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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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陡,说:〃还是让他们搀扶着上去吧。登山游览,是我年轻时最爱做的事,这次怕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见曾国藩这样说,广敷和灵照都不便再坚持,遂由两个兵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山来。
鸡鸣山在江宁城北,山不高,风景却很秀美,是六朝旧都的一个名胜之处,远在三国时,这里便辟为孙吴王朝的后花园,西晋将廷尉署建于此。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他在鸡鸣山上首建同泰寺。那时金陵城寺庙很多,杜牧诗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武帝时代的真实写照。而同泰寺,则位居四百八十寺之首。不久侯景作乱,叛兵围台城时,该寺毁于兵火。以后鸡鸣山上相继建了千佛寺,净居寺,圆寂寺,法宝寺。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在紫金山看中了一块地,用它建皇陵,要将建于这块地上的灵谷寺志公墓迁走,遂在同泰寺旧址上建鸡鸣寺,志公遗骨则葬于寺前,建塔五级,塔旁建施食台。清初,施食台崩溃,近两百年间未修复。去年灵照向江宁知府禀请重建施食台,知府报告总督衙门,曾国藩同意重建,并批给两百两银子,不足部分由鸡鸣寺募捐弥补。
这时,一行正来到施食台旁,灵照竖起左手掌,对着曾国藩说:〃阿弥陀佛,此台全仗总督大人的力量建成。去年,得知总督大人亲自批给银两的消息后,十方善男信女无不踊跃捐助,半个月内便得银两千多两,不仅修好了施食台,连僧寮也作了翻修,众僧日日在佛祖面前祈祷,请佛祖保祐大人早日康复。〃
曾国藩听后笑了笑,也未做声。客房里早已生好了炭火。
进房后,兵弁侍候脱下了披风。几个和尚忙着端茶水果品,殷勤招扶。略坐片刻,曾国荃说:〃听得鸡鸣寺有一座好梅园,长老带我们去看看吧!〃
灵照忙说:〃是的哩,不是九帅提起,险些忘记了。眼下腊梅开得正好,贫僧这就陪二位大人前去观赏。〃
出了客房,穿过僧寮,来到鸡鸣寺的后院。眼前突然出现三四百株梅树,高高低低,疏枝交错,形成一片树海,古铜色的枝杈上没有叶片,只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朵,一股清清幽幽的暗香弥漫在鸡鸣山上,直沁人心脾。曾国藩不觉叹道:〃这么好的梅林,真是难得,千姿百态,斗霜傲雪,每树梅花都是一首诗!不知雪琴来过没有,早知有这么一片梅树的话,一定要请他来观赏。〃
广敷笑道:〃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会赖在鸡鸣寺不走。误了水师的大事,灵照长老真还担当不起哩!〃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曾国藩又叹道:〃岁寒三友,我爱竹,雪琴爱梅,润芝在日爱松,松本最坚固,却不料润芝先凋谢。〃
见曾国藩面露伤感,陈广敷忙岔开话题:〃曾大人,你知这座梅园的来历吗?〃
〃不知,今日倒要听你说说,以广见闻。〃
〃我也知之不详,还是请灵照长老讲它的典故吧!〃
灵照说:〃据敝寺谱谍记载,明永乐年间,道衍法师佐成祖成就帝业后,复姓姚氏,帝亲赐名广孝,遂回苏州祭祖。这天路过金陵,宿在鸡鸣寺。主持法深长老在后院大设斋宴款待,称赞道衍法师以空门而入廊庙,实为我佛家弟子的骄傲,也为佛祖脸上增添光彩。道衍听后心中甚喜,说:'太祖以和尚而为天子,才真正可以说为佛门大增光辉,我道衍不过卿相而已,所添光彩亦不大。不过,太祖是真龙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常人所应当去攀比的,倒是我佛门若常出些卿相,辅佐英主安定天下,那才是功德无量了。'法深长老和众僧一齐说:'法师说得最好。'道衍带着几分酒醉说:'《书经》上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高宗命傅说为相之辞。调羹不能离盐和梅,治国不能无宰相,我希望在今天摆筵席的这块土地上,种几百株梅树,以此祝贺鸡鸣寺日后能出治国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话赢得全寺僧人的由衷赞赏。第二年春天,法深长老便带着大家种了五百株梅树。从那以后到今天,四百多年过去了,代代僧人都爱护这片梅园,施肥锄草,从不间断,遇有老死病死之树,则换幼苗以补之。据说当年法深长老所栽的五百株树中,至今尚有三十多株活着,仍然年年开花,岁岁结子。〃
众人一片赞叹。曾国荃说:〃古话说千年梅树开新枝,果然不假!〃
曾国藩心想:都说佛门是清净无为之地,僧尼为出家离世之人,为何鸡鸣寺朝朝代代的和尚功名之心这等浓烈,一个背弃佛家宗旨的人一句醉后戏言,竟然当作圣旨似地供奉,一直被夸耀到今天!
