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之鱼水盟-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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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这一回没有照办:“我呀,我要去煎药了,这个时刻,先生最好什么也不要写了,到榻上去歇息一会。”
“好了好了,我就在此案前闭目养神就好,你去吧,去吧。”孔明撩衣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
子安满意地执起包袱,轻快地向帐外走去,至帐口,忽猛地转回身,却正见孔明用左手撩着右手的衣袖,已经打开了砚台。
“咳……”子安用力咳了一声。
孔明一吓,砚盖险些掉落。看了子安一眼,不禁为自己的举动好笑。用羽扇点着,仿佛在说:看把我堂堂宰相吓的。子安也苦笑着摇摇头,又用眼神告诫了一下,才笑叹着出去了。
松柴江水,药炉微火。子安仿佛在照料着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婴儿。一味一味地辨识,注水,添料,一丝不苟。炉火红红的,映着他的脸。渐渐的,一股药气弥漫了整间营帐。
子安用手中的扇轻轻扇着,慢慢吹着气,不知不觉,他竟不知身在何处,分明是好松柴,清泉水,煮着新刨的嫩笋。耳边的笑语若隐若现:
“来来来。元直,你且饮下此杯,宝剑需有烈酒狂!”
“哈哈!!好你个庞士元,这瓮美酒怎么全喝到你的肚子里了?你说,怎么罚?”
“罚?好!!再罚我三杯如何?”
“哈哈哈!!”
药炉丝丝作响,子安忙微微开了些盖口。方才的回忆真的不想打断,他努力回忆着,将目光又久久地盯在了柴火上。
仍是松柴,微火,一把铜炉。而四溢的,是酒香。他掀开盖子,往里面加着梅子。
“哎,小鬼头,不对,我来。”
长手臂拨开他小小的身子,熟练地拈起青梅,一个个浸进酒中。提着鼻子嗅嗅,一阵清新直沁肺腑。
“主公,你可真行!”
“这可是当年,我在曹孟德那里学来的,这青梅煮酒,当真是味道甘美,若不是你家先生,我才不让外人见我这手艺……”
待到举起了杯,抿一口,却人人酸得咧开了嘴。
“主公,你的好手艺!”白羽急摇,夸张的表情引得人一阵捧腹。
……
药气更浓了,子安又压了压火。不知为了什么,眼角却湿了。
他该是在感叹自己吧,烹酒书童,曾几何时,变做了药童?那曾经饮酒开怀的人儿,却已在记忆深处,化做了清风。
等到子安捧着托盘把药端到中军帐的时候,帐子里已经空了。他懊恼地叫着:“小顺子!小顺子!”
一个亲兵闻声而至:“子安小哥?”
“丞相哪儿去了?”
“子安小哥,你不知道,方才管粮官与工事营的将官都来了,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和丞相说什么磨面的事儿,丞相也很高兴的样子,他们说着说着,就拥着丞相走了。”
“走了?你也没问问去了哪儿?丞相的披风穿了没有?”
小顺子摸着头:“大概……是去了粮营……披风……”
子安瞪了他一眼,抄起一件外袍便匆匆地赶向了粮营。
人还未到,便听到里面热闹得像是过年。人声,拍掌声,喝彩声,碾子飞转的轱辘声,此起彼伏。
子安挤进了人群。他看到,他的先生站在人群的前面,面上的笑容感染着每一个人。中间是一台新改进的石磨,正如孔明图中所绘,只不过多了一条小木柄而已,可是,推碾子的兵士却似毫不吃力,而磨盘竟转得像是飞一样。又细又白的面粉顺着石沿下雪般地洒下来。
“神人,丞相真是神人。”兵士中一阵阵地重复说着这句话,在这些兵士的心中,他们的丞相,是绝对不是肉眼凡胎的尘世中人的。
粮官赵真笑得嘴也合不上了:“丞相,您真是解了我的大急了!此磨如此轻巧神速,料想将军中石磨改进之后,不出三日,场上小麦便可打磨完毕,我们凭此,就是汉中的粮食一时接济不上,也能维持一阵子的了!”
孔明笑着点头,回望着工事营中工匠:“你们再看看,这磨还用如何改进?”
工匠拍着大腿:“唉,丞相,我等方才已经庆幸了半晌,您老人家多亏了是一国宰辅,如若亦在我等之列,那我等,岂不全要饿死了?”
“你胡说些什么?”赵真给了那工匠一拳。可是随着孔明爽朗的笑声,大家又重新淹没在一片欢声里。
“好吧”,孔明转过头:“亮就不与列公抢饭罢,命尔等两日之内将军中所有的石磨悉数改进。”
“是,丞相,您就放心吧,不出一天就行。”
工匠们应命而去,赵真命人散了,子安这才挤到孔明身边,先将外袍披上,又嘟着嘴,小声说:“好啦好啦,活鲁班,药凉了。”
“越发没有规矩了。”孔明笑着披好了衣服。
中军帐中,子安看着孔明饮下药,伺候他漱了口,鼓着腮看着他。孔明不觉好笑,一边解开了外衣一边说:“子安,今夜你值夜,本丞相要好好睡一觉。如若打扰了,拿你是问!”
