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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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去了,官文按时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不待官文发问,曾国藩先讲了实话:〃屈正良招供的名单,我已经全部查核,与花名册上的登记无异。我会叫各营官对这些不法之徒严加审讯,依法惩办的。〃
〃侯爷的命令下达了吗?〃官文紧张地问。
〃明早就发出。〃
〃那就好。〃官文松了一口气,以关切的口吻说,〃侯爷,依鄙人之见,这个命令可不必下达,审讯之事也可以免去。〃
〃为何?〃曾国藩略觉奇怪。
〃侯爷,你听鄙人慢慢地说。〃官文整整膝上的发亮缎袍,将椅子稍稍向曾国藩的身边移动几寸,然后做出一副十分真诚的态度来,说:〃湘军打了十多年的仗,劳苦功高,天下共仰,里面混进几百号哥老会,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个军营里公开清查审讯,那事情就闹大了,势必传出去。一旦传出去,于侯爷,于湘军都很不利。何况这些哥老会都出自吉字营,九帅不在这里,也难免会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这末了一句话,像一击重锤打在曾国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离江宁时,本已心情抑郁,若此时再在吉字营清查哥老会,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吗?那样做,要么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么是将他逼到悬崖边,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为仇。这两种结果,都是曾国藩所不愿看到的。
〃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不受惩罚?〃曾国藩的调子分明低下来。
〃不是这样说,侯爷。〃官文的态度益发恳切,〃侯爷对太后、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许不太知,鄙人却深知。其他的不说,就说这几天我看到的侯爷对满城的修复,对祥厚将军和殉难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证明侯爷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爷主动奏请太后、皇上裁撤湘军,大功之后,不居功要挟,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太后、皇上甚是称赞,鄙人也钦佩不已。〃
曾国藩侧耳倾听官文滔滔不绝的演讲,不时以微笑表示赞同。对这位与皇家关系极为密切的满大员的每一句话,他都要仔细地听进去,认真地去琢磨。此人来得不寻常,办的这桩事也不寻常,如今又说出这样一番不寻常的话来,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侯爷,依鄙人之见,此事宜不露声色地处理。侯爷不是要裁撤湘军吗,湘军既然都要裁撤,这些哥老会匪徒,不也就跟着解散了吗?一旦解散,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好在他们目前尚未有大动作,这样消灭于无形之中,既为国家除去了隐患,又为湘军、为九帅顾及了脸面,两全其美,侯爷以为如何?〃
原来,他是来劝我趁此机会赶快裁军!曾国藩终于明白了官文江宁之行的意图。裁撤湘军,本就是曾国藩自己的决定,只是因遭到反对以及欠饷的实际问题不能解决,才推迟下来。现在,官文为核实哥老会一事亲来江宁,并提出这样一个纯粹出于爱护之心的最好处理办法,一向对官文表面推崇心里深存隔阂的曾国藩,不觉为自己心胸的狭隘而惭愧起来。他出自内心地说:〃官中堂一片苦心为湘军和下官兄弟好,令我们感激不尽。撤湘军,早已是既定方针,现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会于无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办理此事。不过,下官纵然不在江宁城审讯他们,今后也要告诉地方官员暗中监视,以免他们再结伙纠团,为害国家。〃
〃侯爷老成谋国,考虑深远,是应该这样做。〃官文说。心里想:只要现在不审讯,把戏就不会揭穿,以后分别监视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楣鬼自己的命不好,与他无关。他知道曾国藩是个深具城府、工于心计的对手,为进一步消除怀疑,取得欢心,他说:〃侯爷,那天给你的那本名单呢?〃
〃在这里。〃曾国藩将屈正良招供的名单递过去。
〃侯爷,今夜我当着你的面,将这份名单烧掉。从今以后,就当没有这回事。蕲州的哥老会我也不再去审讯了,都将他们流放到伊犁去,叫他们今生永远与中原隔绝。〃
说罢,将名单就着蜡烛点燃。很快,一叠令人心惊胆战的黄竹纸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国藩不无激动地说:〃谢谢官中堂的成全。〃
〃哪里,哪里。古话说得好,官官相护,我这个'官',今后还要靠侯爷你的庇护呀!〃官文得意地笑着说。
〃官中堂取笑了。今后只是下官依赖你的时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时,下官敢不从命吗?〃曾国藩也笑起来。
〃侯爷,鄙人明天就离江宁回武昌。〃
