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一品-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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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打发完了赵趋第,已经到了亥时,窦光鼐正要叫菜吃饭,家人林升急匆匆进来道:“老爷,方才上虞县知县前来求见。本来按您的话把他打发回去了,谁知那人没走,就在外面黑处窝着,见赵先生出去了,又闯进来非要见大人一面不可。”
窦光鼐早就对地方上没完没了的虚礼、拍马感到厌烦,这么晚了这个知县还赖着不走,他更觉得十分厌恶,对林升道:“去告诉他,窦某尚未到任,何故作此多情之举。况已近深夜,不是谈公事的时候,有事等我到了杭州再说。”
话音未落,听得门外嘈杂人声渐渐的近了。一个操着浓重山东诸城口音的人大声嚷嚷:“方才还告俺是乏了不见客,没“刹刹”(没过一会儿)就出来个“银”(人)。俺就知是京里来银了,若是旁银,俺是不拜地。窦大银来了,俺偏要拜拜。”
窦光鼐听得是乡音,觉的好奇,走出来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正和王义录等人推推搡搡。王义录就是前文在武邑县与窦光鼐偶然相遇的绿营从六品卫千总。王义录是窦光鼐的贴身侍卫官,官居正六品门千总。这时正使足了劲连拖带抱地把那老头子往外撵。那老头子劲也不小,兀自挣扎着,不肯出去,弄得灰头土脸,头上的素金顶戴也歪了,身上一件灰簇簇的紫鸳鸯补服也绽了线,里边五蟒四爪半新不旧的官袍,一只马蹄袖翻着,露出黑边的里子,另一个却展着,随着胳膊动作甩来甩去,像个唱戏的。
窦光鼐乍一见此人,觉的十分的面善,好像特别熟悉的一个人,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又听得此人口音和自己是一个县的,因此生了几分亲切之感。忙让王义录放手,叫那人进来。
那老头一进来,二话不说,先跪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众人又好笑又好奇。窦光鼐惊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老头抬头道:“下官李大鼎跪见恩银!”
窦光鼐一拍手叫道:“原来是你呀!”
李大鼎原是诸城一个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此人自小勤奋好学,族人便凑了钱让他读书,哪知读了三年。因为其中一个出大股的族叔去世,其后人不愿再出此钱,别人所出的小股钱不够供他上学了,也不愿意再加钱,只好回来给人家打长工。李大鼎舍不得就此放弃学业,一边耕地一边拿了旧书复习。窦光鼐家境还算殷实,虽然当时只有二十岁,但也是满腹经纶,就将李大鼎接到家中,一同学习。两年后窦光鼐中进士到京中做了官,还叮嘱家里人时不时的周济李大鼎些财物饭食。又过几年,窦光鼐在官场上屡起屡仆颇为不顺,而李大鼎则一路连捷中了同进士,放了县官,远离家乡而去,两人断了联系。一别就是数十年,却又在此相遇,的确是感慨万千。
要说窦光鼐秉性耿直,不懂曲意从上,但毕竟也是升了几级官,做过几任省部级干部。在京中机要部门担当过重要位置,深受皇上赏识的,但这个李大鼎却是够倒霉的,混了三十多年了,竟然在原地未动分毫。
窦光鼐他乡遇故知,自然高兴,急忙离座将李大鼎扶到座位上,让人添上碗筷。
李大鼎道:“大银只管吃,俺已经吃过了,坐一旁和您说话就成。”
“再吃些菜,陪我喝两杯。你怎么知道我们来到你县?”
“回大银,您打宁波府边上一过,那边银就知道是京里来官了。宁波那地儿什么银都有,什么事都能知道。不过这一回没银知道您是什么来头,不知道是谁来了。俺夜来听说有京里私访的官路过本县,吩咐银暗里好生保护着,今天下午听说您的口音和我差不多,又想起您爱微服私访,就觉着应当是大银。所以特地赶来看您。”
“你来上虞做知县多长时间了?”
“已经半年有余。”
“上虞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银,上虞银口稠密,地有二百一十四万一千一百二十三亩,共有三十三万四千五百余口。”
“人多地少,税赋收的齐么?”
“这地方的银大都不靠种地过活。此县处交通要道,且织造、制陶、造纸之业发达繁盛,还有一些大盐商富贾,只是种些时令蔬果,税赋从工商之利中就能得不少。”
“治讼多少?决断多少?在押多少人犯?”
“半年来决讼三十二件。有十件是前任留下的案子,县狱有在押银犯一十二名。”
窦光鼐满意地点点头道:“果然是个精明能吏。我记得你是乾隆十年(1745年)乙丑科三榜同进士,放了江西的一个知县,三十七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七品官?”