“真的?”子安面上几乎是惊喜的表情。
“军无戏言!”
话音未落,中军的声音又在帐外响起:“禀丞相,雍凉探马急报,闻司马懿已调雍凉大军二十万急往卤城而来。”
子安再抬眼时,他面前那个戏谑笑闹的先生已经变回了不怒自威的丞相。早已整衣坐在了案前:“传他进帐。”
满面尘垢的探马进了帐,孔明向子安送去了一个眼神。子安马上倒了一大碗水送过去。那探马果如饮海一般猛灌了一气。
孔明待他平了口气,方徐徐问:“详细报来,雍凉大军何人领兵?哪日起程?”
探马皱着眉:“回丞相,此番司马懿似要雪卤城之耻,起雍凉大军二十万,郭淮、孙礼为都督,倍道而行,离此,也就不到十日之路程了。”
“十日?”
孔明微微皱着眉。
正此时,帐帘一掀,杨仪手里抱着一大撂卷宗走了进来:“丞相,驻守汉中轮换的兵士已经起程了,大约半月后将至,仪已传令此处各营,做好轮换准备。只等丞相审定。”
探马一直注视着杨仪,听他说完,又将紧张的目光凝聚在丞相的面上。
孔明平静地接过了卷宗,杨仪却才看到那个探马,不禁问:“丞相?发生了什么事?”
孔明正欲开言,帐外又响起炸雷似的声音:“丞相!你一向执法严明!此番一定要与魏文长做主!!”
“通通”的战靴声从帐外响起来,帐中的人都不禁向着帐口注目,“啪”地,帐帘被一只大手挑起来,带着劲风甩向外面,魏延一脸怒气地闯了进来,没有着甲胄,只一身战袍,花白的头发用一围青巾扎住,络腮胡子钢针一般地撅着,两只大铜铃似的眼睛里隐着闷雷,若是有一丝导火之物,便会放出闪电一般。
而当他闯入帐中,对上孔明的目光时,竟似一天的乌云见着了阳光一般,悄悄地散去,魏延对着帐中人不解的神情,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过于鲁莽,便在帐口停住了脚步,深深地躬下了身子:“丞相,恕末将闯帐之罪!”
子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魏将军,你可知中军重地,岂可擅入?”魏延不敢抬头,把身子更垂低了些。
孔明用羽扇制止了子安,嗔怪地说:“子安不得无礼,文长身为大将,镇北将军,入中军定是为了军中大事,你怎可轻责?”语毕,便向着魏延看看:“文长少礼,快过来入座。”
魏延挺起身子,那一把大络腮胡子却似软了许多,目光也不那么凌利了,原本就赤红的脸上,更刷上了一层霞色。
“是……丞相。”他慢慢近前,斯文地坐下。孔明又示意子安奉上了茶,魏延的眼光游离着,伸手去接漆杯,抬头正撞上子安嗔怒的目光,他的心中一颤,欠身将杯子放回案上,却正发现案子上一幅红漆托盘,里面一只木盏,仍释放着淡淡的药气。
一股歉意涌上来,他向着孔明抱了抱拳,张嘴想说些什么,孔明摇摇羽扇微笑着说:“文长,这样匆忙,是不是想来告诉亮,司马仲达为文长所败,损伤惨重,文长大胜而回?”
“啊……对呀!”魏延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草:“对,魏延如此匆忙闯进帐来,是……是想禀报丞相,司马老儿……已溃败回渭水南岸了。”
孔明微笑着点点头:“文长首功一件。”
魏延低下头:“丞相,魏延……不敢居功。”
孔明看看帐中的人:“正好,方才的军情,我也想与文长商议一下,杨长史,请你去告知营中上将,五更齐来中军议事。”
杨仪斜着眼睛看看魏延,又对孔明深施一礼,与众人都退下去了。
帐中只留下了孔明与魏延两个人,魏延睁大了眼睛:“丞相,什么军机大事?有何军令?魏延愿当头阵!”
孔明点点头:“好,文长勇气可许。不过亮想知道,文长闯帐,恐怕不是为了告知军情而来。方才大喊要我做主,倒底为了何事?”
魏延吃惊地张大了眼睛:“丞相?”
孔明轻轻叹了一声:“唉,文长,杀场用命,居功至伟,如果遇上了什么事不能与亮坦诚相对,岂不误了国事?”
魏延忽跪伏在地:“丞相,延一时糊涂,回兵之时命人冲撞了车骑将军刘琰的钓鱼队伍,还撕毁了他的大旗,打了他的人,我本不打算与他一般见识,不料却听人说,刘琰今天到丞相这里来恶人先告状,延一时气恼,便来找丞相理论,延乃上将,不应与他负气!”
