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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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大哥你真正了解我。〃听了大哥这句话,曾国荃很觉宽慰,过后又愤愤地说,〃不知哪个绝子灭孙的家伙取了这个名字,流毒全国。〃
〃《春秋》责备贤者,这是人之常情。〃曾国藩笑道,〃你也不必去打听谁取的名字,既然能流毒全国,这就说明苛责你的人不只一个两个。再说你也是得了好处。眼红、妒嫉,是人的通病,万年以后也消除不了,唯一的办法是散去一部分。散财分谤,这是古人常用的办法。我常对纪泽兄弟说,名之所在,当与人同分,利之所在,当与人共享,也是说的这个意思。〃
〃长沙建湘乡会馆,我捐了一万二千两银子。〃
〃好,这是一件积大功德的好事。星冈公在日,常说晓得下塘,还要晓得上岸。散财正是为了上岸。〃曾国藩对弟弟这个举动非常满意。〃今后湘乡县的公益之事,如修路架桥起凉亭,冬天发寒衣,青黄不接时施粥汤等等,这些事,我们曾家都要走在别人前头。弟出一份,我也出一份,还要叫澄候也出一份。耗银不多,却可赢得乡民称颂,是件惠而不大费的事,何乐而不为!京师长郡会馆多年失修,我还想邀李家、萧家一起,合资重建一座。这事意义更大,影响也更大。这件事,就由你为头如何?〃
〃行!〃曾国荃爽快地答应。他跟大哥的性格截然相反。大哥是慎入慎出,不要一丝分外之物,也不乱给别人一文钱。他是不择手段地大量攫入,同时亦毫不心疼地大把抛出,这正是他指挥的吉字营能打胜仗的原因。〃我想在长沙建一个书局,就如大哥在江宁建金陵书局一样。书局建好后,先把大哥的诗文奏章书信等刻出来,尤其是大哥在京师期间写给我们兄弟的家书,当年对我们的教育很大,现在还可以用来教育子侄,刻印出来,定然有功于世。〃
听了这话,曾国藩心中大为欣慰,十分高兴地说:〃你有在长沙办书局的想法,真是太令我欢喜了。金陵书局的许多现成设备都可以运到长沙去。小岑也老了,思乡之情日增,正好叫他回去办此事。弟成就这桩事,可谓有大恩于士林。但所说的第一刻我的文字,这万万不可。我的文字只可留给后世子孙观览,不可刊刻送人。〃
〃为什么?〃曾国荃不解,多少比大哥官位低得多的、平庸无任何业绩的官吏们,一到晚年,唯一的大事便是四处张罗为自己刻集;又有多少比大哥才学差得远的读书人求人募款,甚至不惜像叫化子一样地八方化缘,为自己刻个某某馆主诗汇、某某斋文集等等。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早年对自己的诗文很自负,见京师文坛称赞梅伯言,颇不服气,又常恨当世无韩退之、王安石辈可以谈论。我一生若孜孜矻矻,穷究不舍的话,或许也可以写出几部像样的书来,但可惜后来又不允许。对经史,对诗文,我都有不少与前人不同的看法,很想记下来,一吐胸中之块垒。军务政务太忙,无暇为此,我常为之惋惜不已,以为将成广陵之散。
赵惠甫笑我有汉成帝、明武宗那样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癖,唉!〃曾国藩叹了一口气,充满感情地说,〃赵惠甫不理解我。我曾涤生出身翰林,长期埋首经丛史集,吟诗作赋、著书立说,才是我心中的帝王之业;带兵打仗,安营布寨,这是迫不得已才为之的事啊!惠甫与我天天在一起尚这样看待我,还不知后世子孙会怎样误解我哩!〃
〃这样的误解是好事。〃曾国荃笑道。
〃不管怎样,我是到死也没有一部书出来的翰林,我一生都为之不安。我不怪王壬秋说我'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他说的是实话。我的诗文都是草草写成,未加细究,一时可以蒙混人,刻出来让后人一字一句来推敲,那岂不是把我推出来当一个靶子,认人射吗?〃曾国藩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喝了两口水,又说下去,〃胡润芝死后,他家里刻了一部胡文忠公遗集,所选不当,我想若润芝九泉有知,一定会骂人的。他写给官秀峰的一些信,说了官许多好话,那是润芝的笼络手段,并非心里话。现在官秀峰就把它拿出来,作为其治鄂的政绩。〃
〃那老混蛋最会来这一手。〃官文是曾国荃的死对头,一提起他就有气。
〃这是给人戴高帽子,虽不合事实,尚不至于结怨。我没有胡润芝的涵养,书信中对人对事多偏激之词,倘若稍不注意伤了人,即使本人不在了,他的子弟也会来找麻烦。就拿同治五年,我们兄弟私下议论李少荃人品的那些话,如果刻出来,他不恨死才怪哩!〃
〃有的可以删节。〃
〃注意到了的可以作删节,没有注意到的呢?世上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不刻的好。我人死了倒无所谓,受牵累的是你和老四,以及纪泽兄弟。〃
隔了一会,曾国藩又说:〃刚才说到刻书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荷叶塘还存了几分参劾李次青的副本。次青从我最早,在江西时功劳又很大,别人都高官厚赏,独他一人至今仍为长沙一教书先生,我觉得很对他不起。若以后你们刻什么遗集之类,参次青的那些奏稿就都会刻出来,这不仅益发加重了我的罪,甚至连我的魂魄都不得安宁,所以你们绝对不能去刻集刊印。〃
〃说起李次青,我记得四哥有次说过,他想退掉那门子亲事。〃
〃不行!〃曾国藩打断九弟的话,不悦地说,〃定下十多年的亲事,哪有反悔的道理。澄侯的满女多大了?〃