〃明天就走?〃曾国藩显出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下官还准备陪中堂到汤山温泉去沐浴哩!〃
〃江宁刚收复,事情多得很,鄙人在这里多有吵烦,明年冬天再来,那时和侯爷到汤山安心去洗个温泉浴!〃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就这样说定了。明年腊月派人到武昌来接,夫人、公子都一起来。〃
〃好,一起来!〃官文快活地答应。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后,曾国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终对此事不踏实:过去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何以吉字营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哥老会?再说,屈正良又不是哥老会的总头目,他怎么会有湘军哥老会的全部名单?转念又想:如果说这个名单是捏造的话,为何又与实际情况完全吻合?何况霆军中哥老会猖獗,也难保吉字营中没有哥老会。曾国藩不相信官文烧掉名单就意味着此事了结,他完全可以留下一个副本向朝廷密报,邀功请赏。与其让他去告密,不如干脆自己上个折子,把事情挑明白,说明湘军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现即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来彭寿颐,吩咐彭先拟个稿子。奏稿正在草拟的时候,赵烈文进来了,对曾国藩说:〃老中堂,今上午朱洪章悄悄对我说起一件事。〃
〃什么事?〃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寿颐也停下笔。
〃他说有天上午他要核对一个哨长的履历。却突然发现花名册不见了,到处找,找不到。他心里想:若说是出了贼,夜里被偷去,盗花名册做什么呢?别的东西都没丢,连放花名册的抽屉里摆的几锭银子一个也不少。焕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无意间打开屉子,花名册赫然出现在眼前。焕文以为闹鬼了,把这当作件趣事告诉我。〃
〃真是出鬼了。〃彭寿颐听得津津有味。
〃哦!〃曾国藩轻轻点头,脑子里一时冒出许多想法。
〃老中堂,我当时听了焕文的话后,立即就联想到了官中堂带来的花名册。恰好这时焕字营的花名册丢了一天,这中间怕有些联系。〃
〃是有联系。〃彭寿颐立即接过话头,〃不瞒老中堂,门生对官中堂那个名单也始终有怀疑。〃
〃莫打岔,且听惠甫说完。〃曾国藩心里已有数了。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走访了好几个营,都说没有发现有花名册失而复得的事。最后我到了捷字营。南云告诉我,他营里的花名册也丢失过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无损地摆在原地。其他营没发觉,并不奇怪,因为花名册不到作用的时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焕字营、捷字营两个营的情况就足以说明事情的真象:有人曾经在我湘军军营中有意盗窃花名册,先天夜里盗去,办完事后,又在第二天夜里归还。〃
〃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寿颐又忍不住插话了,〃而这事又恰好发生在武昌来人的时候。老中堂,那个堂堂大学士带来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伪君子!〃赵烈文骂道。
曾国藩没有做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所谓屈正良招供的名单,其实都是从盗来的花名册上抄的,怪不得一丝不差。
〃这个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国藩在心里叫骂。
〃老中堂,这个折子不拟了吧,门生再拟一个状子,向太后、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诬陷湘军。〃彭寿颐气得推开已写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张纸来。
〃长庚说得好,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坑害九帅和吉字营。〃赵烈文义愤填膺地嚷道,〃打仗他们缩在后面,胜利了他们反而无端来陷害。他们这样做,天理不容!〃
曾国藩心情异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翻腾着一个巨大的疑问:〃官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
大家都一惊,只见门外喊的人是萧孚泗的侄儿都司衔哨长萧本道。
〃怎么回事?〃曾国藩喝道。
〃老中堂!〃萧本道一脚跨进门坎,冲着曾国藩说,〃沈葆桢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
〃沈幼丹为什么扣船,你坐下,详详细细地说清楚!〃曾国藩满脸不高兴地说。
〃老中堂,事情是这样的。〃萧本道坐在曾国藩的身边,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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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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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男爵的座船在九江被查封