“俺本在江西横峰做知县,做了两年,本来上司有意给俺来年报个卓异。可巧那年却有银跑到俺这里来,非要让俺认他作爹。俺父母早逝,打小就是孤儿,哪里来的爹。俺一生气,就叫手下银扇了他二十个耳光。那银却不甘心,按忤逆告到省城,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虽然最后搞清楚了,把那个冒认俺爹的打个半死,放到乌鲁木齐去了,但俺的卓异却也给耽误了。认爹案子完了的来年,俺又审错一个案子,被降两品使用成了个主簿,好容易熬了三年,再被提为知县之后,又大病一场,回家养病五年。这么着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后来,吏部选作福建建阳令,五年后升知府。后又调到云南作了四品粮道,恰遇对缅开战,粮道任务繁巨,而督抚催逼甚紧,日夜操劳,旧病复发。不得已上了告病折子,哪曾想正遇对缅战事不利,云贵总督署四川提督阿桂看了折子大怒,说俺是不顾国难,有心回避,毫无道理。说是想回就回去吧,让吏部给俺记着,当年俺应试开科后是放的哪里,病好后还从哪里做起!四年前病愈便又回了横峰县重做知县,去年刚刚从横峰县调过来。”
窦光鼐听了李大鼎离奇而倒霉的遭遇,深表同情。说道:“看来老哥命途多舛,你出个字我解解。”
“俺这辈子够倒霉了,就写“介个”字吧!”李大鼎伸出食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霉”字。
“你写的这个霉字,上面的雨字写的很大。雨是个好字,万物生灵皆少不了雨水浇灌,有雨则有生机。下边是个每字,每字头又写的太长,自成一字,这像个人字。人受甘霖,固然是好。但人下压了个母字,是极不佳的卦相,这是祖坟不正的意思,所以有了霉运。你寄些银子回去,让族人帮你给父母重选个好坟址。选了日子,回去将坟迁了,好好做官,不日便可转运。”
李大鼎听了这话,没有作声,却扑簌簌掉下泪来。窦光鼐奇道:“老哥为何落泪,难道对我解的这个字不满意么?”
李大鼎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大银解的字好,但都是以后的事。下官脚跟前就有过不去的关,眼看着俺就要倾家荡产了。”
这李大鼎真是亘古未见的倒霉蛋,官场蹭蹬了三十多年,好容易调了个富县,别人是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李大鼎倒来了个半年知县,倾家荡产。这旁边站着的林升及书童都觉得这人又可怜又可笑。
窦光鼐急忙将其扶起,关心的问道:“是什么事?和我说说,未必就是什么难解的大事。”
李大鼎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俺这个县官交接与别银不大相同。别银交接时,前任都在,有什么事都可当面说清。上虞县的前任侯知县在任上病故,才留下介个缺指给俺。原本想介是个富庶大县,勤勉一些,不愁做不出好政绩来。上虞离杭州又近,也不怕侯知县有什么扯不清的底子要俺担待。哪知上任伊始,俺一查库,竟整整缺了八万两银子。介么大的亏空,俺哪敢接收,连夜写了禀贴上报省道两级。巴巴的等了一个多月,才等来省里一句回复 让俺先接下,说是侯知县银已亡去,就不要计较了。上虞不愁补不齐这些银子,让俺尽心去做事,慢慢补足,这不疼不痒的话,倒把侯知县一场大过轻轻掩过去了。可这八万两亏空,俺是实实不能接下,莫说考察政绩就过不去,等到任满的时候,俺去哪里找银子填这个大窟窿。眼瞅着夏秋征赋时候到了,不接又不能做事,还是县里的旧师爷出了个主意,让做了本新账。侯知县的旧账先放一边,用新账将赋税征了再说。俺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为朝廷着想。哪知前些日子省里下了申斥的札子,说俺私造账册,让立即接了旧账,否则严惩不贷。接了将来不好过,不接现在不好过,俺找您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求您和省城说说情。”
“我打普陀一路过来,也打听得不少事。据我所知,亏空的府县虽多,但大多不过数百两,最多的也不过千两。如何上虞就亏下这么多银两来。这么大的亏空,上面不仅不闻不问,反倒让下任担待,又是什么意思?李大鼎,你说的可句句属实?”
“卑职若有半点谎话,愿受任何处罚。大银,您有所不知,从杭州到普陀一带因别有进项,所以亏空较少,但浙江其他地方亏空惊人,普通县域皆以万计,多则累至十数万两。因这些亏空有相当一部分是奉迎上司所用,其他迎来送往也有公用之处,上司自然不敢过分催补。日后遇有升调事故,与后任交代之时,上司反而居中调停,上下遮掩。官官相互,任任相累,以致亏空越积越多。”
“你这边也算是浙北之县,为何也亏银上万呢?”