〃今年十八岁。〃
〃你回去对澄侯说,万不能退,端阳节完婚。我素来嫁女是二百两银子的嫁妆,侄女一百两。他的满女,我出二百两,跟纪芬的几个姐姐一样看待。〃
〃好吧,我回去就告诉他。书局的名字我想了一个,叫贤声书局,大哥你看要得不?〃
〃贤声,贤声。〃曾国藩轻轻地念了两声。〃我看不大合适。尽管我不同意刻我的书,我知道死后还是会刻的。你百年后,纪泽、纪瑞他们也会给你刻个集子,那不等于自吹自擂,传自己这个贤者之声了吗?我看不是传贤者之声,而是传忠贞之心。你看呢?〃
〃是的,大哥想得远!〃曾国荃恍然大悟,〃就叫传忠书局。〃
〃对,这个名字好。〃曾国藩称赞。〃沅甫,我叫你看地的事办得如何了?〃
去年,曾国藩写信叫四弟九弟代他在荷叶塘觅一块墓地。
这次来时两兄弟商量好了,一到江宁,见大哥病势严重,曾国荃反而不好主动说了,怕引起大哥伤感。
〃我和四哥请了十多个好地仙,在荷叶塘周围找了两个月,再也找不出一块好地来,最后两兄弟合计,只有将父母亲大人的棺木取出来,重新再调摆一下,就可以腾出一穴地来。〃
那年被陈广敷称之为大鹏鸟嘴口的凹地,在曾国藩出山后不久,江氏老太太的棺木就葬在上面了。当时还有意留下一个穴位,让老太爷用。后来老太爷也葬下去了,那块凹地就不能再葬了。为了让大哥满意,曾国潢提出了这个主意。
〃这万万使不得。〃曾国藩连连摇头。〃使父母亲大人的魂魄不得安宁,我何能心安!荷叶塘既然没有地,我死之后也不必把灵柩运回湘乡。那年在长沙办团练时,我在善化坪塘看上了一块地。一个小山包处两条山脉之中,远看犹如二龙戏珠,就将我葬在这个珠上吧?这虽不是上等好地,也可以算得个中平,能使后世子孙清吉。天道忌盛,我一向喜欢'花未全开月未圆'这句话。家在我们兄弟这一代出侯出伯,应该满足了,不要指望在三四代内再出将相,只要求得子孙读书识字、平平安安就行了。〃
〃大哥放心,这件事可以做得到。我回湖南后专门到坪塘去看一看,问问那个山包是谁家的,把它整个买过来,干脆就在长沙城外再添一座祖山好了。〃
曾国藩满意了。闭目养了会神,他突然想起久未见面的六弟国华来。
〃有五六年未去看温甫了,你这次回家,顺路去看看他,把纪寿这几年读书大有长进的事告诉他,也让他高兴。〃
曾国荃没有做声。曾国藩觉得奇怪:〃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曾国荃还是不做声,许久,才徐徐说:〃六哥两年前便得道归山了。〃
〃你是说温甫,他早就仙逝了?〃曾国藩惊讶莫名,心头〃怦怦〃乱跳不已,〃你们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瞒着我?〃
〃前年秋天广敷先生去宝庆访友,特地绕道来到荷叶塘,将这不幸的事告诉了我们,说温甫在牯岭采药时,不慎从悬崖上跌下来,摔死了。当时大哥正在办天津教案,心情抑郁。我和四哥商议,暂时瞒着。这次我见大哥身体不好,也不敢提起。〃
〃就准备瞒到底?〃曾国藩问,眼眶四周已湿润润的了。
〃嗯。〃曾国荃轻轻的回答,声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我对不起温甫。〃沉默一段很长时间后,曾国藩从心底里吐出一句话来。
〃我这次回湖南时将在九江上岸,把六哥的遗骸带回去归葬祖茔,不能让他孤魂无依。〃曾国荃说着说着,动起手足真情来,潸然泪下。
曾国藩的心情本来就够沉重了,九弟的这句哀伤的话又益发加重了负疚之心的重量,但他想到温甫的遗骸一旦运回家中,岂不多出许多麻烦来,说不定隐瞒了十多年之久的事又会因此而彻底暴露。不能!他狠了狠心,说:〃你到庐山去,给他的坟头培培土,磕三个头就算了。温甫在广敷先生的启迪下,已将人情生死都看透了,也不会有孤魂在外的哀怨,不必再归葬祖茔了。〃
曾国藩茫然望着九弟,眼睛里慢慢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水来。许久,他轻轻地对国荃说:〃九弟,明天你安排一条小火轮,叫叔耘到庐山去一趟,把广敷先生接到江宁,我想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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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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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陈广敷三见曾国藩
十天过后,薛福成走进了督署书房。
〃广敷先生呢?他不在庐山,还是不肯来?〃见只有薛福成一人进来,曾国藩奇怪地问。
〃广敷先生来了,他到鸡鸣寺去了。〃薛福成笑着回答。
〃他为何不到督署来见我,却要去鸡鸣寺?〃曾国藩愈发奇怪了。
〃他有一封信给大人,还有件小礼物。〃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个野藤编织的小笼子来,放在书案上。
曾国藩打开信来,上面写着:爵相大人钧鉴:
大人不忘旧情,派人来庐山相邀,令山人且喜且愧。
然山人道装十余年,不习惯再着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丑陋,见者皆以为钟馗复生,二者均不宜进督署。鸡鸣寺灵照长老智慧圆通,乃山人老友,山人不揣冒犯,恭请大人枉驾鸡鸣寺,一叙别情若何?