灵照说:〃梅园右侧下去几步就是胭脂井,两位大人不妨也去看看。〃
曾国藩一行又来到胭脂井。相传隋文帝的兵马打到金陵,后主陈叔宝带着宠妃张丽华、孔贵嫔逃到鸡鸣山,在一口水井边停下来。张丽华掏出手帕来擦拭围井的石栏杆,好让后主坐下歇息。手帕上的胭脂涂在石头上,居然被石头吸了进去,再也磨不掉了。以后,文人们便把这口井叫作胭脂井,并借此敷衍出不少风流故事来。
曾国藩对亡国的陈后主没有同情心,看了一眼后,便走到一个高处眺望四方,只见北边的玄武湖水光激滟,东边的紫金山山色空濛,他觉得这造物主所结构的湖光山色,才真正可以一洗胸怀万里尘。
曾国藩已觉得累了,于是大家都回到客房。张罗一阵后,灵照说:〃鸡鸣寺别无长处,只是幽静得好。你们老朋友在这里叙叙旧情,我去关照一下佛事,等会再来。〃
灵照轻轻把门带上,出去了。
曾国藩说:〃温甫在庐山这些年,多蒙道长照看。仙逝后,又多亏了道长料理后事。我曾氏一门感激不尽。〃
曾国荃说:〃温甫去世的事,那年道长告诉我们,因大哥多病,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他,直到这次才说出。大哥伤悼不已,说务必请道长来江宁聊一聊。〃
广敷脸色沉重起来,说:〃六爷盛年辞世,是我有负大人的重托,内心一直为此事疚愧。但好在六爷在黄叶观几年,已将世间人事洞悉,临走时心情坦然,也确实难得。〃
〃是的,道长说得好。〃曾国藩平静地说,〃人总归有一死,温甫能无恨意而去,也就足堪告慰祖宗了。〃
广敷说:〃六爷坟头上草木茂盛,可卜后世一定发达。〃
曾国荃说:〃正是道长所说的,温甫的儿子纪寿在子侄辈中格外聪明些,将来或许真的有大出息。〃
陈广敷提起曾国华坟头长草的事,立即勾起了曾国藩对二十一年前他来荷叶塘献地时情景的回忆。当年出山,虽不完全出自于广敷那番看相预卜之类的鼓动,但那番话的确起了重要的作用,增加了取得胜利的信心;而对温甫、沅甫、贞干来说,则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曾国藩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费苦心在碧云观等待,以〃黄老可医心病〃的妙语开导自己;这些年来,老庄柔道处世的学问,使他免去了许多烦恼纠葛,保住了表面上的泰裕平安。
曾国藩想到这里,对陈广敷充满了感激:〃广敷先生,今天是我们的第三次相会,岁月匆匆,不觉过去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转捩点上,两次得到先生的点拨,于迷茫时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过险滩。说句实在话,若没有先生,就没有鄙人下半生的事业。鄙人素知先生超凡脱俗,早已将人世的功名富贵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禄利来酬谢,也不需要鄙人命幕僚记事迹于史册,传英名于后世。今日将先生从千里之外请来,目的只是为了当面表达鄙人的谢忱。同时,先生之高明,二十余年来,一直为鄙人所倾心仰慕。不瞒先生说,鄙人从二十八岁离开家乡以来,三十多年里,结交的王公大臣、贤员干吏、英雄豪杰、俊士逸才;当以数百上千计之,而真正的睿智明达、倜傥潇洒者,却少有几人可比得上先生。鄙人虽小先生十几岁,然因终未得老庄养心之真谛,致使病入膏盲,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亟欲在死之前能聆听先生对鄙人一生的批评。这些年里,鄙人听奉承的假话多,得批评的真言少。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几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无憾矣!〃
一等毅勇侯这番出自肺腑的话,使黄叶观老道士备受感动:〃山人早年浪迹江湖,所学所交,皆零乱驳杂,知命之年以后,方才收心学道,然所得至陋至浅,虽着道袍道冠,实未进得道家门槛。这一生能经筠仙绍介,得以结识大人及大人一家,又亲眼见大人昆仲功成名就,身为侯伯之荣,像绘凌烟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前的预言没有变成荒谬,真是万幸。大人至诚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余年来,大人一举一动,尽在世人关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冷眼观看,确有许多话想对大人说说,惜未遇其时耳。鸡鸣寺乃化外之地,九帅又是大人至亲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国藩说:〃正要听先生高论。〃
曾国荃也说:〃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妨。〃
广敷将曾国藩疑视一眼,然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说:〃大人一生功业非凡,这一面世上称颂的人已经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说了。山人要说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人一生给自己,也给历史留下了一桩大憾事。说明白一点,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对大人的期望相距甚远;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实现,而世人期望于大人的,大人又不愿意去做。这,便是憾事。〃