十多天前,获得男爵殊荣的萧孚泗接到上谕,同意他回湘乡原籍奔父丧。早在围金陵的日子里,他就打听清楚了:城里金银财宝,第一数天王官的多,其次便是天王的两个哥哥信王勇王了。那天,他带兵冲进金陵城内,首先便瞄准天王宫。但宫外激战厉害,一时进不去,他便转而打勇王府。七找八找,找到勇王府时,朱洪章的焕字营已经抢了先,他赶紧奔到信王府。捷字营的一部分人正在围攻,他的部属仗着人多势众,把捷字营赶走,将信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再不许别人染指。信王府被打下了,果然金银如山,财货如海。萧孚泗将财富分成三份。他自己独占一份,剩下的两份,由手下的将官去分。将官们按官位高低,都得到不少财产。普通的勇丁,强悍的得到一些,弱的则捞不到,于是他们各自再四处打劫,凡能变换银钱的东西,都入了他们的腰包。
萧孚泗的那一份,少说也值四五十万两银子,跟随他身边的侄儿萧本道监督木匠做了一百个箱子,把这些财宝全部装了箱。前向已先行运走了两船。这次又在长江上雇了一只坚固的大船,把剩下的五十个装着金银珠宝的木箱悄悄地运到船上。萧本道又以重金在方山一带买了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自己留一个,送两个给叔父。接到上谕后,表面哀戚、内心快乐的萧孚泗登上装着五十箱金银的大船,带着侄儿和三个美貌的江南娇娃以及几个随身亲兵,告别众人,起锚扬帆,溯江西上。
长江两岸素来盗匪极多,萧孚泗不敢大意,他把五十个木箱垒在后舱,上面用旧油布盖好,轻易发现不了。他和侄儿及亲兵一律作一般客商打扮。为使船走得快些,他给船老板双倍船钱,刺激船老板起早贪黑赶路,有时亲兵也帮忙摇橹。沿途停靠的都是大码头,船多人多,安全些。若实在没有遇到大码头,船一停下,萧本道就带着亲兵,衣藏利刃,在岸上通宵巡逻不睡。他们都是久经战场本事超群的汉子,一个能顶十个用。所以,从江宁开船以来一路顺利,虽是上水,一天也能走百二三十里,并不慢。这天上午,远远地看到九江城了。萧孚泗心中欢喜,长江水路,三成走了将近两成,再有七八天时间就到岳州府了;只要进入湖南,就可以放心了。
傍晚,船在九江码头停泊。萧本道带着两个亲兵上岸,买回了卤好的鸡鸭牛肉,扛一筐时鲜水果,捧一坛浔阳秋烈酒。
船上的伙伕烧了两条长江大青鱼。满船十多条汉子围在一起,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三个江南女子也在一旁吃饭,看着他们取乐。
船上正吃得酒酣耳热,岸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个个穿着整齐的绿营军服,人人手里执枪拿刀,当中一个游击穿戴的骑一匹高头大马,横眉冷眼地望着停泊在岸边的上百条大小船只。一个兵士高喊:〃奉巡抚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本码头的船舶,不论官船、民船、商船、货船,统统检查。若有抗拒者,一律拘捕法办,不得宽容。〃
船上的人无不感到意外。萧本道紧张地望着叔叔,只见萧孚泗神色自若,并无半点恐慌,大声对众人说:〃来来来,我们喝我们的酒,他爱检查就让他检查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也管他不着。〃
萧本道见叔父这个神态,心里略微安定点,但仍忐忑不安。盗匪打劫他不怕,怕的就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奉命检查,何况早就听说江西巡抚沈葆桢天地不怕,铁面无私,虽是曾国藩保荐上来的人,却不买曾国藩的帐,上半年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他不但不扶一手,反而当面踢一脚,险些坏了大局。万一他们动真的,木箱里的东西露了馅,怎么办呢?他无心喝酒,把叔父拉到后舱,叔侄俩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一阵子。
〃这条船是开到哪里去的?〃一个千总模样的小官在岸上吆喝着,随即便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气势汹汹地踏过跳板上了船。
〃老总,这船是开到岳州去的。〃船老板慌忙出舱答话。说话间,千总也上了船。
〃货主在船上吗?〃千总问。
〃在。〃萧本道忙走过去,一副谦卑的态度。
〃装的什么货?〃千总绷紧着脸。
〃没有什么,几十箱瓷泥。〃萧本道爽快地回答。
〃瓷泥?〃千总奇怪地问,〃是景德镇的瓷泥?〃
〃老总,是这样的。〃萧本道弯下腰说,〃我们是长沙铜官瓷器工场的。上个月,一个先前在朝廷当大官的老爷,要为老母庆九十大寿,向敝工场定做一百桌酒席的杯盘碗盏,每个器皿上都要烧上'恭贺慈母九秩大寿'八个字,只要做得好,价钱可以从优。教工场老板为这个老爷的一片孝心所感动,下决心要烧制一百套最好的餐具来。铜官有手艺好的窖师,但泥不好。老板特为叫伙计们到贵省景德镇,买了五十箱上等瓷泥运回铜官。老总,箱子里装的都是泥巴。〃
千总走进舱,抽出腰刀来,挑开旧油布,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只新木箱。他用腰刀在箱板上敲打着:〃都是泥巴?〃
〃不错,都是泥巴。〃萧本道面色怡然。
〃撬开来看看!〃千总盯着萧本道,喝道。
〃不懂事的小畜生,老总来了也不好好招待。〃萧孚泗突然闯进舱房,对着侄儿骂道。
〃这是家叔。〃萧本道对千总介绍。
〃老总,这边说两句话。〃萧孚泗拉着千总的手,走到船仓后头。他从怀里掏出两条三寸长的蒜条金来,塞进千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