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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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兴中大恸。良久,哽咽着嗓门对身旁的孩子们说:
来,娃娃们,我们把莲莲的娘埋了。
王兴中说完话就走上前去,把那具骨头架子抱起来。骨头架子上、头发上和破衣烂衫上落了不少黄土,他一抱起来,黄土就哗地洒在他?中山装制服上,但他一点儿也没嫌脏,抱着骨头架子走了几步放进一棵小白杨的树坑里。他说,娃娃们,把囫几[4]抱过来,埋上。
孩子们一拥而上,抱起倾倒了的花墙上的土块。
很快,小白杨的树坑就变成个坟堆了。然后,王兴中拉起哭软了的莲莲,还来了个大女子从另一边扶着,把莲莲扶上了汽车。汽车嗡嗡地吼着,又往前驶去。这时,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正在缓缓地凉下来,又像是火盆里一块就要熄灭的木炭。云彩多了起来,云彩绚烂之极。灰蒙蒙的雾气从沟底里升起来,和云彩沆瀣一气把远处的山头淹没了,华家岭就像是大海里沉浮不定的一条鱼脊背。汽车就在这条鱼脊背上行驶。风大起来了,空气骤然寒冷,孤儿们把破棉袄裹紧,抵御从四面袭来的寒气。华家岭的春天不像春天。
[1]方言,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市斤。
[2]方言,拉屎。
[3]方言,冰豆。
[4]方言,土疙瘩,土块。
俞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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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一月的一天,黄昏,刘世权和妹妹在房背后的山坡上挖辣辣根[1], 吃妈妈根[2],队长俞国民找他们来了。俞国民爬上山坡说,走,权娃子,到食堂吃饭去。刘世权说,俞家爸,食堂不是不开饭了吗?俞国民抱起他妹妹说,今天专门给你们做了些吃的,你们吃罢了我送你们到义岗川去。刘世权问到义刚川做啥去?俞国民回答,给你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去。刘世权问,你给我们找个啥吃饭的地方去?俞国民说,公社通知的,义岗川办了个幼儿园,叫我把你们送到那达去。要趁早走哩,路远得很。听说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刘世权哭开了:俞家爸我不去……但俞国民一手扯着他一手抱着他妹妹往坡下走着说,你哭啥呀,这是好事情。幼儿园是收娃娃的地方,专门收没娘娃的。你们去了公家管你们哩,管你们吃管你们穿哩,有娘的娃娃还不叫去。那里能吃上白面馍馍,天天吃肉菜。金娃子和他的姐姐也去哩。
听说金娃子和姐姐也去义岗川幼儿园,刘世权就不哭了,跟在俞国民的身后走,一会儿就到了生产队的食堂。食堂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娃在台阶上坐着。两个人瘦得像麻秆秆,细细的脖子挑着污垢的头。那姑娘靠墙坐着,男娃躺在台阶上,头枕在姑娘的腿上。男娃子叫俞金有,六岁,姑娘是他的姐姐俞金花。他们的大去年上洮河,病死在引洮工地上了。一个哥一个姐两月前殁了,饿死的。上个月,队长叫他娘给生产队的食堂磨面,他娘偷了二十斤面粉领着他和姐姐跑掉了。队长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天,会宁县党家岘的人把他和姐姐送回苗沟来了。原来他娘带着他们姐弟二人跑到会宁县去了,逃荒去了,在党家岘叫人把他娘打死了,把他娘背的面抢走了,他们两个人没人管了。俞队长看他和姐孽障,把他们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队长是他们的堂爸。
叫你们煮的洋芋煮熟了吗?
走到食堂门口,俞队长大声问,并且把刘世权的妹妹放在台阶上。一个妇女的声音从食堂里传出来:
煮好了。一共是十五斤,对啦?
对着哩。一个娃娃两斤半,分了,叫吃上,吃上了我们走哩。
好,我这就给他们分。那妇女回答。
粑粑烙好了吗?一人半斤,也分给他们拿上。队长说着话又看娃娃们,说,娃娃们,洋芋吃上,谷面粑粑是路上吃的,存着,啊!我牵牲口去。
然后队长转身走了。做饭的妇女就给娃娃们分洋芋。娃娃们呼噜呼噜地吃洋芋。
吃完洋芋,那妇女又把分好的谷子面粑粑分到每个人手里,并且说,娃娃们,粑粑拿上不要吃,小心胀着。但是刘世权的妹妹不听话,又吃起粑粑来。谷子没脱皮,磨下的面粗糙得揉不到一起,摊在锅上烙下的饼子人们叫粑粑。她刚把粑粑吃完,队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名叫欢子的年轻人。
队长一进来就喊,给我们准备的干粮拿来,该走了。还是那个妇女,围裙里兜着些洋芋、谷子面粑粑走出来。队长和欢子接过来塞进怀里,然后队长转身说,娃娃们,走喽!