出人意外,石破天惊,曾氏兄弟都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诗:'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归天子。'那时山人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业,犹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标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样教化世人,辅佐皇上复兴一个风俗淳厚的尧舜之邦。因此,灭长毛,镇捻寇,建盖世军功,取五等爵位,尽管这是湘军千百个书生将官的最高愿望,然而却不是大人的极终目的。金陵收复后,大人力矫江南之弊,捻寇平息后,大人首倡洋务之举,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当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载的夔皋之举。〃
曾国藩深深地叹息道:〃广敷先生,难得你对我的苦心知道得这样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这个知音!〃
〃大人谬许了。其实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独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见,天下知者甚少。〃曾国藩想起深夜来访、取走围棋的康福,心里有着无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国荃附和着说。
〃不能这样讲。〃广敷正色道,〃只能说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国藩的心病,他为此不知痛苦过多少年。作为一个时刻关心自己的老朋友,作为一个方外人,广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机奥,曾国藩愿向他虚心求教。
〃这是因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为不可取。〃陈广敷将声音稍稍压低,〃满人的江山已经百孔千疮,腐烂朽败,它失去了建立尧舜之邦的基础。〃
曾国藩发现这几天陡然兴起的精神已经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国荃拾起一枚干梅子放在口里慢慢嚼着,这梅子又酸又涩。
〃大人深受皇家恩泽,或许看不出这点,而许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许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竭尽全力扶起将倾的大厦。可是,许多人是宁愿看着它倒塌的。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缘故。〃
〃广敷先生,鄙人倒要请教。〃曾国藩强打起精神问,〃鄙人幼读先贤之书,明白知其不可而为之乃圣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为不成,亦是值得赞许的。鄙人的这种血性会不会得到后人的赞许呢?还有,既然这江山已百孔千疮,当年先生为何要劝我墨绖出山,血战长毛,匡护朝廷呢?
广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圣人虽肯定过,但并非就是至理名言,这种血性也并非就一定会受到后人的赞许。比如忠桀纣之君,复暴秦之国,为人臣者,虽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于山人先前劝大人出山,乃已知长毛决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国藩问,〃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许多有识之士所期待于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讨伐长毛之机会,锻炼出一支强大的汉家子弟兵,先剪灭长毛,次推翻满虏,最后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为如此,咸丰八年,我在碧云观静候大人三个月之久,借治病为由,劝大人行黄老之术,以屈求伸,日后好建非常大业。〃
曾国藩大惊,他惊的不是这番话的本身。劝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经太多了,他对这话也不感到新鲜了,他惊的是一个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这种光复汉家河山的强烈愿望,而且为了这个愿望的实现,费尽心机去点拨他,同时又将这个愿望压得深沉不露。一个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将个人名利视若敝履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觉精神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军统帅、而今位极人臣的爵相,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难道满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尽,自己的抉择真的错了吗?
〃广敷先生,可惜了,你为何不早说呢?〃前吉字营统帅、现赋闲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露喜色地问。
〃打下安庆时,我由庐山来到黄石矶,在紫荆观住了两个多月,本拟伺机进言,后在江边偶遇王壬秋。他说起大人连送他三个'狂妄'的事,我只得打消这个念头。打下金陵后,我又去了栖霞山,后来看到湘军几乎被裁尽,大失所望,从此不想再见大人了。〃
〃广敷先生,事情难道真的可为吗?〃严守自己信仰的理学名臣不自觉地发出了这个提问。
〃怎么不可为?〃陈广敷坚定地反问,〃汤武革命,顺天倡义,三千年来史册赞不绝口。刘邦斩蛇起义,李渊起兵反隋,赵匡胤陈桥兵变,朱元璋驱赶鞑子,从来都认为是正义的行为,没有人指责他们是叛臣。自从满人入关以来,二百年间,汉人的反抗从未间断过,只因康乾所谓的盛世带给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庆朝以来,满人之腐败日见明显