孔明听了,微微叹了口气:“文长,”他用羽扇拍拍魏延的肩:“想来你与威硕,俱是先帝旧臣。理应以国事为重,不可相互参商,威硕亦是汉室宗室,先帝在时亦敬重一二,亮因他在成都,行事荒谬,居常多奢,故命其在军中,使之收敛骄傲之心。文长一代名将,不可因小而失大,乱了军心。”
魏延使劲点着头:“是,末将谨遵丞相之命。”
孔明站起身:“文长也回营去吧,五更还要议事,早早歇歇。”
魏延抓住孔明的手:“丞相,其实,应该早歇息的是您,魏延真是该死。”
孔明笑笑,轻轻推着魏延向外走:“亮一向睡得晚,文长方才回军,正应好好休息。”
到帐口,魏延一再施礼,转身欲走时,孔明忽叫住了他:“文长。”
魏延急回过身:“丞相?”
孔明跟上几步:“文长,威硕今日,不曾来中军帐。”
魏延紧紧咬着嘴唇:“是,丞相,延……告退。”
孔明长久地站在夜风里,直到魏延的身影消失在雾色中。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来,孔明没有回头:“好啦,我进帐了,不用披风。”
回过身,正见子安展开了外氅。孔明摇头笑笑,子安仍是将他裹住,扶着他向里走。
“先生今日可是给魏文长留了面子。”子安嘟着嘴。孔明长长吸了口气:“唉,军心不定,心怀怨怒,如何临阵?”
“可是,那是他们的私人恩怨。”
孔明回过头来看着子安,目光变得深沉:“私人恩怨?是呀,如若是匹夫走卒,私人恩怨,不过是拳脚相向,至极性命相搏而已。”
两人走回帐中,子安为孔明解下氅衣,又从暖被中取出炒热的青盐,轻轻焐在孔明的腹脘上:“先生,太医让用此每天热敷半个时辰。”
孔明轻轻靠在床榻上,用手抚着盐袋:“嗯,舒服多了……”说着微微闭上眼睛。
子安转身走开,不一会儿就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边为孔明脱靴边问:“先生,你说匹夫之辈有了私人恩怨是性命相搏,那么如魏延刘琰这样的人物呢?”
孔明睁开眼睛,并没有看子安,任他用热水潦着双脚,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帐顶,口中喃喃地说:“如此人物,为了一己之私欲,便可招致败军亡国之祸。”
子安点点头,揉着孔明的脚叹了口气:“先生,你看你,太医说让你睡足子午觉,这脚又有点肿了。”
孔明抬起脚看看:“肿了?”端详了一阵:“没有,是胖了吧。”
本想逗着子安笑笑,可是子安却沉下脸,眼圈儿红了。“先生,你能不能对你自己上点心?你能不能为夫人想想,为婉夫人想想。为瞻公子想想,为子安想想?”
孔明坐起来,抚着子安的头,半晌,他笑叹着:“傻孩子,你也是个三十四岁的男人了?为什么老是哭呢?嗯?先生这不是好好的?”
子安抬起头:“我不明白,谁有了心事,心里不痛快,就来找先生,可是先生的不痛快,去找谁说?去找皇上说?”
“皇上?”孔明面上的笑容有些惨淡。“唉,要是先帝还活着,该有多好……”
子安抹了抹眼睛:“我敢说,先帝要是还在,一定不会这么处置魏延和刘琰!”
孔明望着他,又好像不是在望着他,透过他看着什么别的东西。
子安气呼呼地说:“我看先帝处置起人来,可没有先生这么仁慈细腻,不厌其烦。那个魏延,早就四十军棍伺候着了。刘琰不禁打,先帝会亲自给他个大嘴巴!”
孔明“扑哧”一声笑了。子安也被自己逗笑了。用布巾为孔明擦着脚。孔明披衣坐起:“不过,先帝处理这些事务,确实比亮高过几筹。唉,可是亮,终究不是主公……主公……主公……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咚咚咚——”帐外刁斗之声传到帐里,三更了。
孔明看着子安放下帐维,吹熄了灯火,而他的眼睛却亮得倒映着月色,“二十万雍凉大军……”
在他的脑海里,变化莫测的八卦阵开始旋转起来。
车骑将军刘琰的帐中。
刘琰坐在案前,手中抚着从成都刚刚送来的一只精美的玉酒壶。把玩半晌,忽然掷向了当地,玉片粉碎。帐中侍候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嘴开声。
正此时,亲兵小校进来:“禀大人,杨长史派人过来,说有事相告。”
刘琰挥挥手:“传。”
来人是个文书,走进帐中,向刘琰施礼,刘琰抬了抬手:“免了,杨长史派你来有什么话说吗?”
文书走近了几步:“哦,杨长史差我来知会大人一声,说……”说着他转头看了看帐中的人。
刘琰一拂袖子:“你们去吧。”众人悄悄地退出去了。
刘琰将目光送向文书,文书凑上来对着刘琰的耳朵:“大人,杨长史让我告诉您,魏文长方才到丞相帐中,可能说了很多不利于大人的言语,杨长史请您要小心了。仔细明天丞相盘问。”
刘琰开始抖起来,狠狠抓住了案上的笔架:“好你魏文长!你倒恶人先告状去了!”
说着,他猛地站起身:“来人,给我备马,我要去中军!”
刘琰拍案而起,袖子带起的劲风把案几上的笔架竹简全都碰到了地上,他就这样踩着它们直往帐口走。
“将军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