队长抱起刘世权,又伸手拉起他的妹妹,欢子抱起俞金有和他姐,几个人出了门。门外头站着两个毛驴,驴背上驮着两副粪筐。来,把娃娃们放进筐里。队长说着就把刘世权放进一个筐里。筐先是往下沉了一下,后又升起,原因是队长把他妹妹装进另一个筐了。
欢子把俞金有和他姐姐装进另外一副粪筐,毛驴嗒嗒嗒地走起来。
刘世权今年十一岁,身体瘦得没一点肉,一进筐子就搐成一点点了。他从粪筐的柳条缝缝里看出来毛驴是往南山走的,顺着沟沿沿走着。苗沟是一条又深又长的山沟,三面环山,下半截特别陡,是悬崖,苗沟村散布在悬崖的上边。要往南山走,就得绕着沟沿沿转半个圈圈,把沟转完。嗒嗒的蹄声中刘世权听见欢子说,这么急着送啥嘛,天就要黑了!明早上再送嘛!
队长说,天黑也要送。等到明天还不知道哪个又不中了!
欢子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说,这天凉得很嘛,夜里冻哩。
队长说,先走,到前头的马家岔垫上些麦草。
毛驴转上南山上又往东拐,爬坡, 后来又朝南走起来。刘世权觉出是走在董家山梁上了,因为他从筐缝缝里看见了西边低矮的群山,太阳沉进笼罩着千山万壑的暮霭里了,像个红蛋蛋。董家山梁是通渭县和静宁县的分界线,从北到南四十里,一直延伸到寺子川公社所在地。从寺子川往北再走三十里河谷,就到义岗川镇了。董家山梁像高高耸起的驴脊背,它的两边有许多东西方向的山沟,苗沟是它北端的一条沟。
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天黑了,这时队长说话了:站一下,站一下垫上些草。队长的胳膊伸进粪筐来了,拉刘世权。刘世权伸着蹲麻了的双腿站起来才认出是到马家岔村了,牲口站在一片麦场上。队长抱了一捆草塞进筐里,把草往四周拨了拨,叫他又坐下。这一次他觉得舒服多了,柳条条不硌屁股了,且从四周挡住了初冬的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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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口又走起来,走着走着瞌睡就上来了,但是队长又把他拉醒了。队长一边拉他,一边说:
权娃子,醒一醒。
刘世权问,俞家爸,做啥哩?
队长说,不做啥,你接着睡。然后队长又说,欢子,你看一下那两个娃娃,好着没有?
欢子的声音传来:好着哩,好着哩。
队长说,好着了就好。我就怕路上死下一个。
没那么担惊吧。在家里好好的,在路上就能死了!
我就担惊着哩。吃下草根根的,今天吃了些洋芋,还吃了些谷面粑粑,胀死了咋办哩!
权娃子,醒来,到了!
刘世权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半夜时分,队长把他从背斗里拽出来了。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满天星光下妹妹和俞金有、俞金花都在地下站着,周围黑洞洞的。欢子正在拍打一个大门,大声喊开门来!我们是送娃娃来的!好长时间,咣当当的一阵门响,一个老奶奶开了门,问你们是哪里的?欢子回答我们是寺子川公社凤凰大队来的。老奶奶又问几个娃娃?队长说四个,老奶奶说跟我来。
这是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四合院,廊檐上挂着个风灯,廊檐台子很宽。老奶奶领他们走进一间房子。房子很大,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亮着,可以看见有两盘炕,一盘炕上睡满了人,另一盘炕空着半截。老奶奶把靠窗根的几个娃娃叫醒了,把他们的被窝抱到上炕上说,过来,你们几个人到这达睡来。娃娃们都穿着破衣烂衫,懵懵懂懂地爬过去了。老奶奶转过身来说,来,你们几个靠窗根睡下,这达炕热。然后又问,娃娃们,一路上冻坏了吧?娃娃们害怕,没说话,老奶奶又把脸朝着队长和欢子: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半夜里送娃娃来!都快腊月了,冻坏了咋办哩?队长和欢子没出声,老奶奶又说,上炕呀,娃娃们。我给你们抱被子去。娃娃们上炕了,一会儿老奶奶抱来两床被子撇在炕上,说,娃娃们,两个人盖一床。幼儿园刚成立,被子不够用。过几天就好了。然后老奶奶又问队长和欢子:你们咋办哩?是站下[3]哩还是回凤凰哩?站下的话就也上去挤下。队长说我们回哩,然后对娃娃们说,娃娃们,你们在这达住下,要听老奶奶的话,我们走了。俞金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说,四爸,我回去哩……队长说,你站下吧,过几天我看你来。这达好,这达有吃有喝,天天有肉菜哩。你回去咋哩?吃草根根去吗?
俞金有的姐姐也哭起来,说我回去哩,但队长转身对欢子说,走,我们快走,哭一会就好了……
他们走了之后老奶奶劝了两句:娃娃们不要哭了,这达好着哩,有吃有喝的。过两天你们就惯了。老奶奶还嘱咐几句:尿憋了尿在盆盆里,地下有盆盆哩,不要尿在炕上。老奶奶哄着娃娃们睡下,把被子拉着盖上就走出去了。
娃娃们抽搭着哭了几声就睡着了。他们睡得很香,一路上累了,炕也热得很。早上醒来就吃饭,一人发了一个搪瓷的小碗,一个勺勺。一人一碗白汤——白面糊糊,一个小馍馍。但是打饭的阿姨刚走出去,一个在对面炕上睡觉的大娃娃把俞金有的馍馍掰了半个去,俞金有哇地哭了,气呼呼地把剩下的半个馍馍也撇到地下去了。几个娃娃呼的一声扑上去抢走了。刘世权看见这幕了,略一踌躇走到那个抢到馍馍的娃娃跟前,伸出手说:
拿来!