知大人近来不适,特托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山人采天地之精气,集山川之珍华,积数年之力而成。大人白天屏息思念,夜间临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山人在鸡鸣山下敬候车驾。
江右陈敷顿首拜上
曾国荃在一旁看了,说:〃广敷先生倒摆起款式来了!天气寒冷,大哥身体又这样弱,如何去得鸡鸣寺?明天夜晚,打发一乘轿子把他接进衙门来就行了。〃
曾国藩说:〃信中的潜台词你没看出来,道装、丑貌都是托词,广敷先生的本意是不愿进衙门,怕有损他的道家风骨;且信上还说鸡鸣寺的主持智慧圆通,也可能是想让我与灵照也见见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话说得神奇,先吃了后再说。〃
说完从藤笼子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露出三粒褐黄色小药丸,书房里立刻香气四溢。曾国藩高兴地对九弟说:〃广敷先生精于歧黄,说不定这是三粒仙丹哩!〃
〃若真的如广敷先生所说的,吃了这三粒丸子后可以上得鸡鸣山,那真是一件大好事,我们还得好好谢谢他。〃一向对陈广敷很尊敬的曾国荃也乐了。
〃叔耘,你明天去鸡鸣寺告诉广敷先生,就说我一切照他的话办。〃
当天,曾国藩便遵照广敷所嘱,白天什么事都不想,也不看书看文件,晚间服了一粒丸子后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精神好多了。纪泽扶着父亲走出房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进屋后居然能吃下一碗红枣稀饭。三天下来,曾国藩精神大振。到了第四天早上,他仿佛觉得百病祛除,完全康复了。曾国荃赞道:〃广敷先生真是神仙,我们向他多讨几粒来。〃
一连晴了好些天,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初春的江宁城,比往年这个时候要和暖得多。吃过早饭后,两顶普通民轿抬出了总督衙门,后面跟着几个家人打扮的兵弁。
两江总督衙门与鸡鸣山相隔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两顶轿子便停在山脚了。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刚走出轿门,老远便看见一僧一道正朝着他们走来。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袭杏黄长棉袍,头上戴着空顶硬沿黄道冠,一束白发挽成一个圆髻露在外面,横插一根牛骨簪子,丑陋的面孔上绽开祥和的笑容,显然是广敷先生。稍后一点的和尚披一件色彩斑斓的大红销金袈裟,胸前挂一串黑亮发光的念珠,头上不戴帽子,脸上,头顶都焕发出一种奕奕神采。曾氏兄弟知道,这一定就是灵照长老。
〃罪过,罪过!大冷天气,劳动大人和九帅。〃广敷乐呵呵地迎上前去。
〃两位大人大驾光临,寒寺生辉,请恕贫僧未能远迎。〃灵照双手合十,腰微微弯曲。
〃广敷先生,今天能与你重见,实为一大乐事。你还是这样健旺,真让我们羡慕。〃曾国藩说完,又转脸对灵照说:〃结识法师,荣幸之至,能借宝刹与故人相会,鄙人深致谢忱!〃
曾国荃大声说:〃广敷先生,多谢你的仙丹,大哥病了两个多月,现在全好了。〃又问灵照,〃长老高龄?〃
广敷答道:〃法师比我大五岁,今年七十八了。〃
〃见笑,见笑,贫僧一无所能,虚度岁月,徒增马齿,在两位大人面前无地自容。〃灵照谦和地合掌叉手。
阳光下,灵照的大红袈裟闪闪发光,在曾国藩昏花的眼睛里,面前站立的仿佛一尊光芒四射的金罗汉。再看看自己这副病弱之躯,暗思:真正无地自容的,倒应该是我才对。寒暄一阵,准备上山了,广敷和灵照都坚请曾国藩再坐进轿去,以便抬着上山。曾国藩看看山不高,路也不陡,说:〃还是让他们搀扶着上去吧。登山游览,是我年轻时最爱做的事,这次怕是今生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