“那侯知县虽是去年七月初才病故的,但卑职打听到,自从前年初冬,其已病重不能视事。一切政务皆由县丞代为署理。侯知县因舍不得做官的那些好处,上下打点竟然留在任上不去。既要看病吃药又要往家里聚钱,将县库掏腾的一干二净之后就呜呼了!留下介个烂摊子 ”
“老哥之事,我可代为请情。我看分账之举倒是个权宜的法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浙江亏空之事,你还需细细打听,或风传或实据都务必详尽禀来。你好好劝农赈贫,兴养立教,将来少不了报个卓异。”
李大鼎得了回话,十分高兴,连连称谢,又谈了谈家乡之事便告退了。
送走了李大鼎,窦光鼐铺好折子,准备将李大鼎方才所说浙江亏空之事详细禀呈于乾隆。刚写了一个抬头,心中却不由得一惊,自语道:“窦光鼐,你好糊涂啊。”原来这个亏空案子涉及浙江十一府七十六州县,并从上到下牵涉到上至一品大员下到未入流杂职末官数千名官员,是个捅马蜂窝的案子。若按李大鼎所说,浙江全省亏空约为两百万到三百万两,相当于全国一年田赋的十分之一,这个数字也是非常惊人的。这是一个不但会搅动浙江全省甚至会震动全国的大案,窦光鼐所了解的不过是李大鼎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而已。如此上报,恐怕会落的个风闻上奏,以道听途说为据,而举发不实,未及详查而贪功求长的罪名。乾隆叫他沿路观察民风、考察官吏,随时上奏。未来浙江之时,他不过将所见所闻上报而已,且并非是密折,只是普通的公文。也就是说,窦光鼐并不享有监视地方官吏的义务和权利。此时上报,下无确凿证据,上无御赐风闻可奏之权,绝不是捅马蜂窝的时机。想到此,窦光鼐将笔搁在一边,再不敢往下写了。
天下西湖三十六,其中最好是杭州。特别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柳浪闻莺、三潭印月、雷峰夕照等西湖美景更富含诗情画意,让人神迷心醉。白居易有词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福崧本打算要好好看一看杭州美景的,但刚一到杭州就被前来迎接的官员围住了。福崧到杭州的时候,虽已是酉时三刻(晚六点四十五分),但巴巴等了一天的杭州官员仍然不肯散,远远的望见福崧的辂车,立时箫鼓齐鸣,乐声直冲云霄。一群穿着簇新锦袍马褂翎顶辉煌的官员一起迎上来,红的、银的、金的、白的,各色的顶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群星璀璨。而他们身后是更多的绿营兵、八旗军,再往后边是混杂在一起的轿夫、马夫、轿、马、马车,万人涌动,如潮水一般,场面十分壮观。
布政使国栋当先引着,其后是学政使窦光鼐、按察使李卫源、杭州将军常青、杭州知府杨先仪、杭州总兵连可秀等人一一上前拜见。福崧见了这么一大伙子人,又见道旁搭了二里多地的凉棚,棚上旆旗迎风招展,棚下一溜的八仙大桌,摆着各色凉菜。不禁皱着眉头道:“不必如此铺张吧。”
国栋笑道:“大人一路风尘,自然是要迎接的,只是这些菜肴并非什么珍馐。我们早知道大人两袖清风,厌恶奢靡,所以只摆些家常小菜。福大人在此暂时歇歇,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大家众星捧月般把福崧让进去,福崧见这棚子扎的齐整,里面也打扫的十分的干净,白色的苇席一尘不染,四角如削,似墙般挺直。除此之外,倒没别的摆设,桌上不过是八样凉菜,酸梅冬瓜、凉拌茄子、凉拌豇豆角、蒜泥白肉、凉拌甜椒、凉拌豆芽、金银辣凤爪、大拉皮,都是惠而不费的普通菜肴。心里道:难为这些人想得周到,将自己的脾性揣摩的透清。于是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坐下道:“既然不侈,我便承受了。大家都坐下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刚刚在甘肃米捐案中大出风头,连砍数十名贪官脑袋,与军机首领大臣阿桂关系密切,皇上养心殿亲自点名上任的黑脸福崧。国栋、李卫源和杨先仪等人早就商量好了,要探探福崧的口风,他的第一把火要怎样的烧,好早作打算。
国栋敬完福崧一杯酒之后,说道:“大人安马劳顿,下车伊始还需好好歇歇。这两天的政务请您只管吩咐,下官必倾力去办。”
“尚未拜印,如何敢歇。你说说目下浙江是什么情况?钱粮一年是多少?正赋多少?杂赋几何?漕粮的正、附耗又各是多少?浙江收成如何?粮米够用么?浙江一千六百多万人,人稠地窄,本地所产米谷,不足供食用,是如何调配的?”
福崧头一句话便问出这多的问题,众官不由得都替国栋捏一把汗。
国栋不慌不忙地回道:“钱粮一年正杂之赋共计一千三百三十一万两,其中正赋只占到一成多一些。浙江虽然户口繁多,但植木棉多于粳稻,且民皆力农重蚕。又多织造、造纸果林之业,所以税赋多由杂项出。而江浙粮米,历来养给于湖广江西。仅去年一年,江浙商贩已运米五百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