那娃娃不想给,说我拾下的。刘世权一把抢回来了,说,你再拾一个我看!那娃娃又瘦又黄,比刘世权矮半头,他瞪着刘世权说,王瑞抢馍馍了,你怎么不要去?刘世权瞪了那个娃娃一眼,走到俞金有跟前说,拿住,把你的馍馍拿住。然后他又走到最先抢馍馍的大娃娃跟前说:
你叫王瑞?
那个娃娃不出声。他又说,你不要当成你大一些,就欺辱人!把馍馍还回来!
那娃娃比刘世权大一两岁的样子,长得还高一点点。那娃娃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乜斜着眼睛看他,说,你想打仗吗?
刘世权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说,谁跟你们打仗哩?你把人家的馍馍拿出来!王瑞说,我不拿出来你咋办哩?刘世权说,你不拿就不拿呗,半个馍馍,能把你做啥哩?说着他就回到自己的炕沿跟前去了,端起碗来喝汤。但是他一边喝汤一边看王瑞,当王瑞也转过身喝汤的时候,他突然走上两步去,把自己的一碗汤一下子扣在王瑞的后脑勺上。汤已经不是很烫了,却仍然烫得王瑞哇地叫起来,王瑞猛地转过身来了,但刘世权不等他动手,就把手里的空碗一下子砸在他的脸上,并且大骂起来:
我把你驴日下的打死哩,你信不信!
王瑞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愣怔了一下,哇哇地哭着跑出去了,嘴里喊着:我告你去哩,我告你去哩……
一会儿,那个给他们舀下饭的阿姨就进来了,气呼呼地说,谁拿面汤泼人哩!谁拿面汤泼人哩!王瑞指着刘世权说,他把面汤倒在我的头上了!那阿姨问,你为啥打王瑞,你说!刘世权不出声。那阿姨又说,你肚子饱着哩吧!罚你三天不吃饭……噢呦呦,你们苗沟来的娃?还歪[4]得很,将将来就打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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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57
阿姨说罚三天,其实只罚了一天——就两顿,中午和晚饭,这两顿也只是扣了他的面汤,馍馍照给。吃饭的时候,俞金有把自己的面汤倒了一半给他。俞金有一边给他倒汤一边说,我们两个人喝一份……
就是这天夜里,刘世权的妹妹殁了。妹妹身体瓤得很,好些天了,走到那达都坐着,头都抬不起来。妹妹这天睡觉的时候好好的,半夜里却用力地拉被子。两人盖一床被子,被子被妹妹拉走了,把他冻醒了。他坐起来看,妹妹把一床被子都拉到自己身上了,把头都盖起来了。他往自己身上拉被子,妹妹却抓住不放。妹妹还用力撕被子。他不知道妹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妹妹才八岁,妹妹把被子撕破了,棉花一团一团掏出来了。他撩开妹妹身上的被子说,你不要撕了,你把幼儿园的被子撕了阿姨不说吗?妹妹不说话,妹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撕被子。他伸手去拦妹妹的手,妹妹竟又撕他的袖子,撕他的手。他推开了妹妹的手,看妹妹不听话,就往旁边躲了躲钻进另一个娃娃的被下去了,睡着了。
早晨他还睡着哩,那天夜里给他们开大门的老奶奶进来了。老奶奶是打扫卫生倒尿盆的。老奶奶看见了炕上撕烂的被子和棉花团子,喊了起来:这丫头怎么把被子撕成这样了!老奶奶推了一把妹妹,妹妹已经没气了。老奶奶出去叫个人来把妹妹抱出去了。
幼儿园每天都有娃娃死去,死了就从附近叫农民来抱出去撇了,撇在金牛河边崖坎子下边。幼儿园每天也都有娃娃进来,都是义岗川公社和寺子川公社的娃娃,驴驮人担送来的。送来的比抱出去的多,很快的幼儿园的人数就上升到二百多人了,原先的大户人家房子里住不下了,就调整到董家堡子去了。董家是全定西出名的大财主,解放前家里有武装,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人称董家堡子。董家堡子是三个院子连起来的,幼儿园只占了其中的一个院子。调整后的幼儿园男女分开,男娃娃住前院,女娃娃住后院的几间房子。
俞金有和姐姐也分开了。俞金有的岁数小,小娃娃是怕人欺辱的,他就总围着刘世权转,因为是一个村子来的。娃娃们的身体都瓤得很,幼儿园也不开课,娃娃们一天到晚就是睡觉,玩。刘世权爱抓窝,在院子里挖下几个窝窝往里头散石头,看谁赢的石头多。刘世权一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