,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连长的指示,从炮排战友身上,背到了他的
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让小金倚在他怀中。他取过小金的水壶晃了下,听见
有点响声,便将水壶对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点水……。
小金嘴唇紧闭,毫无反应。
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
我用手一模,小金的心脏巳停止了跳动!
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汗渍。小金那长
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胖乎乎的两腮上,各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还没来得及为全连进攻吹响冲锋号,他没能杀敌立功,就这样安详地睡去了,
永远地睡去了。
事后,我反复想过,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他也许不会……也许因
为他太年轻,也许他的心脏或身体的某个部位本来有点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
剧烈的穿插。啊,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上的!
此刻,我抚摸着他那圆鼓鼓的手,抽泣着。我下连后,就是这双手,曾天天早
晨给我打好洗脸水,把牙膏都给我挤在牙刷上;就是这双手,曾给我一次次的洗军
装;也是这双手,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时,将摔倒的我扶了起来……我年
龄几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谅我吧,我不会是个永远都不称职的指导
员,更不会成为“王连举”!
战争期间,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当我们到达364 高地前沿时,已是晚上八点
零二分。比上级指定的到达时间,误了122 分钟!
然而,我们九连是问心无愧的。
七
梁三喜命令各班检查了装备,武器弹药没有丢损。只是大部分战土已把水壶和
干粮全仍在穿插途中了。他让各排把仅有的干粮和水集中起来分配。吃了一顿半饥
不饱的共产式的“大锅饭”之后,全连基本上粮尽水绝了。
我的水壶和干粮也在穿插途中扔掉了。梁三喜塞给我半包压缩饼干我没接,我
瞒他说自己还有吃的。他把小金留下的水壶硬是塞结了我。我怎忍心喝小金留下的
水啊!我把那半壶水连同小金为炮排背来的四发炮弹,一起交给了炮排……
夜,黑得象看不到边、窥不见底的深潭。
山崖下的灌木丛中,粱三喜召集各班、排长围拢在一起,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他在暗夜中铺开地图,借着圆珠手电笔那圆圆的光点,用手点了点由无名高地和主
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 高地。接着,他让那位带路的华侨,谈一谈364 高地敌人设
防的情况。
我们的向导,是位三十四、五岁的庄稼汉。穿插途中,我们派两位体格最棒的
战士空手拉扯着他,才使他和我们一起赶到目的地。他是在越南当局反华、排华时
蒙难回国的,他原来的家离这364 高地不远。但遗憾的是,他对敌军事方面的布防
所知甚少。他仅告诉我们,从七四年春开始,就看到有越南鬼子在前面的两个山包
上构筑碉堡和工事。别的,他啥也不知道了……
面对敌人苦心经营的364 高地,大家思忖着。
粱三喜已把战土“北京”视为连里的“高参”。此时,他对挨在他身边的“北
京”说:“‘北京’同志,先谈谈你的想法吧。”
“那好。我先谈点不成熟的设想,以便抛砖引玉。”战士“北京”说,“我连
现已脱离大部队,孤军楔入敌腹。在缺乏强有力炮火支援的情况下,要攻占面前的
两个山头,谈何容易!敌人居高临下,以逸待劳,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打法,切莫强攻,必须巧取。”
“说得很有道理。”梁三喜催促,“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连已断粮缺水,一时又不能补充,行动必须迅速。趁敌尚未察觉我们,
我建议战斗不应在明日,而宜在今夜展开。先拉开一个小小的战斗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